永歡公主(五) 新登科的探花郎是……(1 / 1)

人彘青稞 4612 字 11個月前

新登科的探花郎是百年世家餘家之人,餘家的老太爺是當朝的宰相;餘宰相本指望這次他孫子登科,借著機會把他孫子一點一點提攜起來,但他沒想到,阿弟這次的賜婚,直接將他製衡皇帝的計劃打亂。餘家自此之後,隻能為皇帝一派。

我沒什麼想法,我該有什麼想法嗎?我沒有想法。我能有什麼想法……

嫁過去不到兩年,我的這位餘駙馬就病死了。餘大人還沒來得及培養他的繼承人,就因為嫡長孫的過逝,受不住也去了。

百足之蟲死,死而不僵;餘家不愧是百年的世家,就算沒了主心骨,朝堂之上還是有半數之人,與他家脫不得乾係。

繼上次的和離,這次的“克夫”,我已經是王朝中,最老的姑娘。或許,我大概還算個姑娘吧?

二十五歲的那一年,我終是孑然一身。

那一天,皇帝來長公主府看我;當時,正適逢餘駙馬過逝百日,我身著素服,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

等著皇帝一進去,就看見他姐姐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清清素素一根木簪挽起高髻,其餘的首飾全無;未施粉黛,臉龐毫無血色,目光空洞地看著地上。那個位置,好像是當時給餘駙馬燒紙錢的盆兒放的地方。

就那麼一下子,心裡就有那麼一股子說不明的味兒,眼睛一下子就被刺痛了,鼻頭一酸,水珠兒就擠了出來。

“阿姐,你辛苦了,以後你過你自己想要的日子吧!這樣”,皇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猛地抓住永歡的手,激動地對她說:“下江南,阿姐你下江南吧!江南富碩,人傑地靈,阿姐就當是去遊山玩水好了!”

“好……”無力的雙手被皇帝緊緊地握住,永歡已經沒有感覺了,隻是機械的回答著皇帝的話,仿佛除了答應他,其它的話都不會說了。

其實,皇帝還是太年輕了些……下江南,這江南正好是餘家的祖地。這永歡公主前腳剛到江南還沒兩天,後腳皇帝的書信就趕來了。

“阿姐,對不起……近來江南豪紳……”

“好,我知道了,我去處理。”

當無力又蒼白的回答,出現在回給皇帝的私人信紙上時,姐姐的聲音就倏然響起在耳邊。

“對不起皇姊!真的對不起!本來,本來想讓皇姊休息的……皇姊你相信我,這一定是最後一次!”

人一旦被忽視成了習慣,也就習慣了被忽視。

這一年,我二十五歲,我為了解決地方豪紳勢力,來到了江南。在我大刀闊斧的改革下,經過兩年的努力,士家豪族終於有所收斂;尤其是領頭的餘家,失了江南的勢力,朝堂之上,阿弟已經完全自我掌權了。

自此,我朝將不再受製於豪族,屬於皇帝的勢力將登入朝堂;新鮮的血液將從四麵八方湧入京城,這是一個全新的,屬於阿弟的新時代。

山寺的桃花開了,會不會有那麼一朵,是屬於我的呢?

在江南的這四年,與我一同共事的,是一位姓蕭的大人。蕭大人十九歲考中進士,於官場上漂泊十幾年;五年前派任揚州知府,我才有幸與其共事。這一年,蕭大人三十有五,我二十有九。

蕭大人年少夫妻,他夫人嫁予他時,他才十八歲;他們一起走過風風雨雨的十年,在蕭大人二十八歲那一年,蕭夫人病逝了。自此之後,蕭大人未再娶妻。蕭大人很正直,就是因為有他在,我才能在這暗流湧動的江南,保全自己。蕭大人人很好,他從不看輕我女子的身份,也不因為我公主的身份而巴結我。

眉眼笑彎君子相,烏發素衣清白身。

那一日難得空閒,他與我一同前往山中尋訪古寺。我們是同僚,是上下屬,更是摯友,知己。

漫山遍野的桃花,風一吹起,攪動桃紅的春潮。發絲迷了眼睛,待我捋至耳後,睜開眼看到的就是花粉世界,翩翩錦衣少年郎。其實說少年郎是不大對的,畢竟蕭大人也三十五了;但是他身上清雅的像江南水一樣柔和的氣質,總是會叫我忘記了他的年齡。他眉眼很溫和,和他的性子卻不相似,他的桃花眼裡有我,但也總是帶著痛苦。

我搭在他向我伸出的手上,由著他扶著我往山上走,我相信他。

午後,我們終於尋到了山寺。桃花開的正好,從山上往下看,風景獨好。此刻神清氣爽,心曠神怡;讓我一下子拋卻了一切,仿佛我不是什麼公主,也不需要擔什麼責任;隻是這山中的一物,與這山融為一體。

好久,好久沒有這麼舒心了……

我想折些花枝帶回去,蕭大人沒有幫忙,隻是笑著在旁邊看我折花枝,時不時的提醒我注意安全。

這是我這些年來最開心的一天,也是自母後離去,第一次笑得那麼開心。

時間不能慰籍傷口,但是堅強的心可以自愈。

滿滿一大束的花枝被我捧在手上,那些帶著桃花香的花苞,想來放在水裡養幾天,就能開出不亞於著山寺的花。

我抽出一枝自認為最好看的笑著遞給他,但是他卻退後了一步,向我弓手行禮,沒有接去。

手頓在空中,花枝好像有千斤重,我拿不穩似的晃晃,掉落了最小的花苞。一下子索然無味,懷抱著的春色也黯然失色。

“在你看來,我與你,是什麼關係?”我問他。

“殿下是君,屬下是臣,臣忠君愛國。”他平靜的話語,澆了我一個透心涼。

他低著頭,看不清他的神色;我看著他,許久未語。

我轉身離去,將花枝全部拋到路邊,頭也不回;他隻是跟在我身後的不遠處,似在保護我的安全。

枝跟著我走了,可是根還是瞧不上我的。既然如此,不如乾乾淨淨的來,乾乾淨淨的走。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原來,終究是我配不上他。

這是當時,我初來江南他邀我去花朝節買的絛子;這是那一年豪族圍了我的府,他拿著我的腰佩去旁縣借兵;這是去年中秋,他贈我的兩壇桂花酒,我們一同喝了一壇,還餘一壇……我不信,我不信那些風風雨雨的曾經都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元朝三年,永歡公主遇刺。

據說刺客早就埋伏在公主江南的府邸,已有半年之久;一日終於尋到機會,向公主放了一箭,此箭一下子就刺穿了公主的胸膛。

“太醫,殿下怎樣了?”丫鬟桂兒焦急地詢問。

永歡虛弱的躺在床上,臉色蒼白。

“這一箭,傷到了殿下的肺……姑姑今晚還需小心照看,臣也將儘全力而為。”

我感覺自己很痛苦,一直在一個我不願意接受的世界裡活著;四周都灰蒙蒙的,隱隱約約能看見一個影子向我走來。影子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看清楚了:原來是母親。一下子看到母親,十多年未見,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麵帶和藹地笑容看著我,然後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

“呃……”我掙紮了起來,她的力氣很大,我掙脫不開。

“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不去死!”

“呃,呃……”我費力地拉著她的手,但是一點作用也沒有;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突然,母親不見了,我被丟到了地上。我重重地喘著氣,我感覺胸口好痛。

“歡兒,歡兒……”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我抬起頭,就看見了母後的臉。

“母後……是,是母後嗎?”我猛地站起來,顫抖地說,我好怕,好怕這隻是一個幻想;幻想一結束,母妃就不在了。

母妃她隻是笑著,沒有說話;她摸了摸我的臉;她的手很溫暖,給了我很大的安慰。

原來,真的是夢啊……

“殿下,殿下醒了!太醫,太醫!”

我聽到了桂兒的聲音,吵吵嚷嚷,我好像又一次回到了人間。

“殿下,湖邊風大,您的傷還沒好呢!”桂兒一邊抱怨,一邊給我披上了一件披風。

“桂兒,你陪著我,多久了?”微微斜著腦袋,我看著府裡的湖水,眼神迷離。春寒料峭,身上也沒什麼力氣。

“我呀,第一次見到殿下的時候,殿下才七歲呢!”她順手就將暖婆子塞到我手裡。

“今年整好二十二年了。”

“二十二年了啊……不知不覺,也這麼久了……”我眯了眯眼,笑了。

我對她說:“我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吃過外麵街上的糖葫蘆。桂兒,我想吃你親手買的糖葫蘆。”

“殿下,外頭的東西不乾淨,我……”

“我心裡苦,桂兒”,我打斷了她的話,繼續說:“這府裡的東西也苦,大抵上我的命就是如此。以前在宮裡是這樣,現在在這裡還一樣。我就想吃外頭的糖葫蘆,桂兒你去買,我就在這裡等你,好不好?”

我求著她,對她說著我的心裡話;這心裡話說得讓人心疼,讓人難受。她知道我為什麼苦,她知道我這個“永歡公主”,過得有多難。

“好,我去給殿下買。”她眼裡帶著淚,勉強對我露出了一個笑,道:“那殿下一定要等我啊!”

我笑著目送她消失在那小路的儘頭,漸漸斂了笑顏。我知道的,我以後都不能在習武了。那一箭,不僅僅傷了我的肺,還牽連了我幾年前在戰場上受的舊傷;我大抵上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再習武了……不單單是習武,這副身子,日後夏不能承暑,冬不能耐寒;就像那嬌花,隻能好好養著。

是啊,我是公主,自是可以叫人好好養著,像一個廢物一樣的活著;活著沒有意義,然後沒有意義的死去。

可是,我不想啊……我是母妃的歡兒,我是阿弟的姐姐,我是這個王朝的長公主啊!

我蹲下身子,抱起旁邊的一塊大石頭,坐在岸邊,一點一點的往湖水裡滑下去。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沒有吵到任何人,連湖麵都隻是一點點的漣漪。

好冷啊……這輩子,我都沒有自己做過主呢……

母妃,我累了……

閉上眼睛,最後連腦袋都沉了下去,就一下子的功夫,湖麵都平靜了。

灰蒙蒙的天,壓抑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靜悄悄的四周,仿佛著偌大的公主府裡一個人都沒有;寂靜到孤獨,寂靜到恐怖。

蒼白的柳,無力的搖擺著,杜鵑上帶著清晨的露水,露水太重,壓著它直不起頭來。

當皇帝風塵仆仆的趕到江南,他看著滿目的白幡,無力與悔恨漸漫心頭,直至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原來,真的是最後一次……

“陛下,節哀啊!”皇帝闖了進去,他才不管身邊假情假意的太監總管,這是我的阿姐,我唯一的親人。

公主早就收棺了,他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著,聽人說,阿姐是自己跳下去的,湖水抽乾的時候,人都泡腫了……

“殿下,您說這宮裡太苦,這府裡太苦,這人間太苦;那您怎麼舍得,讓我一個受苦?”

桂兒突然笑了,她捏緊手中的紙錢,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您是怕孤獨的……”

她突然猛地衝到棺木上,一腦袋狠狠地撞了上去。

“我陪您……就,不孤獨了……”

“出去,都出去,都出去!”皇帝發狠地吼著,把眾人都嚇了一大跳;太監總管趕緊趕著人,不一會兒,靈堂裡,就隻剩已經死了的桂兒和皇帝,還有棺木裡的永歡公主。

“阿姐,對不起……”皇帝緩緩走上前,他一邊走,一邊說,眼裡漸漸蓄滿淚水。

“阿姐,你怪我,你爬起來打我啊!”他的臉扭曲在了一起,他張著嘴叫,雙手拍打著棺木。

“你罵我啊,你罵我啊!你不要這樣子……啊——啊啊啊!阿姐,你起來啊!”他無力地滑倒在地上,斜斜地靠著棺木,跪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還沒有讓你快樂,我還沒有讓你幸福啊——阿姐……”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阿姐!阿姐!阿姐……”

阿姐,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