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專校舍走廊深處,大半夜還不打算睡覺的兩個人啪嗒一聲打開了汽水罐,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滿懷心事的長歎。
“呃。”五條悟的臉皺成了一團。 “怎麼是隱藏口味鹽汽水?”
“報複心好重——太陰暗了吧一枝同學。”
“啊?是嗎?”
已經冷靜下來的一枝毫無誠意地隨意敷衍。
“怎麼不能是你人品太糟糕,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呢?五條老師。”
她十分自然地把自己手裡沒來得及塞給他,隨手抽出他手裡不過喝了一口的汽水,乾脆利落地——
倒進了一邊的洗手槽。
五條悟一時哽住。
“......這不是超可怕嗎,一枝。” 他拉長了聲音感歎到。 “說起來,傑呢?”
“嗯?”一枝略過了他沒頭沒腦的評價。 “你是想問夏油前輩去哪了,還是——”
還是他那個奇怪的狀態。
“我讓他靈子化了,姑且和去睡覺了差不多吧,不過五條老師,這種場合讓本人在場也根本不合適吧?”
同樣已經冷靜下來的最強捧著手裡的可樂,擦去了金屬罐上凝結的水霧。他嘖了一聲,仰頭灌下了一大口,好像這樣就能讓帶著甜味的辛辣衝洗掉混亂的思緒。
“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氣。 “那個,真的是高中時候的傑?”
不是如今的星盤教教主,而是還沒走上那條絕路的摯友。
一枝從口袋裡摸出那顆紋樣特彆的金屬扣,那是她趁著五條悟去找水銀的時候,去那件沒有名字的宿舍裡翻出來的。
“本來是想以這個為定向召喚的。”
她有些心虛地彆過臉去。
“但是沒用上......因為五條老師本人在場就沒辦法喊出彆人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所以還能是怪我?”五條悟忍不住露出了一個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或許是衝上腦門的怒火終於消散了,又或者是她那點“人類的基本道德底線”在作祟,在召喚式的最後一刻,她還是放棄了定向召喚——畢竟夏油傑可能根本就沒有在死後升上英靈座,以咒術高專上的校服扣為錨點,或許誰都喊不出來。
“那也確實......不,倒不如說居然這都還能是夏油前輩才奇怪吧。”
心事各異的兩人中間,忽然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應該說,原本是誰都好,明明在最後的那一刻,她已經基本放棄了這種糟糕,且完全是遷怒的報複手段——唯獨是夏油傑才最糟糕的局麵。
魔術師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
能夠回應她呼喚的英靈雖然沒有立香那麼多,但也應該不在少數,但仍然是他,也唯獨是他,召喚出他根本就是既定事項——如同電子遊戲裡無法被更改和選擇的劇情,隻能是身披火焰的複仇者,在無儘的輪回中一次又一次回應她的召喚。
在一片寂靜中,五條悟接過那枚小小的紐扣,一言不發地靠在牆上,頭向後仰,墨鏡後的眼睛不知道在哪裡,隻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另一隻手的指節。
“就那麼生氣嗎。”
他忽然說到。
——就那麼生氣,那麼憤怒,甚至能用出這樣的辦法,他也確確實實地被報複到了。
這句話就像把石子扔進平靜的潭麵。
因為久久沒有回應,他下意識地側過頭。
不夠明亮的月光下,一枝緩慢而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在理解他話中的意思。接著,她就像是被碰到了葉片的含羞草,像顆無助的盆栽一樣,慢慢地,慢慢地,以一種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萎靡不振地縮起了自己的雙腿,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躲進了沒有月光的陰影中。
“……是啊,很生氣。”
一枝埋下頭,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生氣,憤怒,驚愕,悲傷,慶幸,喜悅。
還有隨即而來,綿延不絕的痛苦用力地拽著心臟不停地下墜。
被山崩海嘯般的情緒壓垮的瞬間,她幾乎是毫無理智地想要報複這個做事隨心所欲的家夥,哪怕對方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拿什麼當作籌碼。
那邊的被報複者根本無法接話,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也隻是沉默地將那枚指環遞了出去,又試探性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已經去世了嗎?他。”五條悟指了指那枚樸素的指環。 “男朋友....不,情侶?”
他罕見地猶豫了一下,斟酌著,換了一個顯然更有分量的措辭。
“大概是比自殺還要糟糕一百倍的程度吧。”
一枝深吸了一口氣。
“不,但是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和夏油前輩對你來說同等,甚至更勝一籌的重要,最強毫不費力地理解了這未儘的含義。
“比自殺還要糟糕......嗎?” 他感歎到。 “即使已經都這樣了還有挽回的餘地嗎?魔術師的力量。”
魔術師的力量。
一枝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背,血紅的令咒如燒灼般刺眼。
——輪回。
或許,在她無法憶起的數次輪回裡,她已經一次又一次追隨著無比渺茫的希望,接著一次又一次絕望地推倒重來;也正因為如此,獨立於時間軸之外的英靈一次又一次地回應她的召喚,帶著那些記錄,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英靈殿。
她就像身處遊戲裡的覺醒NPC,明明已經知道自己身處永無明日的噩夢中,卻每一次都記不清噩夢的具體內容,隻能被命運推著前行,甚至懷疑自己自發的每一步行動,是否都已經是命運寫好的劇本。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換來了以身入局的機會,但她知道,當自己看見那枚指環的瞬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
但那又怎樣?
她已然在漫長的旅途中無數次見證過,那些能夠逆轉事件,重寫命運的,幾乎是神秘所無法複現的【魔法】,她見過了太多萬中無一的奇跡。
所以,隻要還有一絲一毫的希望——
她抬起頭,沉默地看著此世間的最強者。
英靈不會毫無緣由地回應召喚,需要一定誌同道合的基礎。她身體裡的存在回應了她,也回應了五條悟,這或許一定程度上也指向了那個隱秘的條件。
如果她的意誌和命運,都已經用隱蔽的方式告訴她,讓她在一片混沌的前路中,去拯救去挽回那個被人理注定的犧牲者,那麼五條悟呢?
抑或者說,為什麼她注定會召喚名為夏油傑的複仇者?
她或許已經覺察到了那個他無法拒絕的籌碼。
“——五條老師。”
因為這聲呼喚中不同尋常的意味,五條悟扭頭看去。在晦暗不明的月光之下,她一半的臉隱藏在漆黑的陰影裡,看不清神色。
她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我說......我或許有機會,能改變夏油前輩的命運呢?”
她終究是開出了那個她自己都不算確定,但對方絕對無法拒絕的條件。
撥弄著易拉環的手瞬間頓住。
“可是他還活著呢。”
五條悟輕聲說著,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誰聽的。
“我——”
“是你能夠毫無芥蒂地接受,他也毫無遺憾的那種活著嗎?”
一枝乾脆地打斷了他的話,露出了一個不知是諷刺,還是悲傷的表情。
“哪怕我還不知道更具體的情況。”
“但是,被命運善待的人是不會出現在英靈座上的。”
她無比清晰地記得靈魂灼燒般的痛苦,和被無儘的火光與哀嚎吞噬的,隻屬於那個複仇者的地獄。
一枝緩緩地伸出了手。
“按照魔術師和咒術師的做法,來定下契約和束縛吧,老師。”
她注視著眼前的此世間最強者,那雙深綠色的眼眸裡好似能看見火光。
“我,無論如何都會嘗試拯救夏油傑的命運。”
她一字一句地說到。
“而你,如果我成功了,那麼必須要有那麼一次,你無論如何都要回應我的求助——”
——哪怕他已經死去,哪怕是在英靈座上,五條悟的靈魂都誓必要回應她。
白發的青年此刻褪去了所有的浮誇和輕佻,隻是沉靜地注視著她,那是一種近乎非人般的審視,可她的目光卻沒有動搖一絲一毫。
“說白了,這也隻是一張或許完全無法兌現的空頭支票,五條老師你也完全明白的吧?”
她指了指自己手背上的刻痕。
“嘗試——”
“以及帶著限定條件“如果成功”的回報。”
半晌,五條悟緩緩伸出手去。
“不會不太公平嗎?”
他輕輕咂舌,又恢複了那種不太正經的樣子。
“這種束縛沒辦法成立吧?萬一一枝是想求我請假什麼的?”
下一秒,在魔術師小姐格外愉快的笑容中,他微微瞪大了雙眼。
——魔術的契約和咒術的束縛在同一時刻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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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了人渣教師那偶爾符合社交禮儀的送她回宿舍的提議,在黎明前灰暗的天光中,一枝緩慢地前進在高專整齊的石道上,兩眼放空。
她越走越慢,乾脆駐足注視著天邊黎明升起前那一道細微的光線,半晌,金色的微光緩緩地聚集著,凝成了清晰的人形。身穿高專校服的少年站在她的身邊,一同眯著眼睛,看著天邊那熟悉的景色。
“一枝。”夏油傑沒有轉過頭看她,隻是語氣依舊如往昔般沉靜而溫和。 “不打算先回去睡覺嗎。”
英靈的視野裡,任性的禦主選擇了今晚堅決切斷自己的魔力供給,而身為人類的精神已經在極度漫長的一天中搖搖欲墜,理智即將躍下地平線。
一枝困惑地側過頭看他,表情像在看異次元生物。
“夏油......前輩。”她揉了揉眉心。 “不對吧,這位複仇者。”
——這家夥真的是複仇者嗎?
在她仔細回憶起今天發生的一切,一個及其微小的細節和信息差如同水中的沙礫一樣,讓她不得不在意。
靈基是不會騙人的,但問題是,能看見靈基的人隻有她。
所謂複仇者,是由悲哀而生,不斷怨恨、憤怒、憎惡,最終以Extra職階現界之人。他的憤怒,他的仇恨,他的惡念,都如風平浪靜的水麵之下深不見底的冰川,被收攏在了這副溫和的皮囊之下。而在故友麵前現身時,眼前的英靈卻收斂了所有的怒火,表現得和記憶中的樣子彆無二致。
“如果說是不想讓摯友看見之類的理由,你是不可能相信的吧?”
夏油傑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語氣仍舊溫柔,卻帶了些難言的微妙。
“那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一枝沉默。
她側過頭,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身邊古怪的複仇者,對方幾乎是在無數次地輪回中單方麵地認識她,可對她來說,卻是個完全的陌生人,這種信息量上的不對等讓她有些憋悶,卻又無可奈何。
“是不能說?”她歪了歪頭。 “不對,是你完全不想說吧,夏油前輩。”
或許還有抑製力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更深層次的作用,讓他像個被迫遵守遊戲規則的NPC一樣,無法在存檔之間交流?
夏油傑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朝陽在此刻升起。
靈魂被無數的怨憎與痛苦纏繞著的複仇者,此時正站在自己火光衝天的地獄之中,如同無數次輪回中一樣,他深深注視著她,安靜地窺探著她的靈魂。
“唯獨討厭自我剖析,絕不主動坦白這一點才和複仇者們一樣嗎?”
她平靜地說,在逐漸明亮的日光中微微眯起了眼。
“沒關係,我會自己弄清楚。”
即使束縛兩端的天平已然平衡,即使她在束縛成立的瞬間就已經反應過來——眼前的靈魂中無儘的仇恨和羅馬尼那被人理幾乎注定了的悲劇幾乎同樣深刻,她也已然下定了決心。
就像她在每一次的輪回中做的那樣,弄清楚他的怨恨,他的痛苦,然後為了她所珍視之人的命運,主動走進陌生的複仇者所身處的地獄。
複仇者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不論已經在無儘的輪回中多少次經曆了此刻的場景,在靈魂深處燃燒不息的怒火在此刻搖曳。
接著,就像是每一次輪回中一樣,他伸出了手,為她擋住了有些晃眼的陽光。
“先休息吧,禦主。”
夏油傑微微眯起了那雙金色的眸子,語氣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