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四月。

春雨貴如油，絲絲縷縷地飄落下，潤得春草愈發綠意瑩瑩。春雨潤，連帶著春風也溫潤，輕飄飄地，夾著雨絲，一道緩緩從街上人群中穿過。

鈴聲叮叮，車轍聲慢悠悠響起，一輛馬車嗒嗒走了過去，隻有車上的簾子被風帶起，微微露出了車中一角，依約可瞥見是一妙齡少女。

鄔熙斜側過身，好奇地半撩簾子，另一隻手托起臉，側著頭打量外麵的風景。

商販雲集，吆喝聲不絕。有賣發簪的，有賣些小食的，還有的樹了一個大牌子，隻可惜雨絲朦朦，看不清上麵寫了什麼。

這裡隻是上京的外城，便已經繁華至此。

鄔熙咂舌，不住地點頭。

雯錦有些無奈。她坐在鄔熙的對麵，半是好笑半是愛憐地看著鄔熙在軟墊上扭來扭去，想要說些什麼，卻是剛開口又閉上了。

“雯錦你怎麼一點都不好奇啊？這可是上京啊！你看看外麵嘛，好繁華呢。真是跟我們那裡一點都不一樣！”

鄔熙猛地轉過頭，雙眼亮晶晶地看著雯錦。

雯錦深吸一口氣，道：“小姐......”

還沒等她說完，就被前麵駕車的車夫出聲打斷了：

“噫——可不是嘛！上京啊，就是繁華得與他處不同。雖說是聖人腳下，但是沒有半點前朝那麼肅穆呢，各式各樣的東西啊到處都是。彆的先不提，單就這外城，就有好幾家聞名上京的地方！”

聽見車夫這麼一說，鄔熙頓時來了興趣。

她放下簾子，轉回身子，坐直了又頭向前伸，半是好奇：

“阿叔，這外城有什麼出名的地方啊？我們是第一次來上京，什麼都不懂。”

車夫爽朗一笑，粗狂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你這小小姐怪道外放！方才見你縮在那裡，還當是哪裡來的大家小姐呢。”

接著，不等鄔熙催促，他便又開口：

“上京出名的地方可多著咧，內城等你們進去了自然會曉得。這外城嘛一般人都不曉得，得虧我對這地方相當熟悉呢。”

“要說出名的地方，這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新月茶館。”

“茶館？這有什麼稀奇的？單我們那地方就有好幾處呢。”

“哼哼，小小姐你這可就不懂了。這新月茶館可與其他地方的不一樣！首先是新月茶館的東家，這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都說是有天家的意思，自然這裡麵消息傳得不一般，很可能是將來的風尚呢。”

雯錦看著鄔熙和車夫一問一答頗為融洽的樣子，無奈一笑。

他們家小姐自幼就是這副樣子，平日裡還能憋一憋，這到了新地方就憋不住了，嘰嘰喳喳地鬨起來。

“再說這茶樓可是二姝之一的薛家小姐常去的地方！”

似乎是說到他極為熟悉的地方，車夫眉飛色舞地講起來。

“二姝？”鄔熙歪著腦袋。

“這二姝啊，就是上京聞名的二位才女，才貌兼備。這詩賦才華就不必多言了，這容貌更是一絕！說是嫋娜纖纖，風姿綽約，其肌骨之瘦，有如那趙飛燕之美名呢。”

“肌骨之瘦？”

“是呀，上京可是以瘦為美呢。越是身姿飄飄輕若浮雲就越是美，說是有仙人之姿。”

車廂裡一下安靜下來。

“小姐......”

雯錦兀地看向鄔熙，手心緊緊攥住手帕。

小姐圓臉圓身，杏腮桃頰，瑩瑩有紅暈，是極為有福氣的樣貌。卻沒想到這上京竟是以瘦為美......

“沒什麼啦。”鄔熙輕笑，安撫地拉了拉雯錦的手。

她看向自己伸出肘節，白嫩如凝脂，卻是肘窩肉肉的，捏上去又軟又嫩。

鄔熙若有所思地捏了捏，咦？手感好舒服哦。

她知道雯錦在想什麼。

她們是來上京投奔外祖母家，指望著能找到一門好親事。

而婚配無非是家室和容貌。她作為窮鄉辟野來的小姐，是外鄉人，如果容貌再不得人意，隻怕這次隻能是敗興而歸。

鄔熙怔怔地望著外麵，有些愣神。

但是片刻，她便自我寬慰過來，又興致勃發了。

車夫拽住馬韁，朝後一拉，車轍聲逐漸輕緩，直至消失。

他轉過臉，笑眯眯道：“小姐們，馬車隻能到這了。你們朝裡走幾公裡，看見那城門嗎？那裡便是查文書的地方。至於那新月茶館，就在城門外幾步，有大大的牌子和旗子，一眼就能看見。”

鄔熙聞言探出腦袋，也是笑嘻嘻道：“好咧，謝謝阿叔，我們知道了。”

說完，她便撩開簾子，跳了下去。

雯錦還沒來得急說什麼，便看見鄔熙縱一下下了馬車。

“哎——小姐......”她頭疼地伸出手，剛出聲就被鄔熙打斷了。

鄔熙站在車下，抬頭看向車內，彎著眼睛，伸出手：

“雯錦，要不要我拉你下來啊。”

雯錦本想出口的責備瞬間作罷，她輕笑一聲，搖了搖頭，於是也拿起行囊，慢慢下了馬車。

算了，難得小姐這麼高興。

主仆二人站定後，車夫再度趕起馬，嗒嗒地朝前走。

正是午時，陽光正盛，亮瑩瑩地籠罩下來。鄔熙在光線下眯起眼，目送逐漸消失的馬車。

待到馬車在視線中幾乎消失不見時，鄔熙收回視線，挽住雯錦的手肘，揚起臉：

“我們先去新月茶館才進城怎麼樣？”

雯錦攏了攏頭發，心裡閃過不少念頭。

午時了，正是用午膳的時候。進了內城又要再租馬車，還要再派人將信送去，畢竟當時信上隻說了近日到上京，也沒有個具體準頭。從南郡到上京，一切都不一般，要好好打探打探，防止出了什麼簍子。這些都需要一個暫時停腳的地方。

思及此，雯錦點點頭：“我們就暫且在茶館用個午膳吧，歇歇腳。”

於是兩人緩緩朝著車夫方才指示的方向走著，鄔熙下了馬車也忍不住地左右張望，頭到處伸，一有什麼動靜便飛快轉過去，瞪大了一雙眼睛。

不一會，雯錦拉住想要跑到彆處去的鄔熙停了下來。

她抬頭仰望這一方青銅大扁“新月茶館”，衝著鄔熙說：“小姐瞧，這裡就是新月茶館，我們到了。”

鄔熙也停了下來，仰起頭，眯著眼看，不自覺地念出。

門旁處的兩個小廝相當機靈，看見有人朝階上走著，馬上拉開門，然後揚起道：“兩位小姐，裡麵走！”

終於坐定後，鄔熙才喘過氣來。

雖說是四月，春寒料峭，但是在大太陽下走上那麼一遭還是相當不適。她被熱得雙頰泛紅，不住地用手作扇扇起來。

猛地灌下一大口茶後，鄔熙擦了擦嘴，朝後一仰，整個人放鬆下來了。

趁著雯錦在那裡皺著眉頭看菜單，鄔熙心裡又開始癢癢了。

由於是陌生的環境，她隻是小幅度地轉了轉身子，左右瞧著。

突然一道極其高亢的聲音響起來：

“我說那裴晏就是殘暴不仁！”

說話的人似乎極度憤恨，狠狠叫嚷著。

鄔熙耳朵一下提起來。

裴晏？聽起來倒像是個世家公子呢。

他這是做了什麼事，被人指著鼻子罵？

鄔熙眼睛溜溜轉過一圈，又小心翼翼地側臉，想看看是哪裡傳來的聲音。

視線一掃，很快鎖定在右偏角的一處桌子上。

是幾個看上去約莫剛及冠的男子。

其中一個藍袍男子急匆匆地拽了拽出聲的綠袍男子，壓低聲音：“你得癔病了？敢在這裡這麼說！”

綠袍一下打掉藍袍的手，似乎頗為不屑一顧：“怎麼了，我可不怕。這裡是上京外城，我就不信他能權勢專橫到這樣地步！聖人的茶樓也能伸手指點。”

藍袍又沒好氣地翻了他一眼：“你真是一點都不懂啊。那可是大理寺的官。多少豪紳被抓進去從此沒了影的？更彆提那還是裴家，鎮國公啊！”

不知是怎麼回事，那幾個人的聲音放小了，所以鄔熙也隻是零星聽見幾個詞，什麼“大理寺”、“鎮國公”。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對麵還在皺眉翻菜單的雯錦，忍不住問道：“雯錦，你知道剛才有人說的‘裴晏’嗎？好出名呢！一直有人在講......”

這邊鄔熙還在絮絮叨叨個不停，那邊雯錦聽見“裴晏”二字後臉色一變，她一把拉住鄔熙的手，神色嚴肅：“小姐快住嘴！”

鄔熙一愣，她難得見到雲錦這麼嚴肅的樣子，不由得也壓低聲音：“怎麼了......”

卻是剛出聲便被雲錦用手壓住。

她忙不迭地捂住嘴，點點頭意思自己明白了。

雲錦環顧四周，好一會她才附在鄔熙耳邊：“小姐有所不知。裴晏是鎮國公府上的長子，是承襲的首位。但是關鍵不僅於此，他是大理寺卿，是大理寺最有權勢的人。”

鄔熙這才恍然大悟。

來到上京前，她便聽說這裡的大理寺已經不僅僅是判案那麼簡單了。傳說是聖人特設的鷹犬，與前朝的東西二廠相當。

“那剛剛那綠袍怎麼敢那麼放肆？”鄔熙捂住嘴，又實在沒忍住，小聲問。

“不知道，總歸是蠢貨了。”

雯錦皺起眉，她剛剛一直在看菜單，沒有過多在意其他人。

“那這裴晏脾氣還真好，竟然任由他們在這裡吵吵嚷嚷......”似乎是怕勁過了，鄔熙發表自己的看法，聲音不自覺大了些。

“小姐！”

接受到雯錦鋒利的眼刀，鄔熙一下子蔫了，趴在桌上，擺弄自己的頭發。

“好吧.....那我們吃些什麼呢？”

“小姐，今日中午就先少用些吧？”將菜單翻來覆去著打量後，雯錦抿起嘴道。

“嗯？這是為什麼......”

本來滿腹疑問的鄔熙在看見菜單後更蔫了，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降了下來。

憋了好一會才出聲：“才隻是外城，上京的飯食怎麼這麼貴！”

噗嗤一聲，斜倚在欄杆上的有著雙狐狸眼的男人回頭，朝著下麵努努嘴，調笑般道：“臨清，你看到了嗎？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好生有趣，這樣的人上京裡可是極其少見。”

隱在裡麵的男人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冷聲道：“蔣守沅掩掩你身上的騷浪氣，如果這件事辦砸了，沒你好果子吃。”

狐狸眼男人又笑了笑，走了回來，半是埋怨道：“哎——不要這樣嘛，你聽見剛才那位小姐的話了嗎，她可說你脾氣好呢。”

裴晏依舊低頭，對蔣守沅的行為視若無睹。

蔣守沅依舊不放棄，又開口道：“你聽見她在說什麼嗎？說是上京的物價好貴呢。”

他笑著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道：“這樣......請那小姐吃一頓吧！畢竟那小姐看起來很圓潤，是上京少見的樣貌。”

裴晏看著密告的視線一停，再度抬起頭：“彆多管閒事。”

蔣守沅一笑，不以為然地雙手一擺，隨後又叫來小廝吩咐道：“給一樓的兩位小姐上桌菜。”

小廝恭恭敬敬地退下去。

一樓的鄔熙卻是和雯錦看著桌子上的一桌子菜，麵麵相覷。

啊？這一定很貴吧。

鄔熙心裡忽閃過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