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雨霧散開,提燈的人步履匆匆,沿河岸一路西行。直至那立著牌坊的巷口,他拐了個彎,抄著泥濘小道,入了偏門而去。
不多時,牌坊內突然濃煙翻滾,庫吏從酣夢中驚起,未來得及套上袍衫,他兩腳一蹬便往屋外跑去,“走水啦!走水啦!”
庫房的繡坊一夜之間接連兩次走水,雖火勢都不算大,但彆說傳出去都是令人恥笑的趣聞,更令庫吏欲哭無淚的是,他覺得自己這回是官職難保了。
誰叫他不偏不倚,剛巧撞上京都的上司就在此處,武康刑律素來嚴苛,如若官家之物還有所閃失——
這麼想著,庫吏腿都軟了一半,顧不得火剛滅,庫房還存著危險,他隨即跌跌撞撞地跑進繡坊,仔仔細細地把布匹絲綢都檢查了一遍。
所幸未出岔子。
他提了半天的心終於吞回肚子。
直到周知縣帶著謝玉敲走進庫房,庫吏已經漸漸平複了心情,帶上和知縣如出一轍的諂媚笑容,看著謝玉敲,話卻是半句不敢說。
“繡坊可有損失?”謝玉敲略了一眼那些精美的綾羅綢緞,上麵多繡著金絲紋,各路花樣都有。
“稟監察大人,目前尚未發現有任何損失,具體名目情況,可等明日賬房和審計前來再細查一遍,再確認給大人。”
謝玉敲點點頭,眼神停在麵前那一塊螺青色的羅布上。
作為每年向京都進貢繡衣的貢地,桐安絲織業素來發達。就憑謝玉敲這麼輕輕一掃,也能看出這並不算大的繡坊內放著的服飾,有許多她曾在京都的富貴人家身上見過。
不過,桐安作為一個小小的水鄉,元寧帝此番卻大動乾戈地要她前來監察,並不隻是因為桐安盛產織物,更重要的是,作為水路運輸要道上的桐安,其地理位置確實十分獨特。
江南水鄉眾多,以運河劃分為數千個塊狀分布的水域城鎮,從南方運到京都的一切物資,包括糧食、礦料、山石、藥材等等。而桐安,恰好位於運河樞紐,上接京都,下連各個水鄉,其漕運情況至關重要。
謝玉敲接過知縣遞來的一塊斜紋紗綾,不知想起什麼,她眉間添了點笑,轉身朝著兩個半弓著身子的下官,問:“這是什麼材質?”
二人皆被她明媚的笑容晃了眼,好一會,知縣才回神,戰戰兢兢地朝前了一步,“稟大人,是散花綾。”
頓了頓,他試探著半仰起頭,“大人是否喜歡?如若喜歡……”
“不必了。”謝玉敲把那紗綾置回原位,“不知知縣是否查到走水原因了?”
周知縣細長的胡須抖了抖,正欲答話,一小廝突然神色大亂地跑進來,“不好了、不好了!知、知縣大人!”
“怎這般著急忙慌?”周知縣按住他,“沒瞧見監察大人在?有什麼大事能重要過咱大人?”
“不、不是的!”
“那是如何?”周知縣瞥了謝玉敲一眼。
那小廝幾乎哭出來,哆哆嗦嗦了半天,才磕絆著道:“糧倉那邊,失竊了!”
“糧倉?怎麼今夜事這麼多!”周知縣笑容掛不住了,“你講清楚,是哪個倉?州縣倉還是轉搬倉?失竊了多少?”
如若是轉搬倉,那——
他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謝玉敲。
那他這回就算是真真撞在槍口上了。
畢竟州縣倉隻是為了保障桐安的糧食儲備而設置的,而轉般倉卻是負責調度地方儲備糧食,當的可是整個武康的責,兩者完全不是一個量級。
幸好,小廝又抖了半天,才道:“是州縣倉。”
“丟了多少?”開口的是麵色凜然的謝玉敲,她上前一步,嘴角微微勾著,“又是如何失竊的?”
“目前、前看,應、應該不算多吧……具、具體的、的得、得等押糧官、官和庫吏……”
周知縣臉上漫起不耐,“你們倉長呢?”
小廝“撲通”一聲直直跪倒在地,整個人抖成了篩子。謝玉敲從未見過如此膽小的人,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再次放緩了聲音:“沒事,你起來,慢慢講。”
哪知小廝這下更起不來了,上身直接伏趴在地麵,“回、回監察大人,倉長跑了!”
“跑了?”周知縣氣得咬牙。
“這樣,把監察禦史喊來吧。”謝玉敲蹲下,輕輕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順便把倉廩賬簿給我送到衙署,記住,所有的,不隻是州縣倉。”
說罷,她起身,睨了周知縣一眼,“既如此,咱們先走吧。”
“走……走去哪裡?”周知縣戰戰兢兢。
“當然是去糧倉了。”謝玉敲又笑起來,“幾個時辰前,知縣不是才告訴過我,糧倉在繡坊後麵?”
她甩甩衣袖,率先抬步出了繡坊。
周知縣看了一旁頭始終沒敢抬的庫吏一眼,跺跺腳,咬了咬牙,跟上了謝玉敲的步伐。
他今晚總算知道了,這位看起來年輕貌美又溫柔似水的雀台司監察為什麼會揚名官場了。
饒是他這種縱橫官場半生的人,都有些擋不住這似水卻比刀鋒還要尖利的氣勢。幾句話,幾個動作,謝玉敲其實並沒有顯露太多情緒和想法,卻輕易讓人感覺到春風刺骨。
這是不自覺的壓迫感,與生俱來的。
而且還令人猜不透。
但終究年輕,又是個女人,見識和想法總歸是淺薄的,又貪財,鐵定是玩不過他這種老辣毒狠的人。
反正鉤就在她麵前,也不急她不咬。
這般想著,周知縣壓下了莫名的恐懼和不安,又掛上笑,亦步亦趨地跟著謝玉敲,嘴裡卻忍不住同她道:“不知監察大人是否知道臨燈仙?”
聞言謝玉敲頓足,側臉看向他,略一點頭,“略有所聞。”
她冷笑一聲:“知縣不會覺得,糧倉失竊和江湖人有關吧?”
“也不無可能。”周知縣給謝玉敲指了指路,又道,“畢竟今夜這臨燈仙點得太湊巧了些。”
謝玉敲聞言有些壓不住嘴角,她輕咳一聲,點了點佩劍的花紋,這才斂了神色附和道:“知縣這一說,極有道理,隻是……”
周知縣立即上道,雙手一拱,“下官這就派人去查!”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扮豬吃老虎。真真假假混著,謝玉敲無奈地搖搖頭,繼續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辛苦知縣了。”
夜色正濃,他們繞過狹小的巷口,往那牌坊走去,這時,亦微行色匆匆地從一旁走來。
“大人,京都有急信。”她看向謝玉敲,又看了眼周知縣。
周知縣識趣地退至一旁,借著屋簷下的紅燈籠,看著不遠處的糧倉。官倉失竊,此事重大,身為桐安知縣,本該著急忙慌跑前跑後,緊急處理此事,但——
謝玉敲借著和亦微談事的功夫,細細打量了那身材雄壯的人一番。
片刻後,她臉上也畫了些笑意,疾步走向周知縣,“知縣?”
“哎!”不知道在琢磨著什麼的人回過神,看見謝玉敲的笑容,他心下了然,“是不是大人有其他更緊要之事?”
謝玉敲點頭,道:“不巧,京都需要我去辦事,所以桐安這邊……”她目光直直撞向比自己高了許多的周知縣,“桐安這邊的事情,我會暫時先不上報,讓我的下屬先助您處理,如何?”
“監察大人定是要以更要緊公務為重!”周知縣眉開眼笑,“瞧您這話說的,桐安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是下官的疏忽,還請大人多給下官一些時間,我會追回官糧,還您一個交代的。”
他這回的笑倒是出自真心的高興了。
謝玉敲心裡冷冷笑了一聲,麵上卻是溫和地朝亦微和周知縣笑著道:“知縣,這是偵察隊的副監察使,亦微,之後三日,桐安的大小事宜就交由她負責了。”
不等周知縣打岔,她繼續道:“三件事。首先,州縣倉。一來,我們需要監察禦史的幫助,同時需要各大糧倉賬簿,所有明目來往重新審計,二來,封鎖桐安各主要道,查清倉長動向,以及失竊官糧去處。噢,”說到這,謝玉敲帶了點玩味,“還有臨燈仙。”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的官吏,又看了眼周知縣,“我這看起來,這官糧雖失竊了,不過……應該不算多罷?這畢竟事關百姓們的生活,不宜拖磨,知縣應該……尚能補齊?”
謝玉敲這話說的跟玩弄人似的。
但周知縣細細琢磨一番,也覺著自己不可能被探出底。
他的事情基本處置妥當,謝玉敲縱使再伶俐,洞察能力再強,也不可能這短短半夜之間就識破他的計謀,最多看出來他貪墨,委實算不上緊要。
何況這女娘也算不上什麼好貨色。
這般自我慰藉著,周知縣又開始踏實下來,隻是笑容還是淡了一大半,他咬著牙,回道:“自是全憑大人安排。”
“行。”謝玉敲得了保證,拍了拍亦微的肩膀,“餘下兩件事,一則還是得查清繡坊走水緣故,看是否與糧倉有關,二則是我們原先的監察……”
“大人,這……”聽到這話,周知縣緊忙上前一步,“昨夜咱們說的那些……”
“我知道了。”謝玉敲淡淡地笑了,“全憑您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