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燕(三) 蒼生螻蟻,其間一粟。……(1 / 1)

解佩令 七一一便利店 4573 字 11個月前

謝玉敲收去臉上的情緒,淡淡地朝來人施了個禮,“公主。”

清樂公主咬著嘴唇,想了好半天,才冷著道:“謝玉敲,聽李鳶說,今早是她把你拉下水了?不是你救的她?”

“難不成公主覺得,我謝玉敲刀不能提、劍不能挑的,還會大冷天的閒著沒事去救一個不重要的人?”謝玉敲應得從容不迫。

“不重要的人?”公主上前一步,勾住她衣領,“青衫煙袖,我皇兄還真是待你實打實的好。”

說著她鬆開謝玉敲,又換了塊手帕淨了淨手,“誰人不知謝小姐婉約如蘭,大家閨秀心地善良,平日裡就是路邊一隻阿貓阿狗都要關照一下,怎麼,出了人命就見死不救了?”

謝玉敲麵上仍是看不出半點波瀾,瞟了那被揉皺的手帕一眼,她默不作聲地往後退了半步,道:“公主這番話,委實把我謝玉敲想得太好了。我是心軟,但也不是傻子,李尚書家待我如何,我又何必拚上一條命去做這毫無意義的事情?”

兩人中間隔開一株含苞的桃花枝,公主冷鷙的眼神掩在嫣紅之間。

她冷笑道:“你就裝吧,謝玉敲,也就我那皇兄一片真心跟著你,連衣衫都非要和你換一個顏色,就生怕彆人不知道你倆關係似的。”

“可他就要去北漠了,而你,我沒記錯的話,參加了春闈是吧?”公主笑容森寒莫名,“你覺得,沒了永安王這座靠山,你還能在這宮中苟活多久?”

她這話說得狠戾,哪知謝玉敲聞言也隻是淺笑著,看不清情緒的拱手回道:“玉敲這些事,就不勞公主費心了。”

清樂公主下一句嘲諷的話尚未出口,就被噎住。

和謝玉敲講話從來都是這樣,總讓她無端生出股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她向來最厭煩的就是謝玉敲這副模樣,說好聽點是儀態端莊,溫柔賢淑,難聽點就是提線木偶,虛偽假意得很,還極會狡辯,半分靈巧討人喜的勁都沒有。

也不知道皇兄是不是被豬油蒙了眼,居然也能看上這謝玉敲。

隻是,眼下這種情形,她也知道自己橫豎和謝玉敲翻不出什麼花來,隻能氣憤地跺了跺腳,扔了手帕,轉身離去。

謝玉敲保持著原先的姿勢,看著那俏麗的身影漸漸遠去,桃花叢跟著恢複了原樣。

四下靜謐,落雨後有鳥兒時不時啼叫,她摘下頭頂的發簪,指尖靈巧地翻了翻,下一刻,那尖銳的簪尖便直直對準了三米外的一棵桃花樹。

驚起一隻歇息的鳥兒。

一封信,剛落筆不久,筆墨還泛著光,筆走龍蛇的字,灑脫中帶著從容,是宋雲遏留下的。

紙張還留著點點餘溫:【有暗衛,申時報恩寺塔林見。】

謝玉敲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溫柔的情緒,但隻一刻,她便迅速疊好信紙,藏進內袖中,恢複了原本處變不驚的模樣,慢悠悠的出了宮。

又回了趟府宅,差蕙姨點了另一種熏香,換了身衣裳。謝玉敲足尖一點,身姿輕盈而不露痕跡地從後門離開。

報恩寺位於京都城朱雀角,為前朝所建。

清帝即位那年,天下大亂剛息,百廢俱興。為振民心,他花了十年時間,重修報恩寺與其八十一座佛塔,又三番前往龜山,請了當時天下武功排名第一的義淨僧師入寺,代為鎮守武康王朝朱雀門。

而謝玉敲與宋雲遏武學所師承的,便是這義淨師父。

但此事為年幼時的緣遇,謝玉敲又從未彰顯過她能武之事,如今這份秘事朝中已無人得知。

謝玉敲自塔林旁的桃林而入,遇著正掃地的沙彌,對方雙手合十,如往常般朝她道了聲招呼:“施主,今日又來抄佛經罷?”

她搖搖頭,明豔的笑裡帶了點苦悶,“我來找阿遏。”

說罷,她已帶了心急,匆匆掠過被雨水打濕的一堆堆落葉細壤,往那更深處而去。

從塔林拾階而上,謝玉敲繞過數十座森森佛塔,直到塔林最高處,那座琉璃磚瓦建造而成的藏經殿前。

九九八十一層,走一層心誠一分,直至頂處,斜陽已經臥進冰涼的經閣內,圓拱型的窗牖大開,簷角處棲息著一排的鳥雀。

同樣一身便裝,束著長發的宋雲遏正背手而立,對著澄碧的天空,神思莫名。晚間的春風拂過他衣擺,謝玉敲走近了,一下驚醒了遊走的人。

“來上麵看看?”宋雲遏轉身朝她伸出手,眉眼彎彎,“好像有許多年不曾見過這樣的京都了。”

謝玉敲也跟著翻窗而出,二人坐至簷角,和一旁形色各異的屋脊獸並肩。

雙雙默了片刻,宋雲遏先忍不住看向謝玉敲,問:“清樂沒有難為你吧?”

謝玉敲搖頭,“公主是心性傲了些,但她從小也就這樣,嘴硬不饒人,其實本性還是單純善良的。”

熟悉的桃花香順著暖風緩緩送來,到這時,謝玉敲才有了些實感,與她相伴了十七年的宋雲遏,這回是真的要離開京都了。

北漠路途漫漫,且不提歸期,經此一彆,此後要再相見,怕也是遙遙無望罷。

她歎了口氣,抱膝望向遠處。

報恩寺的藏經閣並非京都最高處,但因其建造位置特殊,於城的最南麵,他們因而得以見到落日之時的整座京都。

此時,喧鬨坊市正處在午市與夜市間,暮色沉落,處處是賓客盈門,熙熙攘攘,聲浪嘈雜。

謝玉敲終於憋不住了,側身看著還掛著淺淡笑意的宋雲遏,語氣裡帶了點不自知的嬌嗔抱怨道:“阿遏,你是不是,早就做好去北漠的準備了?”

宋雲遏聞聲看向她。

身旁女孩未著粉黛的臉浸在絲絲縷縷餘暉之中,不再像尋常那樣蒼白,倒是添了點俏意,靈動又清麗。

他抬起手,頓了頓,指尖輕輕劃過她皺著的眉,隨即握著她單薄的肩側,將人轉了個邊,“敲兒,你若往後看呢?”

謝玉敲驀地一愣。

往後看,便不是京都城內,而是遠郊外,更加廣闊的萬裡河山。

雨後日光融融,蒼茫深遠的,她眼前不再是細化成無數個小點的人影,也不再是那些鱗次櫛比的歌台酒樓,而是春光無限好的一片天地。

蒼生與螻蟻,不過是其間一粟。

隻一眼,她便徹徹底底的明白了宋雲遏。

他從來都是這樣一個人。

“四年前,父皇染病後身子漸漸傾垮,師傅在天牢蹊蹺身故,相府樂師帶著玉璽出逃。後朱嶙掌權,這武康的江山實際上早已易主。”宋雲遏聲色沉沉,“這幾件事,看似毫無關聯,但……”

頓了頓,他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轉了話口:“眼下,這廟堂沉屙痼疾,而我身為武康的永安王,政上雖無實權,實則領著龐大的永安軍,威脅太大,朱嶙早已忌憚許久。”

所以去北漠,是早晚的事情。

宋雲遏心如明鏡,“敲兒,武康雖然內部不穩,但你也知道的,連年的邊患、蠻夷的數次進犯才是武康最大的禍端。”

北漠十一城,常年經受其擾,民不聊生。

所以席上一口便應承去北漠,也是宋雲遏早就做好的抉擇。

權力要握,但蒼生更要護。

謝玉敲知道宋雲遏從來對那龍椅之位不甚在意。何況,自她父親離開之後,宮裡外誰人不知永安王隻是一個被朱嶙壓得毫無反抗之力的失勢王爺。

如非永安軍在手,他今日也不會得此禍端。

——可若是連永安軍都未能收入麾下,他們甚至同朱嶙對峙談判的籌碼都沒有。

朝廷、江湖、邊患,三者從來都是糾纏煩冗的,朱嶙的手早不知探得多深,謝玉敲秀眉擰得愈深,又驟然抻開,她握住宋雲遏的袖袍,發了些力,“所以今早,在你寢殿,你說的於情於理。”

“四年了。”宋雲遏眼睫捎著點苦意,“按照你從前所說,我倆不應當同幼時那般親密,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這麼做,或許他人會信幾分。”

“可經年的根畢竟紮得太深,如若今日這種小事我都不幫襯你幾分,”宋雲遏袖袍下的手反握住謝玉敲的,“旁人不提,但以朱嶙多疑的性格,此番,就不隻是我獨自去北漠了。”

謝玉敲自是也想到了這一點,“朱嶙心思是真夠重的,這些年我倆若真的離心,此番同你去北漠,我和你便等同於棄子,卻仍尚存威脅,離京都太遠,他難以監視和管控。”

但謝玉敲入廟堂,以她的身份與才識,以及同清帝、永安王的關係,又同樣對朱嶙有所威脅。

今日公主與李鳶一事,倒是直接給了朱嶙一個做決定的契機。

把謝玉敲留下,就如同把永安王的把柄留了下來。

所以謝玉敲想要留在京都,也必須留在京都。

可——

謝玉敲盯著遠處的鼓樓,廟裡的和尚已經在做敲鼓的準備,曆經幾百年的青銅鐘鼓上鏽跡斑斑,“春闈放緩,不知為何,我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今年加了殿試。”宋雲遏解釋道,“入榜者再進翰林院選拔,分派官職。”

他輕輕一笑,安慰謝玉敲,“聽聞是老太傅那邊生病耽擱了點時間。放心吧,名次總不能做手腳,畢竟最後卷軸都會放出供核查。”

“就是,”說到這,他突然一聲歎息,“到時候沒能同你一起分享這份喜悅,挺可惜的。”

“對我這麼有信心呢?”謝玉敲眉間舒展,也跟著笑了,“我考的可是都理欠司呢!”

宋雲遏看向她,目光融融,“當然信了。而且,我也信你終能入雀台司,做那女官之首,得償所願。”

暮鼓聲應時而起,聲聲震心。

他起身,束發垂肩,眉眼修長疏朗,“而永安王宋雲遏,必須保住武康的山河。”

謝玉敲跟著傾身而起,桃林落花紛飛,滿眼撞開的是迤邐春色,霎那間,她想起義淨師父傳授給他們武功時的那一句教言。

隨心、隨緣、隨性。

她抬頭看著他,眼眸發亮,如灼灼桃華,“我之所求,也不過是海晏河清,家國安康。”

她這話說得鏗鏘,宋雲遏卻像是再是忍不住,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聲音帶著點顫抖:“可是敲兒,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

臨彆之際,他也不是真的淡然,至少對謝玉敲,他是既害怕擔憂又不舍,隻想把自己的一片真心剖給她看,“……我會想你的。”

可這是謝玉敲向來都避而不談的事情。因為不止是宋雲遏會掛念,她對他,也同樣萬般的舍不得。

她回抱住宋雲遏,卻隻是須臾片刻,便克製地鬆開手,退出他的懷抱。

謝玉敲從來不是敢於直言內心的人。那些隔在兩人之間的萬重山,那些舊俗規製,她必須親手、一步步的去打破。

而且她也不需要活在他人的庇護之下。

因而這份舍不得,到最後終是礙於種種而封緘於口,落回心間。

卻不知此一日後,故人江海彆,幾度隔山川。這份情思到最後,謝玉敲竟是再未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