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青不熟》
文/球崽兒
2024.3.25
01.
許茗夏從廬鎮九中畢業的時候,校門口還是沙石混著草葉的泥土地,不像現在的板油路這麼平整。
如今踩在穩固的路麵上,隻覺得腳步虛浮,足底發酸。
不該是腳步虛,是心虛。
帆布鞋雪白的鞋麵上,踏了幾道灰印子,是她一路跋山涉水的見證。清晰到幾乎能立刻辨認出那熊孩子的腳碼,進而回想起他的一切信息。
24碼,男孩,屬牛,十分愛哭。
抱在略顯煩躁的短發女人懷裡。女人撇著眉毛,姿態不耐:“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也是瞿老師的意思,我希望你能好好利用這段時間。畢竟,大家都不想看到如今的結果。”
她說這話時,熊孩子剛哭完一個輪回,踩著他媽的膝蓋跳下懷抱,差點把許茗夏的腳麵踩骨折。
“如今的結果”是什麼樣的結果?
許茗夏不知道。
手機在兜裡嗡嗡作響,她掏出來看了一眼,掛斷了打進來的第八個電話。
對方顯然破防,劈裡啪啦輸出了一大堆語音,挨個自動播放起來。
“夏師姐,你真回去了?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我行李都收拾好了,還準備跟你一塊去旅旅遊呢。”
“我聽說廬鎮那邊和以前不一樣了,條件好了很多,你應該是住賓館吧。鎂團上說鎮中心有個網紅打卡奶茶店,對麵還新開了個小酒館……”
“所以你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這句問話來得突然。
許茗夏望了手機屏幕一眼,停了停腳步,又繼續往前走。
沒什麼可打算的。
她沒回複,微信語音繼續播放著下一條。
“你還回九中看看嗎?教學樓估計都翻新了,那套有你名字的桌椅不知道還在不在。是那個叫顧什麼刻的來著?他現在搞樂隊混得不錯,還挺出名的,總在網上刷到。”
“顧舫川。”許茗夏點開語音。
這個名字還在腦中時她覺得記憶深刻,可當音節說出口時,卻開始懷疑它的準確性。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三個字,以至於再次提起都覺得陌生。
想來也不算混得很好,畢竟她沒刷到過。
“哦,顧舫川。”屏幕那頭的人重複了一遍,“我一提他,你就肯回我消息了。”
許茗夏沉默了片刻,沒否認。
當年她和顧舫川的事在九中鬨得人儘皆知,如今旁人再提起來,如果說一點觸動都沒有,那太虛假了。
但這觸動,終究也沒值幾兩分量。
許茗夏道:“不止是名字,他還在桌上刻了另外的兩個字。”
微信那頭的人來了興趣:“還有什麼字?該不會是那種肉麻的,什麼許茗夏寶貝,許茗夏唯一,許茗夏親親……該不會是吾愛許茗夏吧!”
許茗夏一一輕聲否認。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臉上沒什麼表情,緩緩吐出了兩個字:“之墓。”
聊天框沉默了兩秒。
隨後爆發出一陣驚天大笑:“臥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許茗夏輕言慢語:“所以,蘇小洲你明白嗎,我確實忘不掉他。畢竟,在課桌上給人刻悼詞的傻逼真的不多見了。”
微信那頭的蘇小洲笑得開懷,發了個半分多鐘的語音,內容全是無意義的“哈哈哈鵝鵝鵝”和他嗓音獨特的猴叫,堪稱人類返祖現象。
趁他傻樂,許茗夏迅速把手機設置成了靜音,連帶著微信的提示音都一並成了啞巴,以保證接下來不會再接到他的轟炸。
世界安靜了。
她將手機放回兜裡,緩慢地繼續前行。
廬鎮九中的安保向來形同虛設,校門大喇喇地敞開著,門口也沒有保安坐鎮。
此時正逢八月末尾,新生報到之際,頻繁有學生與家長進出搬運行李包裹。
混跡在人群中,許茗夏熟門熟路地摸到了三樓教務處。
推開這扇門,她也終於知道了,自己這一路都在心虛些什麼。
七年前她帶著一身榮光與全校的盼望,握著教導主任的手,親口答應她:
要走出小鎮,要到外麵的世界去,彆再回來。
七年後她站在門口,看著劉主任半白的頭發,所有的話都堵在喉間。
這實在算不得衣錦還鄉,至少她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劉主任放下保溫杯,眉間的歲月溝壑都變得柔和下來。她上前一步,主動接過許茗夏拿了一路的文件袋,輕聲道:“你的情況,瞿總已經打過招呼了。”
她拉著許茗夏坐到椅子上,露出溫和的笑:“你的能力我們校方十分認可,各類證書和資格證也都齊全,完全能夠勝任崗位。隻是作為外聘,無法享有正式編製,也委屈你了。”
許茗夏壓下心頭的憋脹感,點頭說:“這些我知道。”
她停了停,又說:“我待不久。”
廬鎮九中常年師資力量匱乏,外聘教師是長久以來就有的傳統,大多聘用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如果她不是占了個“碩博連讀”的頭銜,恐怕也沒那麼容易被聘用。
當然,其中也有瞿逢梅推波助瀾的緣故。
短發女人的話曆曆在耳:
“這也是瞿老師的意思。”
頓時,許茗夏就對自己這句“待不久”產生了懷疑和動搖。
她也可能待很久。
走廊裡傳來窸窣的說話聲,似乎是母親在責備孩子丟三落四。
許茗夏微微仰起頭,聽覺穿過紛擾的人聲,穿過繁雜的鳥鳴,落在秋風吹落的一片楓葉上。
這時候才察覺到煩悶。
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
她歎了口氣:“不過我還是儘量待久一點。劉主任,給我一份課表吧。”
“這裡是所有班級的課表。”
劉主任笑著將幾張A4紙遞到她手裡:“咱們高一高二學年的化學教師一直都很稀缺,高三和複讀班情況比較特殊,暫時不需要麻煩你。高一的老師們調去輔導複讀班了,你負責接她們的班,一共是教四個班級。”
許茗夏看了一眼課表,了然。
廬鎮九中是以複讀班聞名全省的學校,也就是通俗講的高四,竟達到了十二個班之多。相較來說,另外三個年級的班級數則遜色,隻有四五個班。
她來之前,高一四個班的化學,原本應該由高□□下來的錢老師和宋老師兩人共同負責。
而今年複讀班人數再次突破往屆記錄,班主任緊缺,這兩位老師都調去了高四複讀班做班主任。
剩下許茗夏一個新來的外聘,獨攬四個班級。
也不排除是瞿逢梅暗箱操作,特意加大了她的工作量,讓她不要閒著亂跑的這種可能性。
在她想東想西時,劉主任又拿給她一件禮物,柔和的目光落在身上:“茗夏,你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比所有人都更熟悉這所學校。無論在外麵發生了什麼,這裡都永遠是你的後盾。”
她停了停,有些欲言又止:“……如果當年的事,在學校裡還留有什麼痕跡的話,我希望你不要介意,試著去忘掉它。”
許茗夏笑著搖了搖頭:“那些東西我早就忘了。我現在的身份,也不再是高四(七)班的學生了。”
和如今的境遇相比,高中時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早就不再是難以擊碎的絆腳石了。回憶起來,竟然還有些懷念。
出了教務處的門,許茗夏拆開劉主任的禮物。
——一隻造型十分一言難儘的保溫杯。
中老年的款式,大紅漆的杯麵,上栩栩如生地印著碩大的嬌豔牡丹花。書有四字:花開富貴。
她就這樣端著這隻杯子,緩緩轉過頭。
與走廊儘頭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
曾有名人問過這樣一個問題:
再次與前男友相遇時,你期望自己是怎樣的姿態?
或許化著淡妝,穿著晚禮服,踩著恨天高,挽著另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士的手。或許端著高貴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氣質,把下巴揚到天上去,以展示自己如今過得多好。
……總不會是這樣,捧著花開富貴的保溫杯,穿一身因長途跋涉三天沒洗的運動服,油頭垢麵地呆立在原地。
腳上的運動鞋還被踩了個臟印子。
許茗夏以為自己看錯了。
她也的確希望是自己看錯了。
走廊儘頭的光線昏暗,男人倚靠在牆麵上的身影模糊不清,隻能看出身材高挑,肩寬腿長,姿態散漫而肆意。這種情況下,一時看走眼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天不遂人願,電流就在此時接通,一片燈火通明。
微光落在他的臉上,流淌出明暗的分割線。淺綠的格調帶著微醺的氛圍,照亮了他極為精致的眉眼。雙眼皮又窄又薄,折出兩道深深的印痕,微微下垂的眼尾顯得有些疏離。
他的下巴藏在陰影裡,連帶著看不清那兩瓣唇上的弧度,究竟是上翹的友善,還是下垂的諷刺。
這樣的一張臉,許茗夏無論如何也認錯不了。
隻是她實在不想承認,如此氛圍獨到、恰到好處的頂光,來自顧舫川頭頂的男廁所燈牌。
……也算是開拓了燈牌的潛在價值。
這般境況下,她沒想打招呼。
顯然,顧舫川也沒有這個想法。
僵持片刻。
旁邊女廁的簾子拉開,一身紅裙的女人踩著嗒嗒作響的高跟鞋,熟稔地挽起顧舫川的手臂,抱怨道:“家長見麵會都結束了,其他人都走了,我們初初怎麼這麼慢?”
似乎不需要顧舫川的回答,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還得再等等,畢竟我們初初成績好,班主任多囑咐幾句也是正常的。”
她剛說完話,廁所對麵的教室門就打開了,走出一位穿著校服的女孩。她快步走到女人身邊,回過頭望著門口的班主任,似乎有話要說。
班主任心領神會道:“兩位是顧初初家長吧,先等一等,我們這裡有一份調查表需要填寫一下。”
一係列情節發生得太快,讓許茗夏有些腦子轉不過彎。但稍一思索,還是想明白了“兩位顧初初家長”與顧舫川和紅裙女人這三者間的關係。
他結婚了?完全沒聽說過。
甚至還有這麼大的孩子?
目光落在女人挽著顧舫川的手臂上,許茗夏莫名覺得眼底有些酸澀。
酸的是他人早已家庭美滿,澀的是自己仍舊孑然一身。
隻不過,這孩子得有高一了吧。
許茗夏遲疑地回憶著自己的年齡。
她是不是,還沒過三十呢?
顧舫川似乎,好像。
比她還小一點。
嗯……?
正當她在心裡想辦法將這個年齡差值合理化時,那邊的人眼神掃了過來。
顧舫川麵無表情,沒有撤出手臂,也沒有回挽女人的手。他對周圍的一切仿佛全然不在意,目光直勾勾地看著許茗夏的方向。
“她。”
因為距離太遠,顧舫川的聲音有些縹緲的懶倦。
語意所指的是她,詢問的對象卻是教室門口的班主任。他的語氣淡淡的,卻也稱不上客氣:
“她也是你們這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