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季南循著記憶穿過一條條舊巷，去到老城區
在一家早餐店裡就著喧噪的早市慢條斯理的吃完早餐
隨後沿著記憶，去往環城路
好不容易在一條已經拆掉一半的街道上找到一個擺攤打黃紙幣的老人家
“老人家，長短錢各幫我裝三遝”
季南望著白發蒼蒼的駝背老人，隻見他已是麵如枯槁，雙眼渾濁。
老人嘴裡叼著一隻黃銅煙杆，吧嗒吧嗒的吐著煙霧
“……哦……”
老人顫抖著蠟黃乾瘦如枯柴的手從小桌下扯來一隻塑料袋，緩慢的裝著黃紙錢
季南則蹲下來等他，一邊輕聲和他攀談起來
“老人家，您今年高壽啦？還出來擺攤呢？”
老人頓了頓，將煙杆拿出來放到一邊，看著前麵已拆得七零八落的街道歎了口氣，抖了抖嘴唇才回道
“唉～嘿嘿，85嘍～唉……啥都是新的嘍……現在連先人用的都是機器印的冥幣嘍……”
隨即抬手指了指自己攤位上擺著的一遝遝新式祭奠用品
季南看了一眼那些幾十億幾百億的祭奠幣，又看了看老人膝蓋上散落的黃紙屑，以及磨得光滑水亮的工具
“那您怎麼還要自己打黃紙錢呢？”
老人家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苦笑著說
“嘿～小娃娃～時代再不樣了……也不能把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也丟了噻……唉……手工做的才有心～唉……”
老人家說著又緩慢的裝著季南要的手工紙錢
季南則偏頭看著遠處正在施工的挖土機
老人家又默默把祭奠用的香燭裝進了袋子一並遞給季南
“來，娃娃～拿好嘍～彆漏了哈”
季南這才回過神，接過袋子
“老人家～多少錢？”
老人看著袋子，抖著手想了好一會才回道
“哎呀……就給25塊錢吧”
說著就轉頭去拿煙杆
季南則從包裡拿出一張紅票遞過去
老人一怔
“哎呀，你這個我找不開”
季南去卻笑著站了起來
“老人家，不用找了”
老人也連忙顫顫巍巍的站起來
“娃娃～不行不行，要不你去超市換零錢！”
季南則擺擺手
“老人家～要不您再給我多拿兩刀紙錢”
“哎……好～”
老人家擦著眼淚，又往季南的袋子裡裝了好幾遝紙錢
……
季南這才告彆老人離開
來到超市買了一瓶醬香醇釀和兩隻酒杯
隨即循著大致的方向走去記憶中的山坡
原來的城郊村如今已是遍地的高樓
各種大型機器依舊在作業中
季南繞過好幾個工地才找到去往那片山坡的小路
待轟隆隆的機器聲漸漸消失在身後，這才輕輕鬆了口氣
沿著已被雜草淹沒的小路走了好一會兒才在一片荒草裡找到父親的墓碑
放下東西後清理起四周沒過腰身的雜草
足足一個小時，才將墳墓四周都清理乾淨
這才坐到墳山已然破敗開裂的祭奠台上擦著一頭一臉的汗
一口氣喝了大半瓶礦泉水，才又掏出濕紙巾擦拭著墓碑上厚厚的泥垢
隨後跪在墳前焚化黃紙錢，待灑了三杯酒到火堆裡，叩首祭拜
隨後起身靠著墳堆坐了下來
透過隨風飄舞的灰燼，望向山坡對麵
……
那裡曾是老宅院的方向，可如今已是高樓林立的新城商業中心
季南轉頭撫摸著墓碑，隨即苦笑著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放到墓碑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輕輕碰了碰，一口咽下
來之前好像有很多話想和父親說，但經過這些年，早已在經曆中釋懷了
季南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指喃喃道
“爸，你要是在，估計會說我這取向是離經叛道有違天道倫常了吧？嗬嗬
沒關係，我就破罐子破摔，把“不肖女”做個徹底
季南隨即又緩緩倒了一杯酒
“這第二杯……謝您賦予我的生命以及嚴苛的教養”說完便一口咽下才續道
“九年前我來這兒跟您說我要離開。後來我認識了許多人，也經曆了很多事情
才明白，人無論做什麼選擇，其終點都隻會是成為自己，我們沒有掌控結果的能力
隻有……選擇體驗何種過程
是我們自己的靈魂在自主選擇成長的方式
甚至去年生死存亡之際，我腦海裡依舊浮現出你當年怒吼著要我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場景……
嗬～但我終究還是治好了夢魘……倒也不是治！而是，放下了
所以，這一次，也許是我最後一次來祭拜你
不會再來對著一堆黃土說話
……
沒執念了你明白嗎？
我比你懂得放過自己……
季南摩挲著酒杯，倒滿，然後緩緩灑在墓碑前
“爸，以這最後一杯，你我父女塵緣徹底了斷
我將不會再記得你。”
……
隨即便起身穿過雜草離開
於這世間而言，我們都隻是過客，終點都在天道自然裡，經曆本身並無意義，過程的感受才是價值所在。
……
在什麼年歲離開也並無差彆，不過是旅程長短不同
唯一能掌控的是在這段旅途中如何與世界對話，尊重自己尊重他人
能看清角色枷鎖，才能
獲得自在
離開山坡後季南漫無目的的逛著舊城區
直到傍晚才去到大姐家和媽媽吃了晚餐
正給媽媽按摩的季南
卻渾然不覺一場老掉牙的欲望糾葛即將席卷而來
媽媽看著電視劇，季南無奈的笑著正聽她激動的評論著角色善惡
舅舅們便跟著大姐來到了家裡
媽媽的娘家人員眾多，於是烏泱泱一眾人坐滿了客廳
季南一臉茫然的跟著媽媽一起招呼著一堆人
二姐夫妻兩人和三姐也趕到了
在季南應對完舅舅舅媽們的一頓詢問後
坐在角落的大姐夫清了清嗓子開口說話了
“今晚把媽媽那邊的舅舅們請到家裡來呢，是為了作個見證”
本來還在詢問季南的舅媽們也安靜了下來
二姐和三姐則對視了一眼隨即又安靜的坐著
季南的媽媽卻歎了一口氣靠進了沙發也不說話
季南環視四周眾人嚴肅下來的表情也茫然的看著說話的姐夫，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個意思
而大姐夫也隨之繼續
“新城建設拆遷，這個大家都知道，小妹呢離家多年，但老宅地基的款呢是分給你了的……”
……
大家都在安靜的聽著姐夫說話，季南則聽了個開頭就明白了今晚這出是什麼戲
原來是這次歸家，讓他們誤以為自己是要來分家產……嗬嗬
待大姐夫說完，客廳裡一片啞然，二姐和三姐都抿著嘴不說話，媽媽則紅著眼眶發呆
這時候做村長的小舅舅開口了
“你們幾個怎麼分家產，有什麼意見都可以說出來，畢竟我大姐還在……我這個做娘舅的也隻有一句話，你們幾個最重要的是商量好母親的養老送終問題”
隨後幾個舅舅舅媽也點頭附和
三姐這時候卻拍了一下茶幾，望向大姐怒吼
“我隻想知道，當初政府拆遷的時候為什麼隻是大姐你們急吼吼的去簽字……”
大姐見三姐這個態度也爆發了脾氣
“那老宅院本來就是爸爸過世後我們翻修擴建的，我們怎麼沒資格去簽字？……”
……
一瞬間屋子又是她倆在理論對錯，後來又牽扯出很多季南不知道的東西
再後來二姐也加入戰局，反正季南聽來聽去無非就是私帳往來以及二姐和三姐對於老宅院的房屋賠償分配，心有不甘
舅舅們也紛紛發表著意見
而季南則看了看癱坐在沙發裡，一言不發的媽媽
揉了揉額頭，看著臉紅脖子粗的三個姐姐
輕輕搖了搖頭就站起來走出了家門，下樓蹲在街邊看著來往的車輛，隻想快速離開這場鬨劇
很快三個姐姐就都追了下來
大姐拉著季南
“你怎麼出來了，商量家裡的事情，你也要發表意見，走！上去”隨即又接了一直在響的電話，走到了旁邊
二姐和三姐也紅著雙眼望著季南
季南則苦笑著搖搖頭
“你們的事我不清楚……插不上話，我聽著頭疼，你們聊。”說著又蹲了下來
可二姐和三姐卻把季南架了起來，二姐哭著說
“走，上去”
季南想著樓上還有一堆舅舅舅媽在
也隻好又跟著回去坐下
小舅舅才看向一直沒開口說話的季南
“南兒，對於拆遷分配，你有什麼不滿意的也可以說出來”
二姐也哭著說
“是啊，你是媽媽最小的女兒，你有什麼也要說出來”
季南環視四周望向自己的目光
今晚這一出，看來是因為自己回來才引發的
隨即揉了揉鼻根才看向大姐和大姐夫
“大姐，我這次回來隻為看看媽媽，並無其他想法，你們和二姐三姐的事我不知內情不方便插話
拆遷分配的事情，你們願意給我多少，或者不給都行，我隻希望你們照顧好媽媽”
季南停了停，見大家都安靜的不說話
深呼吸了一口，語氣極平靜的繼續
“大姐如果擔心我要回來鬨，那麼我可以登報解除親屬關係，從此不再回來”
季南一說完，一屋子的人都呆愣愣的看著她
而一直沒說話的媽媽抽泣了起來
二姐和三姐坐在媽媽身邊，小聲的安撫著
大姐也哽咽起來
這時媽媽終於開口說話了
“你們幾個彆鬨了啊，我呢沒文化，弄不懂這麼多，也沒幾年好活了……”
季南隻覺得頭疼，後悔自己沒思考這麼多就回來這座城市
二姐和三姐隨即又開始指責大姐
屋子裡一片混亂
……
聽了一會實在受不了的季南終於站起來看著大家，無一絲情緒的說道
“媽～舅舅舅媽，姐姐們！我不該沒顧慮你們的想法就回來，你們的糾葛與我無關，我這就走，以後不會再回來，你們照顧好媽媽。”
說完季南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大姐家
下樓就打車回了酒店
關了手機後季南終於鬆了口氣，安靜的去洗澡
躺在床上，才感覺自己能呼吸了
似乎也習慣了這種心中無悲無喜的狀態
甚至在麵對她們的委屈，不甘，憤怒
自己也隻能勉強生出一絲悲憫
第二天一早季南便去了機場，買了中午飛杭州的機票
隨後辦好托運過安檢進去吃東西
隨即看著航站樓外的飛機發呆
開機等著一堆消息通知震完，季南才塞上耳機播放著純雨聲
任由姐姐們怎麼打電話發信息也不想搭理
隻點開徐佳穎的微信回複：
一切安好，下一站：杭州
隨後便安靜的聽著雨聲，等待登機
也許就這麼走了，是對她們的無情和不負責任
可於如今的季南而言，隻想做自己，想清靜簡單的活著。
好像這世間無論走到哪裡，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糾葛。為了生存利益，人人都撕下和善的偽裝。
當一個人學會了屏蔽周遭的負能量時，自會輕易的得到自在
再收到徐佳穎的哀怨時，季南已到達杭州並住進了酒店
洗好澡也懶得吹發便坐在窗口看下雨
順便微信安撫一下徐佳穎的哀怨
……
杭州連日陰雨，季南也隻是關在房間裡靜靜地待了兩日，便在徐佳穎的哀怨中決定結束這場一個人的旅行
因為，27號是徐佳穎的生日
這場旅行也所獲頗多，最重要的是看清了自己當下強大的內在
拋家舍妻一月有餘，也是該回到那個安放柔軟的懷抱，聊聊了
於是季南便訂了10月26日返回S市的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