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我們還去參加那個大會啊?”
晨光熹微,空氣中還浮著薄薄的潮氣。天邊泛起第一抹蟹殼青的時候 ,丘遠山已經收拾好包袱,坐在廳堂中央,沉沉地望著天邊。
聽到孫子的發問,他點頭道:“凡事都要多做打算,我們先去瞧瞧——不管怎麼樣,修道者飛升都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大事。屆時天地震動,萬靈灌一,憑你的悟性,如果能趁機領悟一絲天道,前途不可限量。”
丘瑾抱劍坐在下首,聞言摸了摸鼻子:“哦……前幾日我們向宗門傳書,今日他們應該收到了。我們真要帶著宗門的典籍資料,去找那個南懷島島主啊?”
丘遠山看著孫子:“你有意見?”
丘瑾指尖不斷撫摸劍柄,蹙眉道:“倒不是反對,隻是覺得,把希望寄托在大人物的仁慈上……總是很不安。”
“你說得不錯,處處受人挾製,老夫心裡也不舒服。”丘遠山擰著眉頭,深深歎了口氣,“隻是宗門那些小娃娃,實在是拖不得——哪怕南懷島是刀山火海,老夫都要闖一闖,給你們搏條出路。”
丘瑾眼神微動:“爺爺……”
“爺爺老了,嘴上再逞強,骨頭也是脆的。”丘遠山垂眼,拳頭鬆了又緊,“老夫死了不要緊,你不能跟著去——至於把你托付給誰,老夫還沒想好,且看今日吧。”
晨光穿過窗台,照下通透的光路,塵埃飛舞間,時間一點點流逝。
午時快到了。
洛水城的天空上方,不斷劃過一道道五顏六色的劍影,各路仙門長老、淵界新秀,如過江之鯽湧向巍峨雪山,引得城中百姓不斷側目。
“阿瑾,背上包袱,我們走。”
登仙大會開始前兩刻鐘,丘遠山才從太師椅上起身。爺孫倆推開房門,拋出佩劍,飛身而起,向雪山之巔急射而去。
長域雪山半山腰,蔥鬱草甸上,已經聚集了近千名修士。
他們的衣著五花八門,大致分為淺色和重色兩類,兩種修士各自聚集,隻有少數人處於中間,客氣地寒暄著。
“長孫領主,好久不見,劍氣越發高深了啊。”
“張宗主,你的道法也頗有精進,改日切磋切磋?”
一身深灰道袍,手持拂塵的老者哈哈一笑,撫著白須道:“好啊,好啊,改日我們以武會友,再交流一番——還是在老地方?”
身著黑色勁裝,眸色暗紅的青年也爽朗笑道:“那是自然,在這長域雪山上的演武場切磋慣了,換個地方,難免不適應嘛。”
“好事多磨,多適應適應,不就習慣了嘛。世事哪有一成不變的?你說是不是啊,長孫領主?”
“張宗主此言差矣,世事瞬息萬變,有些事無關緊要,有些傳統卻一定要堅持,才能走得高,走得遠,走的久嘛。”
“長孫領主年輕有為,衝勁十足啊。”
“張宗主也是寶刀不老,晚輩佩服。”
兩人對視一眼,一齊大笑起來。
丘瑾還沒落地,就遠遠看了一場好戲。
不止是他,草甸上的其餘仙門代表、淵界各部也安靜許多,表麵在輕聲交談,實際密切注意著草甸中央的動靜。
都是千年老狐狸啊。
丘瑾暗自咂舌,麵上擺出好奇的樣子,不住張望著。
“爺爺,那是奇風派掌門人?還有歸一劍宗的長老,青城山莊的莊主和莊主夫人……那頭,淵界的前輩,長孫部、公羊部、長魚部……都來了,我第一次見這麼多前輩高手!”
丘遠山拉住孫子的手臂,把他往身後一扯:“彆亂走。”
周圍的幾個前輩側目看來,丘瑾衝他們抿嘴一笑,亦步亦趨地跟在丘遠山身後。
方停歸還沒來,草甸上的人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都在小聲交談著。
丘瑾發現,他們大門派和大門派之間互相寒暄,小門派和小門派則紮堆站著,還有許多散修道人穿梭其中,不時停下來與彆人打招呼。
丘遠山帶丘瑾來到草甸邊緣,那裡有幾個同樣位於西北的門派,見到爺孫倆,紛紛拱手打招呼。
“丘長老,好久不見啊,替我向沈掌門問好。”
“唐掌門,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老夫改日定到你府上喝酒,哈哈哈哈。”
老一輩的閒談場合,小輩不方便插話。
丘瑾就站在爺爺身後,不時衝前輩們微笑一番,眼觀鼻鼻觀心,站得規規矩矩。
忽然某一個瞬間,喧鬨人群默契地安靜下來,連竊竊私語聲一並消失,草甸上靜得可怕。
丘瑾順著眾人的目光,仰頭望向雪山之巔。
隻見一道修長身影飛躍而下,飄然落地。
他穿著一身墨染的道袍,黑發高束,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膚色冷白,眉眼俊逸,一雙鳳目淡漠從容,掃視四周時,顯得波瀾不驚,氣度非凡。
他開口,沒有長篇大論,異常簡潔。
“諸位遠道而來,見證在下的登仙大會,不勝感激——客套話不必多說,成功與否,皆在此日見分曉。此後功過是非,任君評說。”
說話的同時,方停歸的衣擺和發絲漸漸飄起,身周刮起小風。
其它人見此情形,紛紛後退,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可是方停歸話音剛落,山上便已經狂風大作,野草亂搖、飛沙走石。
不到一刻鐘後,天空中烏雲密布,將陽光遮蓋得嚴嚴實實,雲層之中電光清晰可見,數目之多、光芒之盛,見者無不駭然。
這簡直是天譴!
草甸上的眾人紛紛撐起結界,以此抵擋天譴之威。
丘遠山雙手高舉,老臉憋得通紅,撐起結界將自己和孫子籠罩其中。
“阿瑾,斂息閉目,不許多看!”
“好!”
丘瑾就地打坐,閉上眼睛,努力調整氣息,隻是耳畔風聲呼呼作響,夾雜著眾人的驚呼、叫嚷,攪得人心煩意亂,實在難以靜心。
他越急躁,體內氣息就越亂,氣息一亂更難靜心,額頭很快憋出一層冷汗。
冷靜下來!
偏偏事與願違,頭頂又傳來丘遠山的悶哼聲。丘瑾聽到之後,更是靈氣亂行,胸口鈍痛,“哇”一聲吐出血來。
“阿瑾!”
就在這時,一雙玉白的手掌穿透結界,輕輕貼上丘瑾的後背。
“哎呀真是,一朵嬌花罩金鐘,弱不禁風呀。”
丘瑾來不及回嘴。他隻覺得後背傳來一股暖流,包裹住經脈中亂行的靈氣,將它們一一理順,送回原本的地方。他趕緊順著這股靈氣,斂息靜氣,將靈力調理好。
身心輕鬆。
丘瑾喜悅地睜開眼,望到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頓時心頭一動。
“又是你……”
“為什麼一副見鬼的樣子?”
來人正是長域,他揚手拍出一張符紙,原本搖搖欲墜的結界頓時穩固下來:“這結界撐不住太久,喏——看到空中漂浮的那些蒲團了嗎?坐在上麵就可以免受侵擾,趁現在風還小,趕緊去吧。”
“這位少俠……”
丘遠山正想說話,長域卻擺了擺手,迎著狂風,朝著其它苦苦支撐的修士走去了。
丘瑾坐在草甸上,望著他瘦挑的背影,衣擺飄揚如旗,長發披而不亂,宛如柳枝搖蕩,風姿俊秀,一時竟然有些失神。
“阿瑾,還愣著做什麼?快快起來!”
“誒,好——”
狂風越吹越盛,其中夾雜著無數靈氣凝結的風刃攻擊。原本能夠自保的人們,也漸漸吃力起來,看到其它坐在蒲團上安然無事的同伴,眼中紛紛劃過猶豫。
看到越來越多人坐上蒲團,在狂風中安然不動,長域暗暗鬆了口氣。
如今方停歸布下的陣法已然生效,各種氣息混雜,足以乾擾天道的判斷——自己隻能幫到這裡,剩下要靠他自己了。
草甸上,最後一人坐上蒲團的瞬間,一道灰白駁雜的靈氣衝天而起,扶搖直上,撞散了厚重烏雲。
長域仰頭望天。隻見雲層的豁口處,一道金光泄破而出,直射大地,形成貫通天地的光路、無數靈鳥、飛花環繞光路,四周靈氣逼人。他隻是輕輕看了一眼,便覺得經脈沸騰,靈力大動,連靈魂深處都興奮戰栗起來。
這就是天道之力——
登仙之路,終於開啟了。
方停歸,千萬要……
長域眸中青光微閃,視線穿透阻礙,越過百丈距離,落在那連通天地的光路中央。
方停歸靜靜站在那裡,雙目微閉,雙拳緊握,儼然站成了一座雕塑。
距離他頭頂大約三丈距離,一道道白光纏繞、交融,漸漸拚湊出一道五官模糊的身影,正是方停歸剝離而出的靈魂。
三刻鐘,靈魂離體隻能維持三刻鐘。
隨著最後一道白光彙入,那道身影的頭部破開兩個金色小洞,就像兩隻眼睛。方停歸抬頭,看向那漫長的金色光路,毫不猶豫地抬腳邁出第一步。
下一秒,他的靈魂一閃,出現在千丈高空中。
緊接著是第二步,第三步……
每往前邁一步,方停歸的靈魂都會一閃,隨之出現在千丈之外的高空,就像邁上巨大的台階,一步步朝著雲端走去。
九九歸一,隻需在登仙之路上踏過九步,就能飛越仙凡之間的天塹,脫胎換骨,重獲新生。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天空中那粒白色的身影上。
第六步,第七步……
方停歸的靈魂越發凝實,連衣服的褶皺都變得清晰可見,儼然是地麵上血肉軀體的翻版。
他仰頭直視著蒼天,堅定地邁出了第八步。
緊接著,他的靈魂又是一閃,出現在烏雲的邊緣,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道雲層中的閃電!
這時,他的靈魂軀體上,已經出現了真實的顏色。
他距離地麵已經很遠很遠了。
不管長域如何瞪大眼睛,催動靈力,都隻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心中漸漸被不安填滿。
隻有不到半刻鐘了,方停歸卻停留在那裡,沒有了動作。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隻剩下最後幾次呼吸的時間了——
方停歸終於邁出了最後一步。
下一刻,他的身影消失在雲層之中。
長域隻覺得胸口一鬆,還來不及為徒弟高興,天地間頓時飛沙走石,狂風攪動烏雲,氣流瘋狂地湧動起來。
狂風大作中,長域仰頭看天。
隻見天空之上,金色光路一點點破碎、逸散,靈鳥四散飛逃,仙花消失得無影無蹤。
烏雲狂亂中甩出一道白色身影。
“方停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