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八十六章 螞蚱是你送的?(1 / 1)

滄瀾道 墨書白 22140 字 11個月前

聽到這話, 青綠似是終於反應過來,立刻道:“你在說什麼?他不是已經被你殺了嗎?!”

洛婉清聞言便差不多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青綠問的是“他不是被你殺了嗎?”,而不是“他沒死?”。

這兩句話看上去相似, 但底色截然不同, 前者重在提醒洛婉清過去,後者才是真正的疑惑。

意識到相思子可能沒死, 洛婉清心跳得飛快, 她故作鎮定, 冷聲道:“他沒死我知道,你把他供出來,你可以活。”

“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青綠神色冷下來,咬牙不認。

“你……”

“回去審吧。”

崔恒用扇子敲了敲洛婉清肩頭,看了巷子外一眼,巷子外麵已經來了官兵,和監察司在揚州的司使。

雙方似乎是在爭執, 崔恒看了一眼張逸然,頷首道:“張大人,麻煩您去交涉一下。”

張逸然不放心回頭看了一眼青綠, 但也知現下他得配合柳惜娘和崔恒,若他太早讓這個女子意識到自己會保她,這個女子或許不會多說一個字。

他收起目光,朝著崔恒點頭,轉身走向大街和剛過來的官兵說了一會兒, 就招呼洛婉清等人出來。

星靈和崔衡壓著青綠,路過張逸然時,青綠憤憤抬眼,張逸然動作微僵, 不敢看她,隻低著頭,跟著三人一起進了馬車。

洛婉清和崔恒單獨進了另一輛馬車,上車之後,洛婉清握刀的手不自覺輕顫,崔恒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由得道:“你怎麼了?”

“沒事。”

洛婉清轉過頭去,強作鎮定。

崔恒想了想,直接道:“擔心家裡人?”

洛婉清一頓,崔恒思索著:“當初你家人的身份文書是相思子操辦的?”

“嗯。”洛婉清應聲,不安道,“我以為他死了……”

“世上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你家裡人已經離開,就算是我要查也需要極大功夫。”崔恒安撫著她,“更何況他們應當已經按照你的叮囑改名換姓,相思子如今自己假死,不太可能調動王氏官府的特權,想要查到他們更是不可能了。”

聽著崔恒的話,洛婉清心中稍稍安定幾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可她還是害怕。

夢裡的上一世,張九然死於西北,這一次雖然推遲了時間、改變了地點,但張九然仍舊死了。

夢中的上一世,她家人儘絕,這一世她拚儘全力,她本來以為或許已經改變了命運,然而相思子現下出現了。

他像是一把懸在刀柄之劍,隨時可能落下,讓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隻是推遲改變了過程,還是真正改變結果。

隻是這種恐懼她不能和崔恒隨意言說,她隻能沉默著自己消化。

崔恒見她神色不佳,想了想,繼續安撫道:“你現在已經是監察司正五品司使,若是太擔心,你自己將家裡人找到看看情況,惜娘,”崔恒抬手,握上她握著刀柄的手背,認真道,“你不是過去了。”

她已經有權力,有一身好武藝,有保護家人的能力。

洛婉清抬眼看向崔恒,過了許久,她點點頭,應聲道:“好。”

馬車噠噠回去,沒了一會兒便到了他們落腳的府邸。

一下馬車,星靈便壓著青綠進門,洛婉清趕緊追了上去,一行人跟著星靈入府。

唯有崔恒慢了一步,轉頭看向護送著他們回來的監察司揚州司主周瑩,低聲喚她:“周司主。”

周瑩皺眉,按照品級,從東都來的影使的確比她官職要大。

但她畢竟是地方上的司主,而且是一位司使,這位影使直接讓她過去,周瑩自然有些不滿。

隻是念及對東都的敬意,周瑩還是上前,冷著臉道:“崔影使。”

“立刻調揚州及附近所有監察司使,”崔恒抬手,亮出一道令牌,周瑩看著令牌,臉色微變,聽崔恒低聲道,“日夜巡查揚州城,一旦有任何動靜,馬上通知支援。”

“是。”

周瑩立刻抬手行禮,麵帶驚疑。

崔恒看了一眼前方,低聲道:“此事不必多言。”

“卑職明白。”

崔恒見狀,收起令牌,轉身進了院子。

聽著崔恒腳步聲走遠,周瑩才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可置信。

他拿的是監察司最高級彆的令牌——謝恒的令牌。

她不敢揣摩麵前人身份,想了想,便按照崔恒的要求,轉身策馬去調人。

洛婉清跟著星靈等人進來,看著星靈將青綠按進一個房間,迅速綁在了椅子上。

青綠筋脈被封,與一個普通人無異,麻繩將她捆得嚴嚴實實,她冷冷掃過周邊一圈,隨後將目光落到張逸然身上,嘲諷出聲:“張大人,我保護你,你就是這麼對付我的?”

張逸然臉色微變,正要開口,洛婉清便道:“張大人,星靈,崔大人,你們都先出去吧。”

聽到這話,崔衡徑直轉身:“正好,我去睡一覺。”

星靈猶豫片刻,拱手行禮,也跟著退開。

唯獨張逸然,他沒有動作,麵帶猶豫,洛婉清直到他的擔心,目光篤定,隻道:“你放心。”

雖然洛婉清沒有明說,但在場人都清楚,洛婉清是讓他放心,自己不會對青綠用刑。

得了承諾,張逸然咬咬牙,隻說了一聲:“抱歉。”

隨後便轉身離開,合上大門。

房間裡一下隻剩下洛婉清和崔恒。

青綠冰冷看著麵前兩人,崔恒拉了張椅子放在洛婉清身後,洛婉清麵朝著青綠坐下,想了想後,輕笑了一聲開口:“我沒想過會和你以這樣的方式再見。”

青綠沒出聲,洛婉清思索著,緩聲道:“當初九然和我說,你是她一手栽培的侍女,讓我可以信你,所以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感謝你的幫忙,讓我家人得以逃脫,他們還過得好吧?”

“你想問什麼?”

青綠直接開口,完全不在意洛婉清的問題。

洛婉清睫毛輕顫,大概確定青綠應當和她家人沒什麼聯係。

如果她有再見過她家裡人,或者是殺害他們,不會在提及她家裡人時沒有任何反應。

崔恒聽她提問的方式,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她自己似乎都沒意識到,如今她審訊提問的方式,和謝恒如出一轍。

洛婉清心中稍定,隨後繼續道:“你從一開始,就是相思子安排在九然身邊的人,對嗎?”

青綠不說話,洛婉清觀察著表情,繼續道:“相思子早就叛變王氏,投靠崔氏……”

聽到這話,青綠眼中帶了壓不住的嘲諷,洛婉清一眼便知不對,但她不動聲色,繼續道:“所以五年前,他幫著洛曲舒離開邊境,之後崔清平從邊境帶了個東西從邊境讓張秋之押送回來,王氏得知決定截殺張秋之,當時相思子是臨時得到的任務,所以來不及救人,隻來得及將東西偷偷藏下,是麼?”

青綠麵無表情,好似完全沒有聽到。

崔恒聽著洛婉清的話,卻是意識到什麼,皺眉抬眼,盯著麵前正認真審問著青綠的女子。

洛婉清渾然不覺崔恒的目光,繼續道:“之後相思子將東西交給了洛曲舒,又出於愧疚,回去收養了張九然,安排了張逸然,之後王氏出於對秦氏的不安,又或者是試圖侵吞秦家在江南的勢力,於是謀害秦氏,相思子為了保住秦氏一線生機,便派了尚有良知的張九然去做這件事。張九然保住秦玨,因此被風雨閣懲治,為了將功補過,她被安排進入揚州監獄,刺殺謝恒。”

“你說得閣主像個聖人。”

青綠嘲諷一笑。

洛婉清並不管她,隻道:“後來我找到你,其實我的計劃被你全部告知了相思子,相思子在風雨閣蟄伏這麼久,也覺得到了摧毀風雨閣的時候,於是配合了我,讓風雨閣被一網打儘,自己借我之手,假死逃脫,是嗎?”

青綠閉上眼睛,沒有回話,洛婉清看著她,平靜道:“如果是這樣,其實你我本就是一根繩上螞蚱,你沒什麼不好說的。”

“我和你不是一根繩上螞蚱,”青綠平靜道,“你隻是一個要找李歸玉報仇之人,一切不過是你報仇手段,我與你不同。”

“殺李歸玉不是你的立場?”

洛婉清皺起眉頭,青綠抬眸,冷聲道:“我為何要殺他?”

“他是王氏的皇子,”洛婉清有些不安,強調道,“你們既然叛出王氏,李歸玉不當殺嗎?”

聽到這話,青綠露出笑容:“我們會背叛王氏,李歸玉不會嗎?”

洛婉清一頓,青綠淡道:“王氏說不定也是他的目標,他隻是想當皇帝,到底誰是他的盟友還未定,你焉知他又和王家綁死了?”

聽到這話,洛婉清立刻想要反駁,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旁邊崔恒突然打斷兩人對話,冷淡道:“所以,其實你們不是王家的人。”

青綠目光驟然冷下,隻道:“你在說什麼?”

“世家之間各自安排了線人,當年崔氏乃大族,自然也不會例外。”崔恒用折扇瞧著手掌心,盯著青綠,“你和相思子是崔氏的死士?”

“我們不是。”

青綠立刻否認,崔恒卻是笑起來,他站起身來,走到青綠麵前,從袖中掏出一個令牌,放到青綠麵前。

青綠震驚看著令牌,崔恒平靜道:“再說一遍不是。”

青綠顫顫抬眼,卻是不可置信喚出聲:“家主?”

“我姓崔,字觀瀾,”崔恒將令牌放到袖中,垂眸看著驚疑不定的青綠,淡道,“五年前,崔清平回東都時,我於城郊與他相遇,他將崔氏交於了我。”

“崔氏沒你這位公子。”

青綠突然反應過來,死死盯著他:“我不曾見過。”

“臉是假的,字是崔清平親賜,但二十歲之後我才用。”

“可崔氏滿門……”

“滿門麼?”

崔恒意味深長截斷她:“你確定,是滿門麼?”

青綠說不出話來。

她不能確定。

她不確定刑場上是否有哪位公子留下來,也不確定是否有崔氏外嫁女之子想為崔氏討份公道。

她想著方才的令牌,那個“崔”字完整無缺在她麵前。

崔氏的家主令牌是特製,有密鑰在令牌身後,需要特殊的手法撥動,才能讓那個“崔”字完整出現在令牌之上。

這手法崔氏家主曆代相傳,能讓崔氏令牌完整呈現出“崔”字,這必定是新任家主無疑。

可她不敢貿然開口,她沉默下來,許久後,終於道:“公子可否以真容一觀?”

聽到這話,洛婉清不由得看向崔恒。

崔恒想了想,抬手道:“惜娘出去。”

洛婉清垂下眼眸,應聲道:“是。”

她說不出這是什麼感覺,隻覺有一道無聲的隔閡,像是崔恒臉上的麵具,橫在兩人中間。

她沉默著提步出去,關上大門。

房間裡沒了一會兒,傳來哭聲,洛婉清站在長廊上,聽著青綠低泣:“公子……我以為……我以為……”

“不必多說,”崔恒聲音平靜,隻道,“說你的事就好。”

“是。”

青綠的聲音稍稍穩定,她緩了一會兒,恭敬道:“卑職原名崔青綠,自幼生於崔氏,十六歲為崔氏入風雨閣,成為崔家在王氏臥底。”

洛婉清站在長廊上聽著,有些意外,但一想卻也在情理之中。

房間裡繼續是青綠的聲音:“卑職直屬上司名為崔子思,便是相思子,早卑職四年進入風雨閣,我進入風雨閣時,崔子思已是風雨閣左使,但風雨閣分為明閣和暗閣,我們所在明閣隻負責執行上麵傳下來的任務,與朝廷聯係的是暗閣,所以我們雖然進入了風雨閣,卻並沒有拿到太多值得的線索,隻是對風雨閣的。”

“然後呢?”崔恒用扇子敲著手心,青綠神色冷下來,語氣異常鄭重。

“五年前,子思大人突然接到邊境家主傳信,要他未來無論如何,保住一個叫洛曲舒的人,並護送張秋之安全抵達江南,保護張秋之手中的東西,拿到之後,交給洛曲舒。隻是子思大人尚未來得及出發,便接到了一個任務,要去刺殺張秋之。”

“崔氏裡還有其他你們不知道的王家人?”

崔恒明白這中間彎彎繞繞,青綠肯定道:“是,但不知道是誰。任務突然,子思大人來不及布置,隻能跟著去截殺張秋之,子思大人搶到了東西,暗中藏在了樹洞中,隨後由我將東西交到了洛曲舒手中。”

“東西確認到了洛曲舒手裡?”崔恒張合著手中小扇,思索著。

“是,”青綠垂眸,“我親手所交。”

“你知道是什麼嗎?”洛婉清皺眉追問。

青綠猶豫片刻,看了崔恒一眼。

崔恒淡道:“說。”

“卑職聽子思大人說起過……”青綠不安開口,“是……兵符,還有……家主詳細計劃,以及……十萬人的具體位置的地圖。”

聽到這話,洛婉清猛地睜大了眼。

兵符,十萬人。

“李歸玉說那裡麵是物證。”崔恒聲音不緊不慢,洛婉清心跳得卻是極快。

裡麵青綠的聲音帶了些許疑惑。

“卑職不清楚李歸玉所說的物證是什麼,”青綠思索著道,“但卑職隻能確定一件事,在邊境消息傳到風雨閣時,家主已經知道後方不會有援兵了。我想,清平家主天縱奇才,不應當會帶著崔氏兵馬,儘絕於西北吧?”

聽著這話,房間裡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崔恒繼續道:“之後呢?”

“之後,子思大人奉命截殺清平家主,但不巧,東都城外與您相遇,您斬殺了當時的風雨閣閣主和好幾位高手,之後子思大人便繼位了閣主,一直護著洛曲舒。”

……

之後的話入不了洛婉清的耳,她腦子裡都是兵符,以及,十萬人。

什麼十萬人,是軍隊嗎?兵符是用來做什麼的?

還有……地圖。

想到地圖兩個字,洛婉清腦海中鬼使神差閃過當年她在她爹書房見過的地圖。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轉身提刀就衝了出去。

聽見外麵聲音,崔恒不由得抬眸。

青綠剩下說的事也不重要,他一抬手,起身道:“行了,你先休息吧,明日帶我去見崔子思。”

聽到這話,青綠動作微頓,隨後恭敬道:“是。”

洛婉清衝出府邸,打馬離開。

夜裡下了小雨,洛婉清卻渾然不覺,她一路疾行,衝到洛府後院。

北境十城已經陷落五年,這五年大夏基本斷了和西麵的聯係,隻在揚州偶爾有波斯商人繞海而來。

她爹很喜歡和這些商人打交道,還經常通過這些波斯商人的話,去繪製地圖。

她利落翻身進去,隨即發現這裡似乎有人居住。

庭院被人打理得很好,和她過去在時幾乎一樣。

她來不及多想,一路潛行到她爹書房,其實她沒有太多期望,隻是本能性再來看看。

罪人府邸充公後,便會由官府轉賣,如今洛府明顯已經被人賣了,應當有人居住在裡麵,她爹的東西也早該不見了。

可當她從窗戶躍入書房時,她卻驚訝發現,這裡竟然和當初一模一樣。

她愣愣站在書房中,好像一切都未曾變過,抬起頭來,便見前方掛著一張大夏地圖。

和尋常地圖不一樣的是,這張地圖除了大夏,還繪製了千裡之外西域的情況。中間有大片空白,似乎都在等待補充。

洛婉清愣愣看著這張地圖,一瞬覺得自己父親好像還站在地圖麵前。

過往他總是站在地圖麵前仰望,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而如今她有些明白,她看著這足有一丈的地圖,忍不住上前,隨後顫顫抬指,落在邊境十城上。

從邊境十城後方,有一城鏈接著山脈,那山脈一路綿延,直抵邊境十城西後方。

這正是北戎的後方。

那時候有二十萬北戎軍隊在邊境十城中間……

如果,如果有十萬人馬,從山脈一路繞後,等北戎軍隊進入大夏十城,大夏從和玉關配合繞後十萬軍隊夾擊,那邊境十城就是一個完全被包圍的峽穀,是再好不過的伏擊之地。

不存在所謂邊境十城天險已失,再無法奪回。

也不存在從此之後,大夏需要逆過西北臨虎關的天險攻打北戎的狀況。

所以,那兵符,那十萬人……

洛婉清腦海中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看著那幾乎是空白的區域,不由得猜想,會不會在這裡?

他知道身後王鄭兩家不援兵,邊境十城陷落是早晚的事。

所以他讓軍民從高山繞後,自己從邊境到東都求援。

隻要東都出兵,不僅可以摧毀這場內外勾結的陰謀,還能從此平定西北,再無憂患。

如果東都不出兵……那至少,這十萬人,還能活下來。

想明白這一點,洛婉清突然對那個從未見過的崔清平肅然起敬。

這是什麼樣的天才。

在腹背受敵,如此絕境之中,居然還沒有放棄鬥爭,居然還為大夏留了這麼一條一統之路!

可崔家呢?

洛婉清突然有些茫然。

這個人,他推行《大夏律》,他將十萬人西遷,他獨身回到宮廷扣響宮門時,他為崔家安排了怎樣的路?

他想過他的家族,他的孩子,想過……

崔恒怎麼辦嗎?

上一世,到她死,崔家都沒有平反。

這也就意味著,上一世,崔恒到她死,都是亂臣賊子的後裔,他永遠躲在暗處,永遠背負罪名。

在得知不會救援那一刻開始,崔清平就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

從邊境送回來的是虎符和他的計劃,這意味著,翻案與否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他要的是未來,他的理想,他的大夏的未來。

如果,他當真留了軍隊在西域,而她爹手裡的,是軍隊的位置,還有調動軍隊的虎符。

那謝恒知道嗎?李歸玉知道嗎?

洛婉清突然反應過來,如果李歸玉知道,他來江南,到底是為什麼?

他是為了拿到這個東西?

可李歸玉拿到這東西,他不可能在此刻調動這些軍隊,且不說那是崔氏的軍隊,光憑一個虎符他一個王氏出身的皇子未必能操控。就算能,現下這些兵馬大概率在西北,甚至隔著邊境十城,這些軍隊回不來,但李歸玉拿著,那就會讓皇帝猜忌。

所以李歸玉不是來拿虎符。

但如果他能拿到這些證據,向皇帝證明有這麼一隻軍隊存在,而謝恒——身為崔清平侄子的謝恒,居然在打聽這隻他可能操控的、由一個叛國之臣留下來的軍隊,這是任何一位君主都無法容忍的事情。

這是足以對謝恒致命的把柄,李歸玉拿著這個把柄,那謝恒和他之間,隻有兩條路。

要麼,他受製於李歸玉,和他合作。

要麼,李歸玉把證據帶回東都,將謝恒在查這件事之事上報給李殊,李殊就算現在不處理謝恒,但也一定會開始放棄謝恒。

李歸玉直接毀了謝恒,好處遠不如與謝恒結盟,獲得監察司的助力。

現下如果他拿到謝恒的把柄,恩威並施,謝恒和他結盟……似乎是必然之事。

想明白這一點,洛婉清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她曾以為她阻止了李歸玉和謝恒的結盟。

可現下看來,並沒有。

命運仿佛是無可逆轉的軌跡,它或早或晚,都在以它的方式運轉。

這個認知讓她恐懼到無法開口。

如果李歸玉和謝恒注定結盟,如果崔氏注定無法翻案,那她,那她家人,在這場命運的洪流中,是不是也隻是推遲的意外?

她睜著眼,愣愣看著這張地圖,身後傳來響動,洛婉清回過頭,便見崔恒站在門口。

他打量了一下屋內的裝飾,笑了起來:“原來你是想家了。”

說著,他提步走進屋來,目光落在掛著的地圖上,認真看著地圖,溫和道:“這是你爹的?”

“是。”

洛婉清聲音輕顫,崔恒察覺異樣,轉頭看她,疑惑道:“你怎麼了?”

“崔恒。”洛婉清目光微動,她盯著他的臉,不由得道:“你恨崔清平嗎?”

聽到這話,崔恒一愣,他有些意外:“為何如此問?”

“你本來可以好好生活的,”洛婉清不由得喑啞出聲,“崔氏乃第一大族,你本來可以是這世上最尊貴家族的公子,《大夏律》也好,邊境也罷,你們可以好好生活的。”

崔恒沒出聲,他隻端望著眼前地圖。

他用手指觸碰過紙頁上的山河,緩聲道:“我的老師有兩個願望,第一是推行《大夏律》,讓所有官員判案,有法可依。第二是山河無恙,百姓平安。我自幼跟隨他,他曾是我的敬仰,我心中英雄一樣的人。我小時候就想,長大以後,我要成為他那樣的存在。你沒有見過他,”崔恒轉過頭來,看著洛婉清,“如果你見過他,就你知道,這世上若有好兒郎,當如崔清平。”

“如果他根本沒想過崔氏,沒想過要崔氏翻案,他隻在乎他的理想,不曾在意過你呢?”洛婉清忍不住出聲。

崔恒卻仿佛什麼都知道,他平靜看著她,隻道:“我接受。”

洛婉清愣愣抬頭,她看著麵前人,聽對方淡道:“過往不可追,他既然留下了東西,我就得把這些東西執行下去。我不能讓他們白白送命。”

“崔氏翻不了案……”

“那就不翻。”

崔恒站在地圖麵前,神色從容:“從五年前我從竹林走出去那一刻開始,我就想好了。老師去了,那他的遺誌我來繼承。他沒做完的事我來做,他沒接回來的人我來接。我活著,就是崔清平活著。”

“那你自己呢?”洛婉清不由得出聲,“崔觀瀾呢?!”

“我在呢。”崔恒玩笑笑起來,他走上前,低頭看她,笑著道,“我為柳司使而生,隻要柳司使需要,我就在這裡。”

“你彆和我開玩笑!”洛婉清低喝,眼裡有了水意。

崔恒想想,拉過她的手。

“柳司使彆難過,”他將一隻螞蚱溫柔放在她的手上,語氣宛如五年前那個竹林,“這個螞蚱送你,回去睡一覺吧。”

說著,崔恒抬起頭來,認真看著她:“不會有事的。”

聽著這話,洛婉清震驚看著他。

崔恒笑笑:“剛才路過你閨房,發現裡麵掛了好多螞蚱,我以為你都忘了,沒想到你還喜歡這東西。”

洛婉清愣愣看著他,崔恒扯了扯螞蚱尾巴,螞蚱還帶著夜雨涼意,崔恒察覺他視線,抬頭一笑:“傻了?”

“是你……”她終於反應過來,她不可置信看著他,“五年前東都竹林……”

“是我。”崔恒笑起來,“想起來了?算起來……”

崔恒思索著:“我好像還救你一命?按著話本子,你是不是該對我以身相許?”

洛婉清說不出話,她心上像是被人攥緊。

是他?

怎麼可能是他。

如果是他,她救李歸玉做什麼?

她一直以為她報了那個人的恩情,可卻隻是引狼入室。

她那五年算什麼?

“為什麼不早說?”她不由得顫抖出聲,死死盯著崔恒,“你為什麼不早說?”

崔恒茫然看她,洛婉清不由得高喝:“當年,你為什麼不說?!”

崔恒對她無端的怒火有些疑惑,他直覺不對,皺起眉頭:“發生什麼了?”

這話問出來,洛婉清回不出聲。

發生什麼了?是他的錯嗎?

他救了她,他一次一次救她。

他從未做錯過什麼,從來都是她愧欠他。

他這麼好的人,她又怎麼能遷怒他?

看著他的笑容,想著他在那個夜晚失態時的愣神,他從來不會將情緒外露,雖然他沒說,但她知道,他想讓崔家翻案。

他從來不是崔清平的影子,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說過她要為他報仇,為崔氏翻案。

她想要他堂堂正正出現在這個世界,提起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他的未來,都一片璀璨。

他那麼好的人……那麼好的人。

洛婉清眼淚忍不住掉落下來,她低頭用手背擦著眼淚。

崔恒見狀,遲疑著上前,將她眼淚抹開,捧著起她的臉,輕聲哄勸:“莫哭了,你怎麼了,同我說啊?”

洛婉清被他一勸,眼淚更多。

崔恒有些慌亂,卻故作鎮定玩笑起來:“哥哥在,什麼都幫你,嗯?”

“崔觀瀾……”

洛婉清啞聲開口:“我命不好。”

聽到這話,崔恒忍不住笑出聲來。

“哦,這種事。”

他抬起手指,點在洛婉清眉間:“那就讓本道作法,為姑娘,逆天改命吧。”

洛婉清愣住,崔恒見她呆愣,認真道:“趕緊閉眼,我要作法了。”

洛婉清聽著他的話,茫然閉上眼睛。

片刻後,她便感覺崔恒的指尖在她額頭輕輕畫了個圈。

他一麵畫圈,一麵輕吟:“九天神佛,聽我禱令,願我佳人,萬事如期。”

洛婉清聽著他的祝願,睫毛輕顫。

隨後便覺他捧著她的臉,吻輕輕落在眉間。

“好了,睜眼吧。”

洛婉清聽著他的話,睜開眼睛,見崔恒笑意盈盈看著她,頗為認真道:“你的命我幫你改了,日後不可以說自己的命不好了。”

“命可以改嗎?”洛婉清驚疑不定看著崔恒。

崔恒卻是疑惑:“為何不可呢?”

“可我試了好多次……”

“那就再試一次。”崔恒篤定開口,“無論多少次,隻要你活著,就有機會。”

這話說得洛婉清手輕顫,崔恒笑起來:“人活著就有一切可能。這世上哪有什麼必然的命運?每個人的命運,都是自己去決定的。你看你,如果你認命,你現在已經在嶺南,可你偏偏不認,所以你成了監察司五品司使,你成了柳惜娘。”

崔恒看著她,有些不解:“你這樣的姑娘,怎麼會覺得命不可改呢?”

聽到這話,洛婉清忍不住笑起來。

“你說得對。”她沙啞開口,“沒有不可更改的命運。”

說著,她走上前,握住崔恒的手。

“觀瀾,”她輕聲喚他,抬起眼眸,認真道,“我欠你一條……不,好幾條命。”

“怎麼,你想要報恩了?”

崔恒玩笑開口,洛婉清凝視著他:“對。”

她唇瓣微動,認真道:“我也想為你,為我自己,改一次命。”

隻要她活著,她就要一次次抗爭下去。

無論命運的洪流如何想要回歸它的流向,她都要一次次挖斷它的河渠。

李歸玉想要這份證據,她不給。

李歸玉想和謝恒結盟,她不讓。

她知道崔恒不在乎,但她一定會為崔恒討回這份公道。

她神色微冷,思索著夢裡所有信息和現在所有的信息,轉身看向庭院。

庭院裡是當年江少言種來折螞蚱的蘆葦,在雨夜顫顫巍巍。

洛婉清放開崔恒的手,轉身道:“走吧。”

崔恒見她神色變幻,用折扇輕敲著手心,跟在她身後,似是打量。

想了想,故作輕鬆開口:“方才怎麼突然哭起來?”說著,他將扇子抵在心口,不著調道,“可我心疼壞了。”

“那些螞蚱不是我折的。”

洛婉清實話實說,崔恒一愣,洛婉清回眸看他:“是李歸玉。”

崔恒皺起眉頭,隱約意識到什麼。

洛婉清平靜道:“當年我聞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帶著家人回去找你,然後我見到了他。我因此救了他。”

聽到這話,崔恒瞳孔急縮。

“他說他不記得。”洛婉清繼續描述著過往,“然後我請他折螞蚱,一開始他不肯折,後來你在竹林裡送我那隻不見了。不久後,他就給我折了螞蚱。後來他慢慢開始送我木雕,我也就把螞蚱忘了。”

“忘了?”

崔恒聽著她輕描淡寫,心上卻是剜了一塊。

“我方才想,如果當時你告訴我就好了。”洛婉清笑起來,看著他,“那樣,我的人生就不會有個李歸玉。”

可過去無法改變。

這個人來到她生命,不可割舍。

崔恒感覺酸澀悶鬱一起湧上,翻滾在胸口。

他張了張唇,卻不知如何開口。

“不過沒關係,”洛婉清神色沉靜,“殺了他就好了。”

崔恒直覺不對,抬眼看她,洛婉清卻沒多說,轉頭道:“走吧。”

崔恒思索著跟上她,他是乘坐馬車過來,洛婉清跟著他進了馬車,崔恒不斷回想著方才洛婉清的話。

他心中有些不安,時不時看一眼洛婉清,洛婉清卻是閉著眼睛,安靜思考著。

等回到府邸,洛婉清才稍微想明白,走進房間,分開時,洛婉清叫住他。

“崔恒。”

崔恒疑惑抬眸,就見洛婉清鄭重道:“幫我個忙。”

崔恒歪了歪頭:“什麼?”

說著,洛婉清走向前來,她站在他身前,離他很近,他們仿佛才是一體,在夜色中融化成影。

洛婉清仰頭看他,低聲道:“今夜的消息,不要傳回東都。”

崔恒動作一頓,他抬起眼眸,神色微冷:“你什麼意思?”

“我爹手裡是什麼這件事,”洛婉清仔細解釋,“暫時不要讓公子知曉。”

崔恒不說話,他盯著洛婉清,好久,終於道:“給我個理由。”

“我想請公子幫個忙。”

“你這不叫幫忙,”崔恒笑起來,湊到洛婉清麵前,眼神帶冷,“這叫利用。”

“那我就是想利用公子,”洛婉清坦坦蕩蕩,毫不回避,一字一句,“殺李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