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好好好, ”見洛婉清動怒,秦玨趕緊道歉, “是我不是。開個玩笑,但真的是糖丸。”
“下次再和我開這種不著調的玩笑,彆怪我不客氣。”
洛婉清收了手,冷聲道:“過來,給我修補經脈。”
“是是是,”秦玨撐著自己從桌上起來, 跟在洛婉清身後,道歉道,“是我輕浮。不過你真給我吃的是毒藥啊?我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藥平日沒有感覺, ”洛婉清脫鞋上了床榻,看著秦玨上床,兩人盤腿對坐, 洛婉清認真解釋,“但毒發時全身劇痛,由內而外開始腐爛,半個時辰後化作一灘血水,痛苦不堪。”
“這麼可怕?”秦玨認真詢問, “那怎麼解毒呢?”
“一月一顆解藥排毒, 七個月徹底排出。隻要你無害我之心,我會準時給你藥。”洛婉清說著, 抿了抿唇,終於還是解釋,“筋脈一事關重要,我不能隨便托付彆人。”
“好罷,可以理解。”秦玨點點頭, 一副寬宏大量的模樣道,“我是一個有涵養的人,我原諒你。我會讓你知道,人間尚有真情在。來,把手給我。”
說著,他朝著洛婉清伸出兩隻手,洛婉清將手放到他手心,聽他道:“你閉上眼睛,先感受一下我的真氣,而後跟著我的真氣走。”
說著,洛婉清就感覺一股暖流從秦玨手上遊走過來,那暖流很溫柔,它極其精細的爬過她的筋脈一路遊走,來到丹田出,引著她的真氣,緩慢流入筋脈。
那股暖流被控製得很精準,它在她的筋脈中舒展開,包裹著她的真氣,引導著來到筋脈破損處,緩慢流淌而過。
洛婉清整個人都仿佛是被泡在溫水裡,真氣所過之處,一切都舒展、修複。
“你聽我的口訣。”秦玨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抱元守一,氣生丹田,專氣致柔,蕩塵去垢……”
秦玨內功似乎出自道家,大氣中正,和柳惜娘的路子完全不同。
洛婉清聽著秦玨的話,按著他的要求,跟隨著他的引導,小心翼翼去修複破損的筋脈。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秦玨說“可以了”的時候,她睜開眼,發現已經是半夜。
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周身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都是虛汗。對麵人也比她好不到哪裡去,麵色發白,看上去似乎一碰就倒。
隻是神色如常,見她睜眼,笑了笑道:“日後每一夜,你都可以這樣自行打坐,循序漸進,等到東都前,你就能修複好自己的筋脈。”
洛婉清沒說話,她試了試剛才修補的筋脈,當真沒有什麼問題。
秦玨打量著她,見她確認沒有問題,便捶打著自己的腰,伸著懶腰道:“學會就行,我得休息了。你身體好,我可是個重傷的病患。”
“我出去睡。”洛婉清聞言起身。
秦玨一把拉住她,搖頭道:“我還不至於這般小氣,讓姑娘守夜。”
說著,秦玨從床上輕盈落下,足尖一點,便翻身躍到了窗邊。
他依靠著窗欄,屈膝坐在窗戶上,小扇輕敲著自己肩頭,閉上眼道:“睡吧。”
洛婉清轉眸看他一眼,月光落在他身上,他一身白衣流輝,紅白拚接的發帶點綴著周身,手中小扇輕敲肩頭,身姿輕盈,意態風流。
雖然覺得他矯揉造作,但也不得不承認,如不是五官普通,這畫麵倒的確好看得很。
洛婉清瞟他一眼,便起身簡單衝洗了一下,隨後回到床上,認認真真把床鋪整理了一番,舒服躺下。
旁邊秦玨見她睡得心安理得,睜開眼睛,不由得笑起來,罵了句:“沒良心。”
聽得這話,洛婉清一頓,想起方才喂她的毒藥,莫名有些不安。想了想,她終於還是道: “你想要什麼?”
秦玨沒想到她會理會,倒是有些詫異,聞言,想了想道:“暫時的話……平安到東都吧。”
聽到這個要求,洛婉清沉默片刻,許久,終於道:“你會活著到東都的。”
“嗯?”
秦玨勾起嘴角:“你肯定?”
洛婉清閉上眼睛,隻答:“我肯定。”
那個夢裡,他不僅會去到東都,他未來還會有大好前程,成為監察司第二任司主。
可是那是那個夢,那個夢裡,沒有她這個變數,沒有“柳惜娘”這麼陪著他。
她不確定自己的存在,會不會打擾他的人生。
但如果她打擾……
洛婉清一時有些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但一想現在什麼都沒發生,她決定不做多想,閉眼睡覺。
一夜睡到天亮,天明時分,洛婉清睜開眼睛,便見秦玨已經坐在桌邊喝茶。
他又換了一身藍衣,酒葫蘆還在腰上,手裡小扇卻已經收起來了。
“東西都打包好了,你清點一下,”秦玨喝著茶道,“沒問題的話,洗漱之後,吃點東西,我們就要上路了。我們沒有路引,也沒有身份文牒,之後我們都要走山路,非必要不入城,還有什麼需要的,趕緊準備。”
秦玨叮囑著,洛婉清起身去看了一下秦玨裝的東西,他看著不著調,但是準備的東西卻很齊全,有一些洛婉清都沒想到的,他居然都已經準備好。
洛婉清點點頭,隨後有些疑惑:“你好像經常出行?”
“以前在家裡,經常跟隨家中長輩遊曆。”秦玨說著,放下茶杯,“廚藝也是這麼來的。”
洛婉清聞言,倒也不奇怪,這些世家子弟有錢,就愛遊山玩水。看秦玨的樣子,應該也是經常行走江湖,家裡教了許多,並不是單純的公子哥兒。
她也沒多說,簡單洗漱後,和秦玨吃了東西,便出了城。
兩人出城不久,剛爬上山,秦玨就開始哼哼唧唧。
“不行了不行,”到了中午,他整個人像是沒骨頭,隨便找了一棵樹就依了過去,扒著樹哀嚎道,“我走不動了,柳舵主,你行行好,背背我吧?”
聽到這話,洛婉清回過頭來,垂眸看著樹著的青年,冷聲道:“你瘸了?”
“我受傷了啊,”秦玨麵露震驚,“你不會指望我一個傷患跟著你走到東都吧?我從城裡走到這兒已經是極限了,可不再能再走了,再走,我人就廢了。”
“你現在也沒多好。”洛婉清瞪他一眼。
但想到昨夜他幫她療傷,又想到他的傷勢,最終還是走了回來,半蹲在他身前,冷淡道:“上來吧。”
“我就知道柳姑娘心地善良。”
秦玨見狀,趕緊說好話,然後上了洛婉清的背。
洛婉清本是做好了準備,背一個男人的體重不算容易,但是她也沒想到,這人一上來,她就感覺自己腿都快撐不住。
察覺她一晃,秦玨調整了一下位置,洛婉清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忍不住道:“你看著瘦,怎麼這麼重?”
“不會吧?”秦玨扒著她的肩,探過頭來,疑惑道,“你在鹽幫呆了這麼多年,爭鬥應該不少,你力氣這麼小的嗎?”
洛婉清一哽,咬牙背起他,轉身朝他指著的方向走去,一麵走一麵道:“當舵主用的是腦子不是體力。”
“那力氣也太小了,你還習武呢。”
秦玨提醒,得了這話,洛婉清深吸一口氣,決定氣沉丹田,閉嘴不言,將他當成一個沙袋,訓練基本功算了。
柳惜娘也說過,她根基不穩,找到機會能練就練,背著他也是一種鍛煉,罷了。
她背著秦玨,開始往山上爬。
秦玨在她背上安靜不過片刻,就忍不住開始閒聊:“柳姑娘,話說你幾歲啊?”
“二十三。”
洛婉清報著柳惜娘的年齡,秦玨有些詫異:“二十三?看你不像啊。那你比我還大了?”
洛婉清沒有理會他,秦玨沒等來問話,也不尷尬,繼續道:“我才二十,本來我還想,咱們可以義結兄妹,那現下看來,我們隻能結為姐弟?”
“青天白日,少做夢。”
“這怎麼是做夢呢?這是有緣千裡來相會,”秦玨說著,自顧自道,“要日後我就叫你姐姐了?姐姐,你背著我累不累啊?渴不渴啊?”
“姐姐,今日風和日麗,天朗氣清,等咱們到城裡,去喝一杯水酒可好?”
“姐姐……”
“你再多說一句就自己走。”
洛婉清打斷他,秦玨立刻噤聲,不敢再說。
但沒一會兒,他又開始說起來,點評山色,預測天氣,談古論今,抒發心情。
洛婉清不理他,把他當成山上鳥雀,這些鳥雀都這樣,嘰嘰喳喳個沒完。
而且他比鳥還是好一點,偶爾說點中聽的,她聽聽也打發時間。
兩人行走山路,白日行路,晚上休息。
第一日晚上休息,秦玨會便說起她的刀法。
“你的刀法傳承哪裡?”
“我家。”洛婉清完全帶入柳惜娘的身份,平靜道,“我家自己的刀法。”
“難怪這麼粗糙。”秦玨點評著,隨後道,“不過也夠用。隻要是你願意接納的刀法,都可以為你所用。刀也好劍也罷,最重要的是,你完全接納它,問清楚握它的理由。”
“理由?”
洛婉清疑惑回頭,秦玨撚起一根樹枝:“心念合一,氣不外泄,才能與你的兵刃融為一體。你心智所抵之儘頭,就是你刀刃所能行之儘頭。”
說著,秦玨回頭看她:“你想做這件事意願越強烈,你的刀刃才越強硬。刀和劍不同,刀行王道,一刀所至,無堅不摧。所以你揮下那一刀,必須心無雜念,才沒有遲疑。隻有這樣,你才把刀拿起來。”
秦玨朝著他們從風雨閣的人手裡搶來的一把刀揚了揚下巴,洛婉清走過去,將刀拿起來。
秦玨笑了笑:“你現下其他不需要練,隻需要練拔刀,把第一刀練好,問清楚自己,你拔刀的原因。”
洛婉清聞言,沒有多想。
她拔刀的理由很簡單,她腦海中浮現出江少言最後給她那個背影。
殺了他,讓他不得好死,讓他體會過她所有體會的痛苦,就是她所有的信念。
她握著刀,一次次重複最機械的動作,幻想著那一刀下去,斬下那人的頭顱。
秦玨就斜臥在一旁,靜靜看著道:“戾氣太重,但霸道非常,銳不可擋,你的確適合練刀。”
洛婉清沒有理會,秦玨嗑著瓜子,似是閒聊道:“你第一次殺人是為什麼?”
“為了見一個人。”
“見他做什麼?”
“請他幫我殺一個人。”
這話讓秦玨有些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洛婉清沒有說話,秦玨見她不答,想想又問:“那你殺這個人,為的到底是你要見那個人,還是你要殺那個人?”
話音未落,洛婉清一刀斬下,刀鋒凜冽而至,秦玨紋絲不動,笑眯眯看著洛婉清。
刀刃在秦玨額頂停住,洛婉清平靜開口:“為了我自己。”
洛婉清每天夜裡練習最簡單的揮劍,白日就背著秦玨趕路。
打從秦玨第一天上了她的背,他就像失去了雙腿,再也不想行走。每天死乞白賴,就是要賴上洛婉清背他。
一開始洛婉清還想打他,後來也習慣了。
他的體重很奇怪,按理說,背一個人,會隨著時間變化,體力不支越來越沉。可他的體重卻是背上一天,都是同樣的累。不會累到讓人根本背不下去,但也絕不是毫無感覺。
她一連背了他幾日,有一日她去搬石頭回來搭灶生火,發現過去她很難搬動的時候被她輕易搬起時,她突然覺得背他也不是壞事。
兩人這樣日夜兼程大半月,行了大半路程。
有一日清晨,秦玨被她背著,遠遠瞧見了鎮子,他歎了口氣,忍不住道:“我的酒快喝完了,好想喝酒啊。”
洛婉清不理他,繼續往前,秦玨又道:“想吃燒雞,想買新衣服,想買糕點……”
“彆想了,”洛婉清聽出他想進城的意思,“進城太麻煩,耽誤時間。”
說著,洛婉清想起上一次進城他買那些“豐功偉績”,忍不住道:“你一逛一天!”
“那你去!”秦玨立刻道,“我在郊外等你,你把我要的東西買來就行了。”
“不去。”
洛婉清毫不猶豫拒絕。
秦玨攬著她脖子,開始探過頭瞧她臉,討好道:“柳姑娘,柳舵主,柳姐姐?你行行好,幫我買點東西嘛。這荒郊野外日子我真的過不下去了,而且你也要買點東西啊,還有……”
“好。”
洛婉清被他煩得不行,想到火油快要用完,鞋子也磨破了,她終於出聲道:“我去買,在這裡等我。”
“好嘞,這是清單。”秦玨遞給她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感激道,“多謝。”
洛婉清麵無表情接了紙張,塞進懷中,將他放下來,記了一下位置後,便轉頭朝城鎮走去。
金珠子早就被她沒收在了身上,不需要和秦玨索要。
這些時日,她和秦玨認真學習了一下辨認方位,找回來也沒什麼問題。
秦玨這人太麻煩,進了城今天都出不來,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隻需要買點重要的就行了。
洛婉清打開紙頁,看了一眼用木炭寫得密密麻麻的清單。
這人字跡倒是極為漂亮,清秀小楷,看得賞心悅目,用木炭都能寫成這樣,若是用筆,應當更好,一看就是被用心教養出來的世家子弟,傳承大家。
隻是男子寫小楷……
洛婉清想到他那性子,覺得正常。
她掃了一眼上麵的東西,果然都是一些不著調的,隻是看著看著,她發現他竟寫了些藥材,這些藥材似乎是滋陰活血化瘀止疼,常用於……
洛婉清想著,落到“月事帶”三個字上。
她腳步微頓,突然覺得這紙頁有了灼熱的溫度,她這才意識到,那些藥,似乎都是用於經期女子止痛的。
她在監獄這麼久,一開始還有月事,那時她很尷尬,也很痛苦。好在當時母親賄賂了獄卒,用棉布加了石灰,想儘辦法送了進來,保住了那一點點微薄的尊嚴。
後來或許是太冷,也可能是太餓,她的月事就停了。
隻是這事秦玨大概也不知道,便想著記錄在了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裡。
洛婉清握著這份久違的細心好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突然倒寧願秦玨這個人對她冷漠些,她或許還知道怎麼應對。
她拿著紙張,抿了抿唇,終於還是將它放到了懷裡。
隨後提步上前,同迎麵走來的女子對撞了一下,在對方不知不覺間,順手就摸走了她袖中的文牒。
拿到文牒後,洛婉清打開看了一眼名字,便拿著文牒進了城。
她拿著秦玨給她的清單,從城頭買到城尾。
而這時候,秦玨一個人坐在曠野中,拿著酒壺搖了搖,聽著裡麵留存不多的酒聲,慢悠悠道:“人都走這麼久了,還不出來啊?”
說著,周邊林中先走出四個刀客,隨後又走出手持這種樂器的八個女子,接著又走出一大堆黑衣人。
他們將秦玨一人圍在中間,秦玨掃了他們一眼,笑出聲來:“左右使還沒來啊?你們風雨閣是不是不行了,給你們大半個月時間,才叫來這麼點人?”
“秦玨,柳惜娘都不在,你囂張什麼?”站在最前方最魁梧的刀客冷著聲,“要不是她,你早死了。”
“是呀,我怕得很呢。”
秦玨喝乾淨酒壺中的酒,笑著轉頭看向眾人:“但天絕四刀,命絕八樂都來了,想必你們應該知道,要殺我的人是誰吧?”
“知道啊。”抱著琵琶的紅衣女子撥弄了一下琴弦,“等你下黃泉,姐姐告訴你。”
“我的姐姐你擔不起,”秦玨眼神微冷,“彆提前找死。”
紅衣女子聞言神色瞬變,抬手一波,琴聲如刀,就朝著秦玨急奔而去!
秦玨一個側翻躍起,足尖輕點,穩穩落在坐著的石頭上,他身後石頭卻仿佛是被一刀砍中,瞬間炸開。
秦玨懸在半空,抬手一挽。
周邊頓時風起,樹動,秦玨廣袖盈風,雙指並劍,一股無形劍氣指在地麵,壓迫感以他為圓心朝著周邊一路無聲蔓延,他盯著眾人,笑道:“這就動手了?你們人到齊沒?”
“道宗無相劍?!”
紅衣女子見狀驚呼出聲。
秦玨一笑:“識貨。”
“你不是秦玨?”為首的刀客立刻反應過來。
秦玨歪了歪頭,沒有直麵回答,隻問:“誰說會無相劍的人就不是秦玨了?我可是深藏不漏的高手。我最後問你們一遍——”
秦玨神色驟冷,提聲:“本座等了這麼久,人到齊了沒有?”
*** ***
洛婉清買東西速度很快,沒半個時辰,她迅速將清單上的東西都買了一遍,大包小包帶著出了城。
剛到城外,她就聽到一聲輕喚:“左使。”
聽到這聲音,洛婉清頓住步子,心跳頓時快了起來。
洛婉清聽柳惜娘說過風雨閣的結構,風雨閣分成明閣和暗閣,暗閣用來處理風雨閣內部叛徒,偶爾出手處理外部事宜,明閣用來對外接單殺人。
而風雨閣按武力,又分天地玄黃四個級彆。
明閣天級殺手有八位,所謂“位”並不是指一個人,而是出任務時,能到達“天”級的武力程度,例如天絕四刀,他們單獨一人出任務,隻是玄級水平,但他們一起組合出來的天絕刀陣,就足以到一個天極。八位殺手中,隻有兩個人,僅憑一人就足以到天級,這兩人便是左右二使。
而柳惜娘,便是這位左使。
會喚洛婉清“左使”的人,必然是風雨閣的人,他們竟是找來了?
洛婉清沒敢回頭,她平靜道:“誰讓你來的?”
“許久不見,左使說話聲音都變了。”身後人笑了笑,誇讚道,“不枉閣主看重,您如今的樣子,哪怕是閣主在,都不一定能認出您來,混入監察司指日可待。”
“你再多來找我幾次,我就不用去了。”
洛婉清按著柳惜娘教她說話的語氣,冷聲開口。
風雨閣的殺手都很少打交道,隻要來的不是閣主相思子,柳惜娘和他們交往一貫都很冰冷,一心隻為任務,隻談任務,他們很難聽出來。
對方果然沒有疑心,隻道:“左使放心,銀蛇隻是奉閣主之命來同您說一聲,今日圍剿秦玨,左使回去晚一點。”
聽到這話,洛婉清一愣。
她回過頭,就見到一位長得頗為豔麗的少女。
這女人很瘦,瘦到看上去有些刻薄,眉宇間帶著蛇一般陰毒黏膩,她一身短袖藍衣,背上背著一個細長的黑匣子,手腕上帶著蛇環,頭頂用一根銀蛇簪子高束發髻,整個人看上去好似不像中原人。
洛婉清一想便從柳惜娘給她的資料裡想起這人,少有的地級殺手銀蛇,擅長苗刀,距離天字一步之遙。
看著洛婉清轉頭,露出那張完全被燙爛的臉,銀蛇一愣。
那燙傷已經愈合,褶皺拉扯著,根本看不出原來麵部輪廓。
銀蛇看著那張臉,咽了咽口水,隨後道:“您的臉……”
“今日你們來了多少人?”
洛婉清開口詢問,銀蛇沒想到“柳惜娘”會問這個問題,但想到“柳惜娘”的級彆,銀蛇還是討好道:“玄字級殺手三十二位,四刀和八樂都來了。”
“這麼大陣仗?”洛婉清皺起眉頭,“秦玨需要這麼複雜嗎?”
“閣主是想確保萬無一失。”銀蛇恭敬道,“而且,之前左使出手,閣主還擔心……左使是有其他想法。”
銀蛇說這話時,眼神一直盯著洛婉清,語氣意味深長。
洛婉清直接開口:“你懷疑我?”
“不敢,”銀蛇立刻道,“銀蛇隻是給閣主傳話,不敢質疑左使。”
“你少拿閣主壓我。”洛婉清壓著狂亂的心跳,轉身往秦玨的方向走去,冷聲道,“我對閣主的忠心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那就請左使留步。”
銀蛇冷下臉來提聲。
洛婉清聞言回頭:“你什麼意思?”
“閣主說了,”銀蛇盯著洛婉清,“這次刺殺必須萬無一失,還請左使留在這裡,等秦玨死訊傳來,銀蛇自然會讓左使離開。”
“閣主是讓你來盯著我的?”
洛婉清明白過來。
銀蛇沒有否認,隻道:“左使見諒。”
洛婉清沒有說話,她知道,風雨閣對她起疑了。
不管是懷疑她作為柳惜娘背叛,還是懷疑她不是柳惜娘,終究是懷疑起了她。
她捏著腰刀,抿唇不言。
銀蛇靜靜盯著她,一步不讓。
她現在其實什麼都不要做,隻要等在這裡,就是她最好的做法。
秦玨不會死,她按風雨閣的要求做,也不會激怒風雨閣有下一步試探。
風雨閣大概率隻是懷疑她背叛,她隻要證明自己並沒有強行救秦玨的意思,那就足夠了。
如果她現在為秦玨動手,那會有很大幾率暴露自己不是柳惜娘的身份,這樣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柳惜娘。
可秦玨真的不會死嗎?
洛婉清忍不住抬頭看向秦玨的方向。
那個預知夢裡沒有她,她不知道秦玨怎麼逃過的。
但如今,她非常清楚,以秦玨如今的傷勢和他的實力,麵對三十二位玄字級的圍剿,除非有高人相助,不然秦玨絕對活不下來。
而風雨閣之所以出動這麼多人殺秦玨,是因為顧忌她這個天級殺手反水。
或許,如果不是她將秦玨錯認成九霜,秦玨選中陪伴一路的人就不是她。
在上一世,秦玨可能選了一個最合適的人,可能就是那個人,陪他一路走到東都。
如果秦玨死了,那就是她害死秦玨。
是她為自己一己之私,為了自己的仇怨,去害死一個本不該死的人。
可那又怎樣?
洛婉清將目光挪開,告知自己,本來報仇這條路就是一路屍骨,多一個秦玨又何妨?
隻要能殺江少言,死多少人能有什麼所謂。
而況且是秦玨自己假扮九霜,是秦玨主動叫的她,是他自己找死。
然而這話出來,她腦子又浮現那一夜,她的保證。
“你會活著上東都。”
“我肯定。”
懷中紙頁一瞬間變得滾燙,灼得洛婉清難安。
旁邊銀蛇看著她的神色,疑惑道:“左使?”
洛婉清聽到她的聲音,抬起頭來。
她一瞬有了決斷。
賭一把。
她想救秦玨,她也要自己活著,她要賭一把。
隻要她殺了麵前這個女人,喬裝打扮之後,她本來就不是柳惜娘,誰又能認出她?
就算風雨閣懷疑,但隻要她不給他們機會,他們就不能確認,一日無法確認,她就有更多時間運作,等她進入監察司,借助監察司庇護,或許又有新路。
她不能這麼早早放棄秦玨,就讓秦玨這麼死掉。
她的仇是她的仇,沒有必要,不該隨意牽連無辜。
而且秦玨死了,誰又知道世事如何變幻?
她能不能殺江少言?若她不能殺江少言,沒有了秦玨,江少言會不會在皇位上長長久久坐下去?
洛婉清想明白,朝著銀蛇笑了笑:“咱們要一直在這裡坐著等?他們要多久才能把人殺了?”
“左使的意思是?”
銀蛇試探著,有些不明白洛婉清的意思。
洛婉清轉頭看了看,見旁邊屬下拴著一匹馬,便道:“去那邊坐著聊一聊吧,你近日出任務了嗎?”
“托左使的福,我休息一陣,在閣內處理日常雜物。”
銀蛇見她沒有惡意,放鬆下來,同洛婉清一起朝著路邊走去。
洛婉清和她說著話,將身上所有東西放下來,一麵同銀蛇閒聊,一麵暗中將藏在袖中的毒藥抹到手上。
她先抹解藥,等解藥吸收後,再抹上毒藥。
等銀蛇彎腰坐下時,洛婉清猛地拔刀!
她這些時日拔了無數次刀,拔刀的速度快得驚人,然而銀蛇似乎早有防備,身子一側就用背上黑匣擋住。
但洛婉清本身重點就不是刀,銀蛇動身瞬間,她染毒的手掌一掌襲向銀蛇麵上,銀蛇另一隻手抬手一甩,一條毒蛇從袖中張口而出!
洛婉清當即退開,銀蛇也疾退開去,一手抱著黑匣,另一隻手纏繞著毒蛇,正要說話,突然察覺不對,她立刻抬手封住自己穴位,憤怒抬眼:“你下毒?!”
洛婉清沒有廢話,直接揮刀向前,銀蛇一把捏爆手中黑匣,雙手握住苗刀,和洛婉清的刀猛地撞擊在一起。
“左使什麼意思?”銀蛇冷冷看著洛婉清。
洛婉清抬眼,平靜道:“要你死的意思。”
“要我死?”銀蛇笑起來,旁邊毒蛇趁機朝著洛婉清一口咬來,洛婉清側身一躲,銀蛇咬牙,“那就請左使賜教!”
說著,銀蛇雙手握刀,朝著洛婉清就揮砍過來。
苗刀極長,相比洛婉清的刀,防守和攻撃的範圍都要大上許多。銀蛇一刀揮來,洛婉清根本無法近身。
按理說,這樣的長刀,動作應該很是遲緩,但銀蛇不是。
這把長刀在她手中仿佛沒有重量,她揮刀的動作快得出奇,一波接一波,根本沒有給她緩衝的空間。
“左使似乎並不如傳說中那般強悍。”
看見洛婉清一直在防守,銀蛇笑出聲來:“從未同左使交手,今日一試,不過如此,看來這左使的位置,該換個人坐坐了。”
話音剛落,銀蛇騰空而起,猛地朝下一劈!
洛婉清不敢硬接,就地一滾,長刀瞬間劃過她整個背後,露出鮮血淋漓一片。
銀蛇眼睛亮了起來,立刻乘勝追擊,由上而下一刀接一刀砍過去,激動道:“不堪一擊!早知你這點能耐,我早該殺了你!還浪費我在地級呆了這麼長時間。去死!你去死!”
她攻撃越發猛烈,狀若癲狂,方才的毒藥似乎對她沒有任何作用,根本沒有延緩她半分。
洛婉清本就勉力支撐,被這樣一傷,動作瞬間遲緩了許多,不出片刻,她身上又添新傷。
不行,不能這樣。
洛婉清逼著自己冷靜下來,觀察對方的路數。
這樣一味躲避下去,她就是被溫水煮青蛙,早晚要被這女瘋子耗死。
“刀行王道,一刀所致,無堅不摧。”
秦玨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來,她驟然意識到自己的問題。
是了,刀行王道,她怎麼可以躲?
她每次躲避,都是藏住她的刀鋒,銀蛇大開大合,這才是刀道。
想到這裡,她二話不說,在銀蛇揮刀之時,沒有再躲,轉手為攻,一刀朝著銀蛇砍了回去!
銀蛇刀刃襲向她的要害,她的刀刃砍向銀蛇手臂,銀蛇麵色微變,猛地回刀,一刀接住了洛婉清的刀刃。
洛婉清壓住銀蛇刀刃瞬間,她立刻察覺不對。
銀蛇的刀比她的輕一些,按理說銀蛇刀長那麼多,不可能比她輕,唯一的解釋就是鑄刀時,銀蛇希望能兼並速度,所以特意將刀製輕了些。
所以她每次進攻都是由上往下揮砍,這樣一來,才會有一股天生的衝力彌補刀輕的缺陷。
一旦離開由上到下的進攻方式,那銀蛇輕刀的缺陷立刻暴露無遺,根本不敢和她硬抗。
柳惜娘的內力雖然隻有一半,但洛婉清仍舊隱約感覺到並不輸於——不,甚至強於麵前銀蛇。
如果她奮力一擊,很可能,足以斬斷銀蛇的刀。
想到這裡,洛婉清立刻改變策略,再也不防守,一刀一刀朝著銀蛇由上往下砍,她隻揮刀,她的刀不快,但是每一次都是蓄力重擊,銀蛇根本不敢硬接,隻能一退再退,完全近不了洛婉清的身。洛婉清見狀,打算一鼓作氣,將所有內力猛地一提,意圖聚於刀刃,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間,周身劇痛,洛婉清當即停下動作,也就是那片刻,銀蛇趕緊反守為攻,一刀狠狠砍了過來。
洛婉清本能側身一翻,仍舊被銀蛇削下一塊肉來。
被削下肉的肩頭在痛,但她全身大大小小仍舊有無數個點在痛。
她顫抖著握著刀,清楚意識到,這是經脈的問題。
不是筋脈寬度,而是有一些位置,骨骼位置不對,那一個位置的筋脈就極為狹窄,內力根本無法通暢運轉,想要將內力運轉到極致,除非削平那些阻礙筋脈的骨骼,不然絕無可能。
這就是秦玨說的塑骨。
可她來不及了。
銀蛇的刀離她要害越來越近,洛婉清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滿身都被砍出傷口,一次又一次死裡逃生,直到最後,銀蛇一刀朝著她的腰部橫砍而來,洛婉清橫刀一擋,被銀蛇猛地撞飛,狠狠撞到地麵。
她趴在地上,滿身是血,渾身疼得厲害。
銀蛇喘息著收起刀,冷聲道:“結束了,柳惜娘,你比我想象的弱。”
洛婉清沒說話,聽到這句“結束了”,她腦海裡一瞬有無數事,無數人。
她不能死。
她不能死在這裡。
她已經走在去東都的路上了,她已經從嶺南回來了。
她毀了臉,丟棄了身份,失去了家人,重新鍛造筋脈,她走到這一天,絕不是趴在這裡人任人踐踏。
“你揮下那一刀,必須心無雜念,才沒有遲疑。隻有這樣,你才能把刀拿起來。”
秦玨的聲音響起來,洛婉清捏緊刀。
她腦裡是她在監獄裡,她山間,樹下,河邊,一次又一次揮刀。
她還有刀。
她還有一刀!
站起來,洛婉清你站起來。
你不能死在這裡。
你保證過,秦玨和你,都會去東都。
洛婉清握住刀刃,提起一口真氣,扶著自己猛地爬起來,朝著疾衝過來的銀蛇而去!
她們都很快,奔跑間,洛婉清將內力沒有任何約束徹底放開!
真氣恍如沒有約束的洪流,一瞬湧灌她周身筋脈。
不夠的,拓寬!
阻攔的,踏平!
頃刻間,真氣侵沒她整個身體,筋脈炸開,阻攔的骨骼驟裂碾碎,血色綻在她周身,劇痛將她整個人神智淹沒,她的刀和銀蛇的刀猛地撞在一起,而後沒有任何阻攔,瞬間橫過銀蛇刀刃,長刀斷裂刹那,洛婉清刀刃順勢割開了她的頭顱。
刀勢消失那瞬間,洛婉清感覺自己周身疼得顫抖。
她感覺眼前是血,全是血,她根本無法思考,憑著直覺,跌跌撞撞轉身,將所有東西都拿了起來,掛在馬上,然後掏出包裹裡的麵具帶在身上,提著刀翻身上馬。
她之前嫌棄秦玨給的單子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有,但現在突然發現,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有用。
她沒有力氣,整個人都趴在馬上,一手提刀,一手駕馬,朝著秦玨的方向就衝去。
她希望他活著。
她希望她每一句承諾都能成真,希望每一場犧牲都有意義。
她駕著馬,一路狂奔。
而這時候,秦玨已經殺得滿身是血,他看著被他特意留下來審訊的人,握著奪來的軟劍,一手持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笑道:“還不說?那要不我換個簡單的問題,你們應該還安排人在監察司等著殺我吧,誰?”
沒有人說話,抱著琵琶的紅衣女子手中琵琶隻剩一根弦,她跪坐在地上,勉力試圖撥動最後一根弦,軟劍卻如靈蛇一般探來,纏繞在她手指上。
女子抬頭,看著麵前姿態如仙、卻滿身染血的青年,聽對方問:“是不是柳惜娘?”
女子露出陰毒笑容,嘶啞出聲:“道宗之人,竟如此惡毒心腸,若你祖師爺得知……”
話沒說完,秦玨劍瞬間劃過她手指筋脈,女子慘叫出聲,劍就搭在她脖頸上,秦玨冷著聲,隻問:“是不是柳惜娘?”
女子沒說話,也就是那一瞬間,遠處傳來馬蹄聲。
秦玨動作一頓,隨後露出笑容。
“罷了,是不是,她來就知道了。若我沒猜錯——”秦玨將劍一挽收入身後袖中,側身回頭,笑著道,“她是來殺我的吧?”
然而音落那刻,入眼卻是一個滿身是血的姑娘。
她還穿著他給她買的白衣,臉上帶著純白描著桃花的麵具,血色在白衣裳大片大片盛開如海棠之色,豔麗無雙。
秦玨直覺不對,卻還是戒備握劍,在姑娘駕馬衝入人群衝向他刹那,他下意識揮劍而去,直取對方首級。
然而對方卻是不躲不避,朝他伸出手來,秦玨見狀,驚得睜大眼睛,猛地止住劍意。
就這刹那愣神,他就被對方抓住手腕,一把拽上馬去,拉著他的手扶在腰間,低喝了一句:“抱穩我!”
說著,女子就朝著風雨閣的人橫刀砍過,越過人群,領著他縱馬而去。
直到衝出人群,秦玨還沒反應過來,他愣愣抱著洛婉清,等到徹底遠離,他才反應過來,見到洛婉清滿身的血,一把搭在她脈搏上,急道:“你自己塑骨,瘋了?!”
“秦玨我們約定一件事。”
洛婉清確認安全,自己也撐不住,周身真氣外泄,眼前越來越黑。
她感覺自己冷得發抖,胸口氣血翻湧,但她想到方才秦玨那一劍,她清晰知道,對方想殺了她。
至少剛才那一瞬,他想殺了她!
這個混賬東西,她拚命回來救他,他居然想殺她!
想到這裡,洛婉清一口血噴出來,秦玨趕緊攬住她的腰,將她撈在她,把真氣送過去,急道:“你先彆說話,控製真氣不要外泄!”
“以後我不過問你,你彆過問我,”洛婉清顫抖著,縮在他的懷裡,“我信你一次,你也彆疑我,不然……”
她氣息越來越弱,卻還是咬牙:“我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