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攀談了一會兒,洛婉清給了她一些藥,隨後又道:“小女還擅推拿,大俠似有頭痛之疾,若是用得上的,不必客氣。”
“那太麻煩姑娘了。”
對方客氣婉拒,洛婉清察覺對方戒備,便沒有強求。
九霜江南第一高手的身份天下皆知,但是行走江湖用的都是江湖外號,進入監獄都用的是本名,官府未免仇殺,都隻會用本名稱呼犯人。這也就是說,隻要九霜願意,他可以一直把自己藏下去。
而現下他自己主動隱藏身份,應該是也怕有人尋仇。可他不知道的是,一旦他身份為更多人知曉,那如她這樣提前知道監察司要組隊考核信息的人便會湧上來。
如今路程才開始,正是她把自己和九霜綁在一起的最好時機。
她要儘量讓更少人發現九霜的存在,也要儘量讓九霜更依賴她。
現下九霜還對她太防備,她需要一件事來破局,讓九霜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主動和她綁定在一起,等未來到達東都,不說人情,就算是這一路的感情,九霜身體恢複,應當也不會丟下她。
洛婉清心緒幾轉,便有了思量,隨後道:“大俠想吃肉,我這就去想辦法。如今冬末,天寒露冷,我再想辦法給您弄點枕被過來。”
“你有辦法?”
青年有些詫異,洛婉清一笑,溫和道:“小事。倒是有一事,小女僭越,但還是要提醒一下大俠。”
“您說。”青年語氣很是謙和,似乎將她的話看得極為重要。
洛婉清神色認真起來,嚴肅道:“大俠行走江湖已久,如小女這般仰慕者有,但亦有心懷不軌之人,此番前往東都之路,人心叵測,還望大俠千萬不要透露身份,以免有心人乘機落井下石。”
“你說的是。”青年想了想,點頭道,“那這樣,以後我就化名阿恒,你叫我公子就好。”
“這樣最好不過。”
見對方聽勸,洛婉清放鬆了許多,隨後道:“那我去找官差想辦法要點東西。”
“多謝。”
青年頷首,洛婉清站起身來,去找了官差。
在監獄這些時日,她早把這些獄卒官差摸了個透,這種差事,大多都是些沒有功名的尋頭百姓來乾的“臟活”,但因為這種活計十分關鍵,所以能成為獄卒官差的人,大多是要花錢去打點,才能得到這個職位。花了錢,他們自然要賺錢,所以監獄之中,隻要有錢,一切好說。
洛婉清在死牢那些時日,打贏了彆人,就從他們身上搜刮東西,倒是攢了不少銀錢,就等著這時候來用。
她熟練來到官差麵前,低聲道:“大人,我這裡有個朋友,身受重傷,天氣太冷,怕是需要一個枕頭被子,還有些肉食,還望大人行個方便。”
說著,她便將一塊碎銀從袖子裡遞過去,官差見了,瞧了一眼不遠處閉著眼睛假寐的人,沒有多言,默不作聲收了,淡道:“被子有多的,你隨我來。但肉得等見到城池,等今晚吧。”
洛婉清不敢多話,趕緊道謝,官差領著她到放置行囊的馬車上,從上麵取了一套被褥給她。
洛婉清在人群注視下拿著被褥回了車上,很快大家就騷動起來,有錢的便趕去賄賂官差買些東西,沒錢的就在一旁乾看著沒有出聲。
洛婉清將被褥枕頭鋪在牢車裡“九霜”坐的位置,剛鋪好,休息時間便結束,官差招呼著大家回到牢車,洛婉清便回到樹下,將青年扶上牢車。
剛進牢車,他便看見了車上的被子和枕頭,洛婉清扶著他坐下,青年露出感激之色:“柳惜娘大恩大德,在下無以為報。”
“大……公子不必言謝,出門在外,大家互相幫助,都是應該得。”
說著,洛婉清一手扶著他,一手環過他,將軟枕墊在他身後。
這個動作讓青年少有一僵,他不由得一抬眼,目光恰恰就落在洛婉清纖長皓白的脖頸上。
她的臉極為可怖,可這頸子卻與臉截然不同。
這脖頸的皮膚十分細膩,曲線優美,洛婉清低頭時,剛好能將它最美的弧度展現出來,一舉一動,明明隻是自然照顧傷患,卻莫名帶了一種引人的姿態,讓人不自覺便要卸下幾分心防,軟化許多。
青年不著痕跡挪開目光,感覺身後軟枕調整到了一個合適位置,洛婉清退開來,笑道:“您試試。”
青年依言靠在軟枕上,軟枕隔開了後堅硬木欄,的確舒適許多。他將被子蓋在身上,忍不住道:“真暖和啊,這一路能遇到柳姑娘,真是小生平生大幸。”
洛婉清神色不動,隻道:“您能好好休養就好。”
她說著,目光落到不遠處正朝著他們這個牢車走來的三個人身上。
那三人手裡都沒東西,應該是沒有用錢去和官差交換。
趙雨嫣就罷了,另外那兩兄弟明顯不是善茬,沒有換,見到“九霜”身上的被子,大概率是要搶的。
她給“九霜”備這麼顯眼的東西,就是為了讓他被人搶。
九霜這樣的頂尖高手,大概率從小就是天子驕子,他很難意識到,他有名望、有武功時,大家都會敬讓他,一個枕頭,一床被褥都不是大事。可當他落難,遇到阿貓阿狗,莫說被子,就算隻是一個乾饅頭,彆人都會欺他辱他。
一開始她拿被子來,還擔心“九霜”在牢獄裡已經見識過人情冷暖,不敢要。
但對方毫無芥蒂拿了,可見或許是因為武藝太高,在牢房裡單獨關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那她就讓他看清這種處境。
這些阿貓阿狗必然是動不了九霜的,可他要養傷,要休息,依照他的身體,每一次動手,對他來說都是巨大的損耗,所以他急切的需要一個能靠得住的幫手。
隻要他意識到這一點,他就會知道,他需要自己。
那不需要她投靠,九霜就會想主動招攬。
洛婉清思考著,便見那三人陸續上了牢車,看見車上的被枕,大家神色各異。
趙語嫣隻是掃了一眼,便迅速挪開目光,躲到了一遍。
倒是另外兩兄弟,對視一眼後,身材瘦小的那個男人走到“九霜”麵前,拉了拉被子,笑著道:“小白臉,被子哪兒來的?”
青年用被子蓋子自己,閉著眼睛,扭過頭去,仿佛是什麼都沒聽見。
“不說話?”身材瘦小的男人冷笑,隨即伸手拉扯被子,“那這被子就給爺爺……”
話沒說完,洛婉清一把抓住男人的手,平靜道:“這被子我給他的。”
“哦?”
男人抬頭,老鼠一樣精亮的眼睛看向洛婉清,盯著她道:“你給的?那能不能給我呢?”
“不能。”
“為何不能?”瘦小男人皺起眉頭。
洛婉清冷聲道,“他病了,需要被子。你們兩個大男人,要這個做什麼?”
“要不要可不是你說。”
對方看了一眼身後,淡道:“二弟。”
話音剛落,旁邊一直坐著聽話的高大男子突然起身,抬手一拳就朝著洛婉清砸了下來!
那一拳來得太猛,洛婉清下意識雙手交疊身前,硬硬接下對方拳頭。
隻是那人力氣大得不同尋常,哪怕洛婉清用整個身體力量去拚,卻還是被對方一拳重擊,猛地撞到了身後“九霜”身上。
青年“哎喲”叫了一聲,洛婉清當即覺得身體上的力儘數卸去,隻是她還是覺得胸口血腥氣翻湧,她本能性往前一衝想要動手,又被身後人一把抓住。
“算啦算啦,”青年拉著他,將被子從身上扯下來,遞過去給對方,“這兩位可是江湖鼎鼎有名的黑白二煞,大哥白鼠,二弟黑熊,一個輕功上佳,一個力能扛鼎,柳姑娘,你身嬌體弱,”青年把洛婉清拉著坐下,安撫道,“和兩個粗人急什麼眼?”
“還是小白臉識相。”
聽著這話,兩兄弟大笑起來,拿過被子,蓋在身上,坐在馬車對麵,笑著看著滿臉怒意的洛婉清道:“母夜叉,找男人也要找個中用的,現下知道了吧?”
“你……”
洛婉清假裝還想再上前,青年趕緊拉住她,對方用手給她扇風,笑眯眯道:“不生氣不生氣,我們柳姑娘寬宏大量著呢。”
“公子!”洛婉清急急開口,“難道你就讓人這麼欺辱你嗎?!”
這話讓青年一愣,麵上露出幾許無奈:“可這也沒辦法啊,我動手又打不贏他們,一床被子,算了吧。”
聽這話,洛婉清明白“九霜”的意思,他不便動手,也不想暴露身份,便徹底示弱。
可他示弱,她卻不行,她得表忠,她立刻道:“公子不必擔心,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這被子我非為您搶來,有我在,必不會讓人欺您!”
“這不好吧?”青年遲疑著,“他們身後是有人的,你若為我動了手,日後咱們可就綁在一塊兒了,我聽說監察司初試是要與人組隊,你要再與他人組隊,怕是難了。”
聽見“九霜”也知道初試組隊之事,洛婉清心中不由得微沉,不知對方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意思。
這話是勸告,但更是試探,洛婉清立刻道:“那我便與公子組隊就是。”
“我如今武功低微,打不贏幾個人。”青年疑惑,“你當真要與我組隊?”
“公子不必試探了,”洛婉清認真道,“我確認與你組隊,絕無反悔之意!”
“那好吧。”
青年立刻放手,屈膝盤腿,指了對麵兩人道:“那你動手吧,讓他們坐角落裡,我想躺著睡覺。”
“黑熊,”旁邊白鼠聽他們一唱一和說了半天,冷笑出聲來,“給點顏色他們就開染坊,為兄給你十招,把這母夜叉給我扔下去!”
話音剛落,洛婉清就見到那個身材高大男子猛地起身,朝著她一拳砸來。
洛婉清繃緊身子,正欲硬接,就被身後人一腳踹歪了身子,提醒道:“取空而攻,莫要接招。”
話音剛落,對方拳風就朝著洛婉清側麵擦過,身後人繼續提醒:“蹲下!”
洛婉清下意識下蹲,拳風從她頭頂路過,對方腹部便落在洛婉清眼前,洛婉清抬手直取對方腹部,對方立刻後退,身後青年繼續道:“直起三寸,取眉心。”
洛婉清跟著青年的話語,抬手朝著對方眉心點去,對方見她襲來,也不躲避,乾脆一拳砸來,以硬碰硬。
青年當即道:“向後彎腰,再取眉心。”
洛婉清照做,隨後便見對方的眉心真的就到眼前來。
她不知道青年怎麼做到,他所有命令,似乎都是預估對方動作後說出,她隻要照做,都是提前等著對方送上門來。
她腦海中不停揣摩青年說的路數,雙方在狹小的牢車你打得難舍難分,旁邊白鼠臉色越來越難看,你來我往幾十招後,洛婉清突然領悟到了什麼。
麵前這個黑熊力氣太大,每次出拳拚儘全力,其實就很難真正控製自己身體的去勢,她隻要在對方力難以控製住的位置突襲,那幾乎就是絕對的勝算。
想明白這一點,她開始借助這個人身材過於高大的空隙不斷躲避對方,旁邊青年輕輕“咦”了一聲,隨後便沒再出聲。
洛婉清沒有再管周邊一切,她全神貫盯著對方每一次出拳,計算著對方每一次力道,這個高大男人反複打不到她,便帶了怒意,直到最後,他拚儘全力狠狠一拳砸向洛婉清,洛婉清一眼看出他將背後暴露出來,她毫不猶豫,從對方腋下往上鑽上去,隨後用手肘抬手朝著對方拱起的脊骨處狠狠往下擊下!
那一擊如果中了,麵前這個人怕是一輩子都完了。
見她那一擊,旁邊一直觀戰的白鼠男人終於出聲,驚喝:“停手!”
黑熊動作當即頓住,洛婉清見狀,也收住去勢,一腳踢到對方背上,對方狠狠撞在木欄上。
這木欄是特製,極為堅硬,被黑熊這樣的體格撞上去,整個牢車都顫了顫,馬車都差點翻了。
官差急急忙忙衝上前,怒道:“做什麼?要死啦?!”
“大人,”白鼠見官差過來,立刻道,“我和我兄弟坐不動了,想步行。”
“步行?”
官差有些驚訝,做牢車至少還是馬拉人,步行可就費力了。
但看著方才牢車的架勢,這兩人留在牢車裡怕是要繼續鬨下去,官差也不想找事,便道:“下來吧。”
官差說完,便叫停了馬,打開牢車大門,讓兩人出來。
見兩兄弟下去,趙雨嫣也急道:“我……我也步行!”
說著,趕緊跟著下去。
牢車裡一下隻剩下兩個人,青年看了洛婉清一眼,笑著道:“喲,這就寬敞了。”
說著他將床被往牢車一撲,整個人就躺著了上去,靠著枕頭眯著眼睛道:“姑娘不是說擅長推拿嗎?我頭疼,勞煩姑娘幫忙按按。”
聽到這話,洛婉清便知這是對方認可了她,她趕忙上前,跪坐在青年頭頂,伸手去給青年按著穴位。
她手指觸碰到對方穴位,沒了片刻,青年便睜開眼睛,仰頭看向洛婉清,他思索著道:“姑娘過去應該是個美人吧?”
“一般吧。”洛婉清淡道,“也偶有幾人誇過。”
“那是他們不識貨了,”青年彎著眉眼笑起來,“姑娘生著一身美人骨,當是人間絕色,好看得很。”
“皮囊身外物,不足為提。”
“姑娘如此境界,在下放心了。”青年笑著合眼,“看來姑娘不是見色起意,日後咱們還能長長久久合作下去。”
見色起意?
洛婉清聞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對方的臉。
這張臉倒還算周正,可比起江少言——的確是普通太多了。
見色起意,也輪不上他。
但嫌棄不能放在眼裡,洛婉清思緒落在那句“長長久久合作”上,心緒稍定,明白自己這一番努力,到總算有了結果。
她認認真真給對方按著額頭,對方起初明顯極為戒備,但沒多久,他整個人就放鬆下來,然後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天黑時分,他們入了城,洛婉清輕喚青年:“公子,到了。”
青年瞬間睜開眼睛,眼中閃過一絲凜冽的冷,但很快,他便冷靜下來,麵上浮現出幾許疑惑。
洛婉清觀察著他,心中稍定,評判著這個人的性格。
這是個極為警惕多疑的人,常年生活於生死攸關之境。
“到了?”
青年回過神來,轉頭看向麵前客棧。
官差一一打開牢籠,將犯人從牢車中放出來,喝道:“都去後院!房間自己選自己睡,明天早上少一個人我就讓你們進監察司的詔獄,都滾進去!”
說著,官差將所有人趕入後院,關上大門。
大門關上後,一群犯人麵麵相覷,過了許久,大家便自發去選房間,洛婉清領著青年選了一個中等房間,剛進門,就聽身後傳來一個男聲:“這房間我們要了,你們滾去睡柴房。”
聽到這話,洛婉清冷眼回頭,就見一位臉上帶著刀疤的魁梧青年站在門口,後麵跟著白鼠黑熊兩個人。
白鼠黑熊站在青年身後,趾高氣昂,看上去來者不善。
洛婉清一想,便知道這兩人是搬了救兵,她看了一眼坐在桌邊悠然倒茶的青年,見對方不為所動,猜想此人應該不足為懼,便冷聲道:“若我們不去呢?”
“柳惜娘,我勸你識相!”旁邊白鼠聞言,立刻跳出來,抬手指了旁邊刀疤青年,“你可知我大哥是誰?”
“呀,”洛婉清身後青年倒了兩杯茶,端著茶來到洛婉清身邊,分了一杯給洛婉清,靠在門邊,悠悠道,“誰啊?”
“大哥,告訴他們你是誰!”
白鼠退了一步,給刀疤男人讓出空間,刀疤男人從身後抽出一把中間,往前“哐”一下放到身前,聲音低沉:“吾乃江南第一劍客,九霜。”
聽到這話,洛婉清旁邊青年一口茶噴出來,噴到了對方臉上。
洛婉清震驚看著麵前這個刀疤男人,又看看趕緊上前賠禮道歉給對方擦水的青年,下意識開口:“你不是九霜?!”
“這個……”青年遲疑著回身,“我說過我是九霜嗎?”
“那你是誰?!”
洛婉清震驚開口,青年笑了笑,輕咳了一聲,將茶杯放在一旁小桌上,抬手恭敬道:“忘了自我介紹,在下秦玨,江南秦氏第三子,見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