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沈懷珠的“邀約”,春曉並未過多詢問,隻是莞爾道:
“妹妹邀約,盛情難卻。”
然而春曉坐上前去地牢的馬車後的每一秒,她都在思考這沈懷珠心中在打什麼算盤。
沈懷珠不想自己去,應當隻會有兩個原因。
其一便是沈懷珠坑害了金懷瑾,問心有愧,怕被他認出來;其二,也許沈懷珠有把柄在金懷瑾手上,見了麵瘋狗互咬,容易露餡。
隻是沈懷珠這膽子夠小啊,這金懷瑾不過是個將死之人,知道替嫁一事又如何,難不成以後還從墳地裡爬出來,殺了沈懷珠?
沈懷珠一路沉默寡言,春曉也就沒想著跟她串什麼“口供”。到了目的地,春曉先一步走下馬車,回頭神情輕鬆地朝沈懷珠伸出手,扶大小姐下車。
此時沈懷珠才問了一句:“姐姐,妹妹今後當如何稱呼你?”
“春曉。”
“春曉姐姐,你我今後還是一家人嗎?”沈懷珠問道。
春曉假笑著點點頭:“自然。”
“那就好。”
二人一前一後入了那肮臟惡臭的地牢底層,獄卒在前開路,很快,春曉便久違地見到了金老爺。
金懷瑾一身囚犯服破爛不堪,其上墜著幾道鞭子抽打的血痕,被手銬吊至兩邊的手腕無力地垂下,雙手更似受了什麼不得了的刑罰,指節白骨森然可見。他一見到翩然而至的二人就像失了理智,震地他身上枷鎖哐哐直響。
沈懷珠一見金懷瑾便抬袖遮麵:“姐姐,這死囚像是有話與你講。”
原來是要倒打一耙呀。春曉心底暗道。
金懷瑾嘴裡模糊不清地吐出了幾個字眼,春曉仔細辨認,似乎是在咒罵沈家小姐。春曉心想罵就罵吧,餘光卻瞥見沈懷珠麵有菜色。
如此昏黃的燭光下,怎麼還會有人臉色變換的如此好看啊?
春曉一時起了壞心,開口問了沈懷珠一句:“這畢竟是……的夫婿,妹妹可否叫他喝口水?”
她二人模樣本就有幾分相似,春曉又故意模糊了“我的”二字,這令麵前的金懷瑾也忽然有些迷糊,不再一味對著春曉罵,而是眯著眼打量著他身邊的沈懷珠。
沈懷珠雖有些懼怕,也不是個傻的,正要阻止春曉,卻見小官們已掰開金懷瑾的嘴,將冰涼的水灌了進去。金懷瑾咳嗽了好幾下,終於將嘴裡的水與血一並吞咽了下去:“你終於來了!是你攛掇我謀反,是你!”
沈懷珠震驚地張開了嘴:“妹妹,她說的是你?”
金懷瑾瘋狗亂咬人的幾率有多少呢?
春曉提前打聽過,他神智尚清,無論是盛煙嵐還是沈西嶺前來,他都閉口不言,隻央求獄卒再讓他見三殿下一麵。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
沈懷珠要讓她擋刀!
春曉就是個來看戲的,這能讓沈懷珠得逞嗎?
那萬萬不能啊!
可還有什麼法子能讓金懷瑾知道自己並不是上元之日與他相見之人呢?
——“上元花會不過一盞茶時間的交談,連你的名字都沒問過,是我對不住。”
春曉耳畔忽然浮現那日自己金懷瑾打她巴掌時說的那句話。
是啊,因為金懷瑾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她是“沈家小姐”,甚至“沈家二小姐”,沈家眾人才能如此順理成章地狸貓換太子。而金懷瑾對“替嫁”一事毫不知情地原因是他以為上元之日所見的女子便是流落在外、已“認祖歸宗”的沈家二小姐沈韞玉!
“老爺啊,你仔細看看,站在你麵前的人是不是韞玉?”
春曉背著手往前邁了一步,不,是一小步。
她十分確信將死之人什麼都做得出來,所以即便大膽,也不敢大意。
身旁的獄卒小聲討論道:“沈韞玉不是已經死了嗎?”
旁邊的獄卒也道:“難不成那是副空棺?我曾見過沈家那兩位小姐的,二人長得十分相似,恐怕就是眼前這位啊!”
沈懷珠握緊了拳頭,明顯已然聽不下去,揚聲道:“閉嘴!”
獄卒不吭聲了,然而這話卻是結結實實地落在了金懷瑾耳朵裡。
春曉玩味地看向沈懷珠:“是啊,沈韞玉已經死了,我不是韞玉。懷珠姐姐,你說是不是?”
懷珠,沈懷珠。
上元花會那日,金懷瑾與沈家二小姐交談以後,是向人打聽了沈家小姐。提親前曾與二小姐書信來往幾封,信中提及其名取自“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且未曾明確落款,金懷瑾先前一直以為是二小姐性子內斂。
難不成……
金懷瑾沉了心,仔細打量沈懷珠,哪知沈懷珠做賊心虛,急忙開口:“還不速速把那死囚的眼睛給我卸了!本小姐待字閨中,豈是區區死囚可染指的?”
春曉覺得她說的對:“二小姐,陛下不曾下旨,您也……”
沈懷珠打斷道:“快點把他眼珠挖下來!”
大總管在一旁冷眼旁觀許久,終於出言阻止道:“哎!不許動手,咱家還在這呢!”
春曉嗬嗬兩聲,暗道這太監還真愛坐山觀虎鬥。雖說如今的金懷瑾,頂多是個拔了齒的老虎。
大總管:“沈二小姐,你就這麼恨一個將死之人嗎?”
沈懷珠怒極:“大總管為何要插手此事?”
大總管訕笑道:“二小姐這不是折煞奴才了嗎?此事若非陛下安排,奴是萬萬不敢的呀。”
“陛下……”沈懷珠思索片刻,極不情願地妥協道,“陛下叫我見金懷瑾,我見了,行了吧?”
大總管也怕再叫沈懷珠待在此處生了事端,連忙道:“行了,行了,奴才這就送二位小姐離開。”
“這還差不多。”
春曉看著沈懷珠怒氣衝衝離去的背影,並未跟著離去,而是留在原地,觀察著金懷瑾的神色。
金懷瑾疲憊開口:“……你怎麼不走?”
“這就走了。”春曉抬腳就跑。
“等等,”金懷瑾猶豫道,“沈懷珠狠辣,與那日無異。多謝你告知。”
“舉手之勞,不謝。”
“你怎麼不問我上元花會我與她說了什麼?”
“留著給沈西嶺說吧。”
春曉落下一句意義不明的話便拂袖而去,隻留下那失了自由、悵然若失的金懷瑾。
直至出了牢獄,春曉才默默鬆了口氣:
誰知道金懷瑾什麼意思,好奇心害死貓啊,她才不想知道!
三日後,牢獄外。
任卿裕剛從牢獄裡出來,便撞著恭候多時的沈西嶺:“都審完啦?”
任卿裕“嗯”了一聲:“侍郎大人自己的活計不乾,扔給我乾,真有意思。”
沈西嶺立馬道:“我錯了,好兄弟,快給我說說。”
“……”
沈西嶺搓搓手:“還不是因為你一路都有參與這案子,交給你比較得心應手嘛。”
任卿裕扔給他一本厚實的卷軸:“不是我不說,太長了,你自己看。”
卷軸上記載的事無巨細,沈西嶺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謄抄的話本,直到他掃見卷軸下的一大片血跡才清醒過來。
“我此生最悔恨的事就是甘願愛上你,甘願被你騙。然而時至今日,待我用五個時辰囊括你我五年情誼時,隻歎風月匆匆。”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沈西嶺沉默地跳過那段“絕情書”似的告白。
葉流杏原是三皇子麾下的女門客,敏慧聰穎、善解人意。可惜出身卑微,又是女子,在眾多門客中不過是滄海一粟。
直到她遇見了金懷瑾,從某一角度而言,葉流杏遇到了她這輩子的貴人。
那時的金懷瑾也是風華正茂的弱冠少年,他也會在三殿下府舉辦夜宴時不懂規矩地走出宴廳,在外沉悶喝酒。
“公子,你喝了酒?”
那是個身量薄如蟬翼的女子。
金懷瑾一輩子都沒見過那樣纖瘦的人兒,仿若風一刮就會隨著而去,他一甩酒壺:“你看不見嗎?要不要來點?”
哪知那女子接過酒壺,竟是一口將烈酒一飲而儘!
“好!”
金懷瑾大叫一聲,笨拙地鼓了鼓掌。
然後他就俗套地愛上了那個叫葉流杏的門客。
葉流杏出身不好,金懷瑾為她尋來當朝貴妃母家葉氏拜作義女,以假亂真;葉流杏是三殿下門客,金懷瑾便投奔三殿下,願為三殿下效犬馬之勞。
總之這個夫人隻能是她,隻能是葉流杏。
而那時盛家也恰好向金府遞了婚書,葉流杏與盛煙嵐一同入府,而那時連盛煙嵐都以為葉流杏出身高貴,壓她一頭。後來才知道,這不過是葉流杏與三殿下裡應外合的一場戲罷了。
原先是葉流杏做中間人,傳播著金懷瑾與三殿下之間的信息。可後來隨著葉流杏身子逐漸虛弱,金懷瑾也就慢慢開始脫離三殿下的管製。
“三殿下察覺到我改了老爺的信箋,也許……我不能再做線人了。”
葉流杏閉了閉眼。她並不想讓金懷瑾涉險參與謀反,即便那本就是三殿下計劃好的一場棋局。
可她如今為金懷瑾心軟這麼半刻,難道就能改變既定的結局嗎?
三殿下再次見到她時,隻對她說了一句話:“葉姬,你早該知道婦人之仁的後果。”
葉流杏身子不好是三殿下下的藥,神誌不清後金懷瑾瘋狂“祭祀”救人也是三殿下派去的人。
金懷瑾不知道,還一直忠心耿耿的效忠於三殿下:葉流杏是三殿下的人,三殿下怎麼會害她呢?
他在供詞上隻說“臣認為此事歸咎於沈氏”。而這十個字,在卷軸上已出現了不下三次。沈西嶺簡直忍不住要破口大罵:“你沒攔著他?”
任卿裕一時無語:“……這是宮人謄抄的,我還沒仔細看。今夜我重製一份,明日交給陛下前,必不會牽涉到懷珠。”
沈西嶺說了句“這還差不多”,才接著往下看:
再後來,隨著葉流杏逝世、霽和入府,他又遇見了一個人。
“金大人與三殿下珠聯璧合一事,臣女早有聽說。臣女心中傾慕三殿下已久,可如今我兄長當家,我明麵上無法支持三殿下,便想儘綿薄之力,以大人夫人的名義站在三殿下身後。”
上元花會,沈懷珠開門見山,向金懷瑾擲出了那個極具吸引力的籌碼:
“金大人可曾聽說過‘換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