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衣襟帶著冷寒,想要浸潤我的每一寸肌膚。他身上殘留的花香氣味好像是一劑良藥,試圖撫平我雜亂無章的心跳和呼吸。
手背上他的溫度也裹挾而來,漸漸平息掉那些像是身在窄巷舉步維艱,不敢往前也不敢後退,卻依舊不斷碰壁帶來的煩躁和恐懼。
“趙諼,你以為你能保護得了所有人嗎?你自己不也是撿回來的性命?”
她蹲下身子,我愣怔地微抬起頭去找她的位置,那麼近的距離我卻覺得遙遠,好像怎麼也看不真切,“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回頭路。”
她緊接著拉過我的手,將疊的方正的一張字條鄭重地放在了我的手心。
“不負所托。”
——
四月十五,夜,黑風崖。
墜崖的時候,赫連喻恩隻有一瞬恍惚,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根藤蔓,踩著幾處凸起的岩石,一路往下數十丈才穩住身子。
玉鐲磕在石壁上,斷裂成兩半。一半摔落崖下,殘存的理智壓製住昏沉的睡意,讓我把另一半牢牢抓在手裡,
“你還真是不怕死啊。”微帶著些喘,他張口依舊不饒人。
我半個身子被他抵在石壁上,一手攀在他的脖子上,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卻也不想讓他占了上風:“小王爺還是省省力氣,否則同我一塊兒死了……”
赫連喻恩的身體更進一步,傷口被他擠壓,痛得我隻能閉上嘴巴。
狹長的眼絲毫不慌亂,他的聲音甚至還帶著幾分氣定神閒:“溫姑娘不是早有把握,否則怎會甘心和我一同跌進萬丈懸崖,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我懶得搭理他的諷刺,挪開眼往下瞧,漆黑一片,瘮人的厲害。
他也不急,伸手直接就來搶我手裡的鐲子:“這麼寶貝?”
他微挑著眉,拇指摩挲著裂口,也不忘來觀察我的反應,“心上人?”
“這裡再往下,有一處山洞。”我啞著嗓子,下巴朝左側輕點幾下。
他也不猶豫,把脖子塞進腰間,帶著我就掠了過去。
山洞月光鋪灑出一小塊瑩白,散亂的柴火早已冷透。他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但也忍住了出口諷刺的衝動。他將我安置在一角,將散亂的柴火拾起。
暖意和光亮驅散了餘下的黑暗。
他盤腿坐下,我這才看清他的手臂上也有幾處傷口,整片衣袖皆紅。
“不解釋解釋?”
我半倚著石壁,漸燃的火堆升騰起的暖意更是讓我昏昏欲睡:“你為何要選擇和我一同跌落懸崖?”
他手裡拿著一根柴在火堆裡搗鼓了幾下,就丟了進去,引起火星四濺。
“還有心思來琢磨我,看來是死不了。”他轉過身來,嘴角噙著一抹笑,眼神卻淩厲,“交個底吧,剛剛那群人裡有沒有你的人?”
“郡主如今下落不明,那我這個和親人選,小王爺看如何?”我直起身子,忍痛折斷了貫穿到胸前的箭頭,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感讓我清醒了幾分,
他眼睛微眯,慵懶隨意的模樣好像是坐在軟塌上:“我有得選?”
“澧朝到底對姑娘做了什麼?讓你如此費儘心思地想要離開?”他探身拾起地上的箭頭,拿在手裡把玩,“這般箭術的人,也能為你所用?這裡又是你準備用來做什麼的?”
“你到底是誰呢?”
他好像並不期待我的答案,他身上的血腥氣味被火焰炙烤更是濃鬱,即使是這樣他身上依舊有淡淡的花香味道。
“你的那位同伴,不邀出來見見嗎?”
折斷的箭羽從他手裡飛出去,擦過洞口岩壁,擊落下細碎亂石。等到最後一顆碎石也沒再發出聲響,他才收斂了神色。
“劫殺郡主,是想要破壞兩國和談?偏偏要選在澧朝境內,想讓澧朝皇室臉上無光?”他眉眼逼近,少見的正經姿態,倏爾看向我,篤定的開口道,“你選在黑風崖要演一出李代桃僵的戲碼,就必然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境,落得身死的下場。你和那位郡主是什麼關係?這出戲,你一個人可演不好。”
我索性順著他的話茬往下說:“小王爺還真是回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金梧和澧朝相比,當然是澧朝過得更舒服自在。”
他對我的諷刺沒過多反應,目光裡的試探並未消減:“在永安鎮,郡主中毒,是你的出現打亂了他們的計劃,逼得他們隻能鋌而走險,在此處設伏。他們同你一樣也想李代桃僵偷梁換柱,但如此作風,是想殺人滅口,往我金梧王庭釘下一根釘子。”
“這樣看來,金梧王庭也算是香餑餑一個。”
他突然冒出一句玩笑話,我被噎得反駁的話都沒想出來。
“澧朝奪嫡之爭也開始了吧。北境稍安,西境又起動蕩,誰占了上風,給我個答案?”
他最喜歡出其不意,就是此刻也不例外。
“皇……,我不知道。”我脫口而出,卻又生生改了口。
恐怕是我起初的聲音極低,他沒聽清也沒深究,繼續問:“三路人馬,哪一路是你的?山匪?”
“你身後沒人給你撐腰?”他微挑了下眉,一如既往的嘲笑意味。
我偏過頭去,沒理他。
“是你漏算了他們會臨時發難,才讓自己落到如此地步?”他不依不撓,挪到我旁邊,非要來看我的臉,“你這個人心思縝密,沒有萬全之策絕不會主動出擊。所以,是哪一步錯了呢?”
“從你把我帶上馬車的那一刻起,就錯了。”我其實已經沒多少力氣了,但我還是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出了我的心思,“隻要我和郡主不在同一輛馬車上,那無論有幾路人馬,也無論他們何時發難,如何發難,現在所有的意外全都不會發生。”
“我錯就錯在,對自己太狠,也高估了自己的體力,竟然真的昏了過去,否則我絕不會選擇和小王爺同行。”
他的舌頂在臉頰一側,隆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我的說辭似乎並沒有說服他,他微眯起眼睛:“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的人。”
“澧朝箭術一流,人又在京中的,恐怕就隻有郡主的那位胞兄了。”他雖是笑著,但眼底沒有一絲笑意,“剛剛在山崖上,有人劫持你,他幫你脫困。有個黑衣人想要靠近你,也被他用箭步步逼退。”
我忍不住捏緊了拳頭,他的洞察力著實令人膽寒。
“他的父親已然下獄,他妹妹是攀著當朝貴妃的關係才做了這個郡主,他選擇與你合謀……”
他好像又想到了些什麼,有些停頓,“可你是皇長子的座上賓……”
“著實有趣。”
他眼底總算露出一絲看好戲的意動,加注在我身上的壓迫感也消退了一些,他坐直了身體,整了整本就破爛的衣擺,
“溫姑娘,如果我選你做這個郡主,有什麼好處?”
他似乎已經尋到答案,竟開始和我談起交易來。
“小王爺大可以把我丟在這裡等死,另尋其他人選。”我也不忸怩,“我能給小王爺什麼好處,那讓小王爺背上萬兩金的債算不算?”
碎石滾落的摩擦聲,衣擺劃過空中獵獵作響,皆從山洞外傳來。
“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他打了個哈欠,把手枕在腦後,閉上眼睛假寐。
柴火炸裂開,劈裡啪啦響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我是溫予。”
他淡淡的嗯了一聲。
“我可以是任何人。”
幾乎發不出聲音了,眸中的光亮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暗。
“你身後的人,我想和他談談。”
他的聲音很輕,但已經是我能夠聽到的,最靠近,最響亮的聲音了。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一次又一次的誆騙他,僅憑我一人當然做不到。
“那就看小王爺能不能讓我活下去了。”
——
我活下去了。
醒來時我已在金梧王庭。
起初,我被安置在偏僻的寢殿,他繼續以赫連喻恩的身份接近我。
那時我的記憶錯亂過一陣子,所以說做失憶也算不作假。
五月廿六,夜裡突發高熱,那是我那座寢殿最熱鬨的一晚。我恍惚間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醒來時不敢聲張,也敢默默記在心裡。
六月初二,明明止疼藥效未過,我卻裝得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那夜又是腳步混雜的一夜,我也看清了那人的長相。
六月十七,電閃雷鳴,是金梧罕見的大雨,那夜卻最是安靜。
我問他是誰,他沒回答,擱下一個小瓷瓶就走了。
然後,我又見到了周聞安。
他衣發皆濕,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似乎也想離去,我張口叫住了他。
他的眼眶紅著,抿著唇不發一言的樣子,局促不安。他什麼都沒問,隻是同我說,赫連喻恩就是赫連喻時,讓我不要被騙。
他還說,這金梧王庭裡古怪得厲害,讓我小心,他會再來看我。
我就在這時問了他,如果一個人身上常有難以掩蓋的獨特花香,是不是患有某種病症。
他定定地看著我,頭一次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周聞安?”
黑眸裡初見的喜悅皆被怨憤替代,他頭一次在我麵前露出冷漠的表情:“蠱。”
“澧朝苗疆所傳,傀儡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