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宋觀棋十八歲生辰。
一大早,祁望就帶著小娘火急火燎地出門,往慧海寺山上去,我讓秋南也跟著去了。
臨走時,小娘還調笑說祁望要是對賬本這麼上心也就不愁了,祁望聽了這話,連馬凳都沒踩就麵紅耳赤地鑽進馬車裡。
我同周聞安說,回來的時候記得從南市帶些蜜餞果子。
我剛回院子裡抄了會兒書,就聽見春秧嘰嘰喳喳地跑過來。
“小姐,宋府差人過來了。”她的手摁在鎮紙上,麵色稍紅,“小姐要過去嗎?”
筆尖微頓,和煦的風吹過來,發絲拂在鼻尖上,有些癢。
我擱下筆,望著走廊轉角緩緩道:“你讓他們回去吧。”
春秧答應地爽快,鎮紙被她歡快的動作移偏了,我耳朵裡能聽到紙張緊繃著撕裂的聲音。
我望著轉角她消失的背影,有些愣神,等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宋觀棋站在了那裡。
他今日穿著淺綠色的寬袖長袍,頭發用同色係的發帶束在腦後,一束陽光斜斜打在他臉上,金燦燦得眩人眼睛。
微風拂動,寬袖飄飄,還真有一種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柔美感。
我眨眨眼睛,笑道:“宋大公子今日登門拜訪,要是宋大人知曉,定會家法伺候。”
這人好大的膽子,今日是他生辰,留著府裡的賓客不去照顧,反倒偷閒來我這裡。
分不清孰輕孰重,還真是胡鬨。
他抱臂依在欄杆處,頭歪著接茬道:“為時尚早,不急。”
我無奈地抬了下眉,索性也不抄書了,對他悠閒的模樣嗤之以鼻。
“我說過我不去的。”我也歪著頭,一副你能拿我怎樣的表情,“你就算來了,我也不去。”
他聽了這話,倒更是鬆快了些,連帶著話都懶懶的:“不急,我在你這兒歇會兒,落得清淨。”
我真想把硯台砸到他腦袋上。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瞪著一雙眼睛盯著他。
“你怕什麼?反正最後挨打的又不是你。”他終於舍得挪地方,輕巧地從走廊那側翻過來,一屁股坐在我麵前。
“你彆胡鬨!”
我移開眼,不去看他狎玩的神色,“宋大公子有兩個選擇,一是拿了你的生辰禮,自己出門去,二是拿了生辰禮,我趕你出門去。”
他撐著頭看著我,並不著急接話,一眉高高挑著。
“我給你尋得這方院子如何?你怎麼不想著謝謝我,還想拿掃帚把我掃地出門?”
他朝著我視線裡的那把掃帚揚了揚下巴,故作心痛道。
我斂下眸子,朝著桌上的白紙發呆,不準備接茬。
他卻根本不滿足,不依不饒:“被猜中了心思,無話可說了?趙阿蠻,你在院子裡畫畫麼?我來瞧瞧……噫,原來是抄書哇。“
……
聒噪。
我太陽穴突突直跳,真恨不得立刻往他屁股上踹上一腳,讓他摔個狗啃泥。
“宋公子,小姐。”賈叔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裡,他臂彎處還垂掛著一件素色披風,“老太爺已經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
我心裡咯噔一聲,也顧不上女子該要端莊些,絞著眉頭下意識閉上眼睛。
千算萬算,忘記宋老太爺和我外公的交情了。
宋觀棋忙收起剛剛那副不要臉皮的模樣,站起來作揖,話裡都帶著雀躍:“勞煩賈叔了。”
外公看上去氣色不錯,捋著胡須,慈眉善目,和昨日拎著雞毛撣子要教訓我的樣子大相庭徑。
我硬著頭皮和外公說,抄書還沒抄完,得留下抄書。外公說呆不了多時,不耽誤。
我又說前幾日上山腿還疼,不想去。外公說缺乏鍛煉,要不不乘馬車,散步過去。
我思忖片刻,遲疑道我是退婚女,赴宴不妥。外公說若再推拒,加抄一本女則。
宋觀棋站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卻還有心思,搖頭晃腦,學著老夫子的語氣接茬道:“此等想法,迂腐至極!”
——
宋淑芸根本顧不上她溫柔端莊的大小姐不能拋頭露麵的對外處事準則,眼巴巴地站在門前等我。
我甫一下車,就被她的大力金剛手拖了去。我真的想不通,這樣一個文文弱弱的女孩子,怎麼能有這麼大的力氣!
我和宋禮監打了個照麵,都來不及行禮,連話都隻出口了“見過宋……”三個字就被拖進了內院。
我分明看到宋禮監眼裡的錯愕和憤怒。
這兩姐弟,還真的是作死,皮實的很。
“趙諼,你來看看這匹綢緞!”她展開一匹粉底碎花料子,恨不得把綢緞呼我臉上,“我舅父前些日子專門給我送來的。”
“這柄發釵,用的是上好的籽料,你看這光澤!”
“還有這盒胭脂,裡頭摻了金粉和香料,細膩的很!”
“對了,還有這個!”她把胭脂往桌子上一扔,拉開抽屜拿出一張手帕,“我很喜歡!”
這不是我用來包折扇的絲帕麼?前幾日被宋觀棋拿了去,怎麼就到她手裡了?
我哂笑兩聲,乾巴巴地道:“喜歡就好,你要是喜歡,我改日再送你。”
宋淑芸倒是嬌羞起來,捏著帕子忸怩道:“我就說這帕子是你送我的!你看這上頭專門繡了株芸草,宋子小六還敢和我爭論!”
“本小姐心情好,這些東西都送你了!”
她大方地招手,她的侍女攬月立刻把剛剛那些物件都打包起來,塞進春秧懷裡。
“言歸正傳,你找我來是想說什麼?”我伸手彈了下她的腦門,把她那些羞赧的女兒家做態趕跑得乾乾淨淨。
屋子裡隻剩我們二人。
她拽著我的手坐下來,湊到我耳邊,壓低了聲音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神神叨叨!我能有什麼打算?”我輕輕推了她一把,眯起眼睛調笑。
她湊得更近,拽著我的衣袖,不讓我糊弄過去。
“哪有那麼快就能有結果?”我索性也不掙紮了,頭靠在她的肩上,懶懶道,“能做的就隻有等。”
“金梧使臣又來京了,你可知道?”她閒來捉著我的袖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袖子上的花瓣刺繡。
“進城就鬨得沸沸揚揚,這帝京城誰能不知道?”
“所以……”她欲言又止,臉頰貼著我的頭,頭上發釵的琉璃流蘇劃過我的耳朵,鑽進衣領,
“你要是繡的不是芸草,我也認。”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頭微微往後仰,看著她的眼睛:“重要嗎?”
“不重要。”她也笑著接話。
緊接著她的眼神望過來,捏著我袖子的手握住我的手,認真道,“可是你得為自己做打算,這很重要。”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鄭重搞得有些手足無措,眼神躲閃間悶悶地吐出幾個字:“我知道。”
我時常在想一切都結束了嗎?十一年前,區區一個李耀就足夠了嗎?
不夠,遠遠不夠。
那十一年後,扳倒一個李耀又怎麼能夠!
“我知你心思重,可是你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你當初在大殿上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我單單聽你轉述都還後怕得很。”
她不管我是不是認真聽,握著我的手愈發用力,
“你以前雖伶牙俐齒,和我吵吵鬨鬨從不落下風。但今時不同往日,更何況那個人是聖上!你這般不知死活,豁得出去,你祖父和你哥哥姐姐又該當如何?”
我知她是為我好,說的話句句在理,隻能低著頭,安靜聽著。
“天子一怒,你承受不起的!”她固執地把我的頭抬起來,對上她的眼睛,
“但既然做都做了,那就得好好想想接下來該如何!”
“我不會死的。”我看著她眼睛,焦急擔憂毫無掩飾地從她的眼睛裡跳脫出來,看得我心神一蕩。
她直直看了我好一會兒,看得我嘴角的那抹笑都快堅持不住了。
霍然她身子往前,把我牢牢抱進懷裡。
“不夠!”
她滿頭珠翠叮叮哐哐,亂七八糟地勾纏在她的發髻上。
兩顆熾熱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我把頭埋進她的脖頸裡,好聞的茉莉香就這樣恣意地鑽進五臟六腑。
“遠遠不夠!”
她堅定地又甩出幾個字,隻不過夾雜著嗚咽,說得人心底發軟,就好像是粗糙的油蠟侵染了香料,燃燒起來更多了幾分柔情蜜意。
我回抱住她,嘴巴就好像被一團漿糊糊住,努力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好用更有力的擁抱來告訴她我此刻的心情。
我舍不得,舍不得我曾擁有過的所有,舍不得這世間萬物所有能牽絆住我的東西。
我會更好的。
——
我著實不知,宋觀棋的生辰能有這麼大陣仗。
宋禮監的人緣能有這麼好?
我看著人來人往中那笑成一朵燦爛春花,與往日不苟言笑相差甚遠的宋大人,控製不住地眉頭跳了跳,眼裡忽然就有了去歲給兄長接風設宴,父親在百官叢中言笑晏晏的模樣。
穿過幾道走廊,紛雜的人語漸漸消弭,內宅總是要安靜些,聲聲鳥鳴都聽得真切。
“小姐。”春秧站在旁側,眼神飄忽到角落,“沈小姐也在這裡。”
我隨著她的眼神望過去,沈靈樂恰好望過來。
她眸中突現驚疑之色,身子微傾,似是想要抬步向我走來。她身側的婦人適時往她前麵略微側身,攔住了她的肩。想必是她的婆母,楚國公夫人。
我裝作沒看見,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轉身往裡走。
父親入獄後,沈靈樂曾寫於我一封書信,是托她最親近的婢女趁著外出采買的名義偷摸遞過來的。信中言辭懇切,雖隻有寥寥幾筆,但此番情意,讓人難以釋懷。
現如今,我和她的處境,還是遠點兒好。
有些人,就是要漸行漸遠的。
院子裡的花開得正好,大片大片,五彩斑斕。後宅是難得地清淨地兒,宋淑芸被她母親拎走去招待女賓。
我的身份在那裡總是有些尷尬,尋了個由頭就出來透氣。
“趙小姐。”
李淵。
也就短短數日,我卻發覺他好似變了個人,張揚招搖的特質都被沉穩乾練吃乾抹淨。也是,一夜之間遭逢巨變,任誰都會變,算不上奇怪。
“李公子。”我站在鵝卵石小徑的這頭,他站在那頭,誰也沒有再進一步。
“我還以為我花了眼,不曾想到趙姑娘真在此處。”他本就淡漠疏離,卻佯裝著熟稔的語氣和我開玩笑。
花團錦簇,鳥鳴陣陣,他穿著蒼色的圓領長衫,就像是霧霾天一樣朦朦。
“滿園春色,無人可賞。”我低頭隨意撫過一株開得恣意的山茶花,“李公子可還有雅興賞花?”
過了許久,我才聽到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直至眼底出現一雙白底皂靴。
“賞花?”每個字他都說得婉轉悠長,就好像春日的黃鸝鳥鳴,“你害我至此,還有心情賞花?”
克製的審問,偏用溫柔婉轉的語調,說得人心煩意躁。
“驍騎校尉。”他靠得近了,我總覺得不安全,卻不甘心示弱,總想懲口舌之快,“我記得,皇上還不曾卸了你的職。”
他好像能夠看穿我平靜外表下隱藏的心思,微微彎下身子,陰森的笑容闖進我的視線,直白得如同毒**蠍毫不避諱地豎起毒刺。
“五十步笑百步,你以為你還能得意到什麼時候?”
“不勞李公子掛心了。”我嫌惡地偏過頭去,往左退了幾步,“有空在這裡關心我,倒不如花點心思關心一下令妹。”
“李公子!”春秧眼疾手快,半張開雙臂就橫在李淵麵前,攔住他想要逼近我的腳步。
“這是內宅!李公子可彆忘了。”我絕不在言語上輸他,硬著頭皮也要裝出鎮定自若:“難不成李公子對我情根深種,寧願不顧禮法臉麵追到這女子內宅?”
“牙尖嘴利!”他怒極,壓低著聲音喝道,“死到臨頭了還不知收斂!你和我談什麼禮法臉麵?就憑你母親和你做的那些……”
我拽下一根花枝就往他臉上甩去,啪的一聲脆響讓他把話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手掌心傳來拖拽摩擦火辣辣的疼,我氣得渾身發抖。
他臉上出現一條明顯的紅痕,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顯然沒有料到我竟會如此野蠻,有些愣怔,但隻是片刻,就被怒火燒紅了眼。他直勾勾地盯著我,一把撥開春秧,越過她的身子抓住我的手腕。
“你以為我不敢嗎?”如同饑餓惡獸撕咬獵物,他此刻滿目猩紅,恨不得立刻將我撕成碎片以解心頭之恨。
“你敢嗎!”我也瞪著他,心裡那陣無來由的害怕早已經被憤怒替代,我死命握著花枝,低吼著,“你敢現在就殺了我嗎?”
“校武場,宣德殿。”
“今日選在禮部尚書的內宅。”
“你還真是怕你父親死得不夠快啊。”
我還真有天賦,學著他陰狠的模樣,一字一句說得溫柔小意,淩遲著他本就為數不多的理智。
春風裹挾著花香,帶著陽光的暖意,肆無忌憚地吹過來。
他臉上的紅痕透如未暈開的胭脂,隨著他肌肉的牽動,就像一條蠢蠢欲動的毒蛇。
他眸中狠戾,和從前彆無二致。
他盯著我,緩緩鬆了手,又換上那副雲淡風輕,泰然自若的模樣:“趙姑娘,我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