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患,通州時疫,膠州饑荒,嶺南蟲害。”
“這樁樁件件,皆有劉東延親筆手書在此,往來賬目,也筆筆可查。”
“皇上聖明!罪婦今日所請,但為天下百姓求一個公道!”
這八年,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
但要不是江南水患這樁禍事連累到我父親頭上,我確實是看著帝京百姓安居樂業,就以為我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原來為官者真能掀起這般風浪,萬千百姓真是如螻蟻般活著,身家性命到底是由不得自己。
粉飾的美好被暴力地撕開,露出裡麵腐朽肮臟的棉絮。
衣著華麗的貴人高坐廟堂之上,縱情縱性,闊闊而談。
他們把所視的美好當作普天之下共通的美好,假裝看不見那些破敗、那些殘缺,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的一切當作天子的饋贈,而忘記萬民的朝奉。
天子可以因喜食荔枝,輕飄飄一言引得多少貴人前仆後繼,讓數多百姓命喪於此。
天子因政事勞心費神,貴人爭先為其解憂,就算最後草草收場,天子也可以收獲一個賢明的好名聲。
而貴人可以借天子的喜愛,憑借權勢地位,毫不在意地將萬民如螻蟻踩在腳下,碾死也不足為道。
可笑至極。
李采薇蔥白的手腕按在桌角,那力道似乎要把桌角掰下一塊。
她無暇顧及我投過去的打量,要不是此刻天子在前,想必她會一如以往懲口舌之快。
謝暄早已收起一副浪蕩公子哥的姿態,此刻也是戰戰兢兢地端坐在案前,他的目光偷偷瞥向我,在對視的瞬間又迅速移開。
皇上因暴怒而漲紅的麵頰,此刻紅得可怖,暴跳的青筋如山巒裂縫裡蜿蜒的岩漿迅速擴散開來。他的手依舊撐在桌麵上,維持著最後的體麵。
皇後娘娘卻癱坐在椅上,她像是沒了靈魂的軀殼,本就無神的眼眸裡更是空洞無物。
她僵硬的脖頸像是年久失修的棘輪,一寸一寸地偏移過來。我笑著朝她舉起手中的酒杯,她的身體猛然一抖,接著驚呼一聲仰麵倒去。
霎時亂作一團。
匆忙的腳步聲,重疊的私語聲,高昂的呼叫聲,杯盞的碎裂聲……
滿殿再無半點奢靡享樂的氛圍。
而造成這般局麵的罪魁,沒有半點鬆動,她的眼眸璀璨如星辰,就如最純真的孩童仰望著最喜歡的物件兒。
隻一瞬,她不得旨意,撥開來往人群,趁亂走到皇上麵前,從容不迫地將那輕薄的信紙展開,舉到皇上眼前。
“皇後娘娘的筆跡,皇上您可認得?”
驟然間,所有的一切都被下了禁製,重歸死寂。
恢弘大氣的宣德殿好似成了沒有半點活人氣息的亂葬崗。
黃姑姑泫然欲泣,死死抱著皇後娘娘,眼神裡迸發出的強烈恨意想要把李玉竹吃乾抹儘。
戶部尚書李耀不知何時也跪立在前,打破了這一瞬的平靜。
“皇上,瘋婦的這番汙蔑之言,切不可妄信!說皇後娘娘和臣結黨營私,更是無稽之談!”
“皇上聖明!老臣拳拳赤子之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表!”
他字字鏗鏘,在學做死諫言官,妄圖用蒼白的話語就此揭過。
戚貴妃這時站到了皇上身側,修長的手指撫上皇上起伏不定的胸口,用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嬌滴滴開口道:“皇上,動怒傷身,何必如此勞心費神。”
“依我之見,一並罰了,一了百了。”
“一個戶部尚書,一個江南巡撫,倒也不算為難。”
她說得輕巧,李耀卻嚇得直接愣在原地。
謝昭聞言,也隻是低頭擺弄幾下衣擺,沒有開口。
撥雲見霧,不見天日,迷霧重重,深陷其中。
我飲了一口酒,抬頭就看見皇上一把奪過李玉竹手裡的信,三下兩下便撕碎扔在地上,隨後他一腳踢在李玉竹的胸前。
李玉竹單薄的身體像是一團破布棉絮,悄無聲息地就從階梯上滾了下來。
“你要求一個公道!我便給你一個公道!”
“你們全都該死!”
皇上惡狠狠的聲音砸進我的耳朵裡,裡麵夾雜著惱羞成怒和幾絲分辨不清的癲狂。
這場鬨劇直至此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有些戰戰兢兢,懸著一顆心,不想趟這趟渾水;有些提著一顆腦袋,生怕下一刻沒了命的便是自己。
“皇上,劉東延的手書我已抄錄百份,我兒也已在南市街安嶽閣上。”
李玉竹趴在地上,那雙眼睛隱在枯槁亂發,沒什麼生氣的聲音卻比最銳利的劍還要鋒利,紮得人鮮血淋漓。
此刻,華燈初上,南市街正是人頭攢動,熱鬨喧囂的好時候。
“罪婦今日所請,不過是為了一個公道,還請皇上,早做決斷!”
嘶啞尖銳的嗓音充斥在殿內,她此刻滿目淒然,褪去了所有的懼怕和不安,將自己的決心和打算明晃晃地顯露出來。
坊間傳言驕慢跋扈、蠻橫霸道的李玉竹,竟是如此不尋常的女子。
李耀愣怔片刻,隨後用更加激昂的聲音道:“爾等罪人還敢妄談公道!你們……”
“李大人。”
溫潤的男聲如同雨後春風,驟然吹散所有陰霾,也讓那些欲落未落的憤慨之詞戛然而止。
也更像是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破所有偽裝,將滿堂寂靜撕個粉碎。
“我這裡也有一紙狀文,李大人可以再等等。”
柳南知。
父親曾說過,皇上很是賞識這位江南的公子哥,賜了他可以隨意進出宮闈的令牌。
看來,所言非虛。
“我這裡僅有一件事,還請李大人為我解惑。”
他話說得坦然,眸中似水的柔情仿若在談論一件無關小事,
“十一年前,我朝經曆了一場百年未遇的雪災。北境物資匱乏,軍士饑寒交迫,金梧蠢蠢欲動,屢屢來犯。時任押運官的李大人,又為何在北嶺停留十日餘?”
“金梧乘虛而入,自此打破邊境多年的平靜,占了上風。耽擱整整十日,李大人可知這十日死了多少軍士?”
“一萬八千四十二人。”
一萬八千四十二人,這個數字,我該數上整整一天。
兄長坐在我對麵,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李大人可知這十日,金梧奪了幾座城?”
“十二城。”
我聽祁叔叔說起過,說金梧如入無人之境,一天連破九城,若不是雁門關抵死不退,恐怕還要再失幾座城池。
“大人又可知,這十二城,我們花了多少時間奪回來?”
“十一年,在趙小將軍的手底下,奪了回來。”
柳南知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溫柔的笑,笑意不達眼底,在我眼中都是譏諷嘲弄。
他一口氣問了數個問題,卻不指望李耀的回答,自問自答般說了半晌。
“住口!”
李耀臉色慘白,顫抖的手指著柳南知的鼻子,力求說得底氣十足,實則每個字都露出十分膽怯。
“十一年前,你可還是個孩子。”
皇上不知何時走下台階,明黃的衣袍在燭火閃耀下好像沒那麼顯眼,他頹唐地好似又蒼老了幾分,之前淩人的氣勢也被跳躍的燭火吞噬得一乾二淨,
“你祖父年邁,江南又多潮濕,他可曾想過進京療養?”
他宛如仁慈的老者,對欣賞的晚輩言辭關切,
“你母親與忠勇侯夫人是親姊妹,那你可有想過進京當差?你若是不願,你父親也可以。”
他走到柳南知的麵前,用更加柔和的聲音問道,“你今日之言,是受何人指使?”
“皇上!”
柳南知疾言,人已然跪在地上。
“朕賞識你,今日也可以不追究你的過錯。”
皇上望著他,循循善誘更好像授業恩師,
“但是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該說什麼話,該做什麼事,你當真不清楚嗎?”
“十幾年前的舊事了,你們這些娃娃摻和進來做什麼?倘若真想辨個是非對錯,那也得找準場合。”
皇上環視四周,言辭惋惜,他踱步至謝晚案前才堪堪停下腳步,他麵上依舊是粉飾太平的溫和淺笑,“但今日,絕不是你放肆的理由。”
謝晚這時候才有了些活人的氣息,他大多時間都似一尊雕塑,連袖子擺放的弧度都不曾變過一分。
他昂首對上皇上的眼睛,不疾不徐地站起來。
“父皇所言,兒臣不明白。”
許是今日喝了些酒,他麵色紅潤,連帶著說話也有了幾分醉,“還請父皇明示。”
有時候,我真的看不透他。
我看不透他溫潤的皮囊下掩藏的是什麼樣的真心與算計,看不透他到底意欲何為。
為何每走一步,都好像毫無邏輯,全憑心定。
即使他在我麵前已經脫下偽裝,露出陰暗和醜惡,我卻仍舊覺得他應該就是如此芝蘭玉樹的模樣。
我低下頭,杯底沉澱的那顆金桔上還有殘留的酒液,我的思緒飄忽不定,隻等待一錘定音。
李玉竹忽然冷哼一聲打破平靜,她猝然站起身來,所有人都向她望去。
她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柄短刃橫在胸前,滿目通紅就像是瀕死的野獸。
下一瞬,那柄匕首的刀鋒就對著李耀的胸口直直刺了過去,李耀嚇得立馬癱倒在地,想要躲開她的襲擊。
就在這時,李淵衝出來強勢地把她撞開。
那柄短刃脫手竟直直向我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