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去 是掌舵人愧疚之下殘存的憐憫……(1 / 1)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 留枝 4648 字 12個月前

我從地窖裡提了兩壇桂花酒,再加上外公今日也從福興酒樓打了幾兩秋月白。

許久沒這麼熱鬨過了。

可熱鬨過後的安靜最是難熬。

外公早就歇下了,兄長進了祠堂,現在也沒出來。

我睡不著,本想拖著秋南和春秧聊閒話。可剛搬來這個院子,小娘還有她們都忙著收拾,沒時間陪我。

我本就酒量淺,今日卻貪杯,如今半倚在秋千上頭昏腦脹,看著月亮都是重影交錯。

周聞安抱膝坐在旁側,也學著我抬頭望著月亮。多個人確實不錯,否則現在就沒人陪我了。

“你跟著我,沒前途的。”我隨手揪下秋千架上纏著的一枝山茶花,嫩黃的花蕊裡還有幾滴水珠。

周聞安沒什麼反應,就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自顧自地拿起散落在一旁的花枝。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夜晚尤為明顯。

“周聞安,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嘟囔著,右手手臂環在秋千架上,身體往他那邊挪了挪,隨後把手裡的那枝花也遞了過去,

“我喜歡這朵。”

“你用這朵給我編。”

“哎呀,我不要紫紅色這朵!”

“你話真的很少哎。”

“哎,你是不是不愛說話?”

“我沒有。”他應該是被我說煩了,輕輕歎了口氣。

他臉頰上的傷好全了,沒留下疤痕,也少了腫脹,愈發顯得這張臉小巧秀氣。

“為什麼會被打?”我頭靠在秋千架上,懶懶散散,要是被外公看見,鐵定會訓我沒有規矩。

“因為……”他突然站起身來,擋住我望向月亮的視線。

空氣中散發的花香,還有修整過枝椏發出的青澀味,都隨著他的動作,一同鑽進我的鼻子裡。

我正好能望見他的脖頸,寶藍色的發帶垂下,顯得他膚色如同今夜的月光一樣白淨。

頭頂壓下一個物件。

是他剛剛編的花環。

“我無處可去。”

聲音很輕,似乎風一吹就聽不見了。

“那你跟著我,沒前途的……也會沒有家的。”

我伸手扶正了我頭頂的花環,一滴水珠順著額頭落下來,冰冰涼涼,隨著皮膚體溫,也變得溫暖起來。

我的話也像這滴水珠,隻不過是落進滾燙熾熱的心裡,滋拉一聲,無跡可尋。

我打了個哈欠,眯起眼來。

他應該是真的不愛說話。

我等了好久,也沒聽他再開口。

“不會的。”他又盤腿坐下,“我跟著你。”

月華似水,從我頭頂傾瀉而下,我有一瞬的恍惚,仿佛灑下來的是白晝裡溫柔的日光。

年少的承諾總是能輕易說出口,說得情真意切、誠摯熱烈,說得人心頭一熱,眼裡發酸。

我的心縱使缺了一塊,這一霎那也被他不假思索的話語填補起來。

可是,有誰的承諾能兌現?

父母承諾過,宋觀棋承諾過,他……承諾過。

就連我,也承諾過。

我鬆開手,身體隨著秋千又蕩了回去。

近來,我時常會碰到一些以往並不熟絡的朋友,她們有的滿目鄙夷之色,有的帶著幾絲可憐悲憫。

我以前不怎麼在意這些,覺得旁人說什麼做什麼,與我何乾。

可是我自從發現沒了父親的權勢地位,我的沉默就沒了底氣,就算麵無表情也顯得怯懦。

我終究是貪心。

我無時不刻不在告訴自己,走到這一步已經很好了,都活著就已經很好了。

可是求來了生路,我又在幻想是不是還可以更進一步,比如我或許還可以求來堂堂正正,和以往一樣熱烈地活著。

貪心不足蛇吞象。

更何況我還總是畏首畏尾,又心存僥幸。

風吹過來,花叢投射在地上並不明顯的陰影搖搖晃晃,宛如一出皮影戲。

周聞安,安靜地就像是一團霧,我想抓也抓不住,索性也不問他的過往。

我在他麵前,總是肆無忌憚些。我還真是奇怪,在親近的人麵前裝得若無其事,甚至還更要灑脫幾分。

在不知根知底的人麵前,卻能隨意坦然揭開白日裡的麵具,總是毫不顧忌地袒露真心。

這就是長大要付出的代價吧。

我其實不想長大的。

院子的一角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周聞安站起身來,擋在我麵前。

我應該是醉了,臉頰也應是早已紅透,燒到耳朵根,但我的思緒卻沒有醉。

我沒有哪一日這般清醒過。

有些事情,是該有個了斷了。

“周聞安。”我從秋千上跳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伸手替我擺正了頭上的花環,隨後撿起地上的斷枝,走出了院子。

“你若是來尋我兄長,怕是翻錯院牆了?”

謝晚今日穿著灰褐色的圓領長袍,領口玉珠點綴,腰間金鑲玉的墜飾,用的是我在摘星閣送他的那根絡子。

其實也不過幾日未見,我卻覺得他像變了個人,撇去了之前溫潤的氣質,多了好些霸道偏執。

倘若他是以這副樣子與我相處,我確實不會這般輕易交付真心。

我突然想起那日他的舉動,突然有些羞赧。

其實我也不怕他看出來,一是本就喝了酒,臉紅也不太看得出來,二是我沒想隱藏我對他的情意。

這是事實,我無從辯駁。

他應該是發覺了什麼,嘴角牽起一抹笑。

“兄長在祠堂,殿下怕是要跑空了。”我踩在有些濕潤的泥土上,鬆軟,稍帶些塌陷感。

“阿滿。”他往前一步,眸光閃爍,應該是今夜星辰都跑進他的眼睛裡。

這雙眼睛裡裝的都是我嗎?

“殿下。”我低著頭,往後退了一步。

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便再難挽回,就像破碎的瓷娃娃,即使是最好的能工巧匠,也沒辦法把每一處裂縫修飾的不留痕跡。

人也是。

“今日你進宮,我……”他沒更進一步,識趣地站在原地。

“殿下能做什麼呢?”

我沒覺得難過,也沒覺得怨憤,我真成了沒有感情的木偶娃娃,這些話從我嘴裡蹦出來,我也不想去管傷不傷人,

“殿下是有膽量跑到蘿筠殿救我嗎?之前在鳳棲宮,殿下可也是沒去。”

“就算去了,殿下想好以什麼名頭去救我嗎?就算是救下了,皇上怪罪下來,殿下又要怎麼做呢?”

“是殿下要承受天子之怒?還是我?”

“殿下還有倚仗,還能搏一搏。”

“可我,真的沒什麼籌碼了。”

我捏著手,頭頂上的花環漸漸往額頭移去,濕潤的花葉把發頂也潤濕,這些涼意無時無刻都在提醒我要理智。

我現在還是在倚仗他對我的情意,挺好的。

謝晚的眼角慢慢的垂下去,初見時的欣喜消散在我的話語裡。

“阿滿。”

我的名字,他總是說的那麼好聽,連帶著空氣都多了幾分旖旎。

“我說過的,你這樣的人是坐不上那個位子的。”

“殿下真的忘了嗎?”

當初我聲嘶力竭,麵目猙獰地往他的心口插上一刀,說著傷人的話,心裡卻在期望有朝一日他能庇佑我。

現如今,我好像沒有期望了。

他這樣的人,要是有了軟肋,怎麼走得長遠啊。

“我沒有。”他著急地想開口解釋,脫口而出三個字之後,卻再無下文。

人下意識為自己辯駁,脫口而出的三個字,都是一樣的。

相對而立,那麼近的距離,卻感覺隔著銀河。

當初坐在河邊,說不願意做牛郎織女,倒是一語成讖。

我不知道還要如何說,才能快刀斬亂麻。

我以為我說的夠多了,大家都是聰明人,凡事都要留幾分,才不至於讓人下不來台。

“你走吧。”我下了逐客令。

夜深了,風也起了,有些冷,我抱著胳膊轉身就往屋子裡走。

他衝上來抱住我,我毫無防備,花環被撞落在地上,後背緊緊貼在他的胸膛上,直觀地感受著他的噴薄欲出的焦急和不安。

我沒有力氣和他糾纏,索性就這樣被他抱著。

從頭到尾都是我在說,我也說累了。

“我不會了,我不會再……”

我突然一句話也不想聽了。

我呆呆望著離我不過幾步遠的走廊,走廊處還掛著一串叮呤作響的海貝風鈴,那時春秧為了逗我開心,做了好些天。

“殿下,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這樣,你就心軟了嗎?”

他的手鬆開了些,但始終沒放下。

我沒理會他的遲疑和難過,自顧自地開口道,“你不是都算到了嗎?”

他的下頜點在我的耳朵上,微微顫抖,掙紮著想開口解釋什麼。

我沒給他機會,“那你算到今天了嗎?”

他的手垂下,就像是提線木偶的手,每降一寸都用了好多力氣來控製。

我順勢離開他的懷抱,三步並兩步走上台階,站在廊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離他遠一點。”

“他,不好。”

他的睫羽遮住他的眼瞳,漆黑一片,和慘淡的月光交相呼應,卻顯得他楚楚可憐。

“那殿下呢?”

“殿下沒拿我作賭嗎?”

他明明早就知曉旁人的計劃,也知道父親的打算,可他寧願在摘星樓上同我講那些無關緊要的情話,也不願意向我透露半分。

他寧願隔岸觀火,用我的身家性命作賭,賭我父親對我的真心,賭無關人等對我的情意,來為自己搏一個前程似錦。

也不知曉他在江南與我同遊,同我講那些掏心窩子的話時,是什麼心情?

既然他不怕失去我,那他如今在做什麼?明明籌謀好一切,隻差一錘定音,那如今為什麼止步不前?

是掌舵人愧疚之下殘存的憐憫嗎?

我話說得平靜,心跳呼吸也都平穩,可是脖頸處的濡濕,將我的自嘲與痛苦公之於眾。

那不是花環上掉落的水珠,那是我的眼淚。

我忍不住地長舒了一口氣。

他沒有被我拆穿後的震驚與憤怒,站在月光下,又恢複了光風霽月的貴公子形象。

話攤開了,臉也撕破了,氣氛卻好像緩和了許多。

我看著他無喜無悲的眼眸裡,覺得此刻我的眼淚有些多餘。

但這是我應該要流的眼淚。

流乾了,或許就不會再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