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晚拉著我的手站在馬車前,聽了這話,我連轎凳都沒踩,一下就鑽進馬車角落。
“不許拉簾!”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對著守在馬車外的兩名侍衛喊道。
謝晚在我身旁坐定,並未反駁。
他從懷裡摸出一瓶金瘡藥遞給我,沒有半分規矩地就把受傷的左手擱在我的腿上。
我冷著一張臉,也不管動作如何粗魯,就把金瘡藥往他傷口上倒。
這人倒是能忍,手臂上攀爬著一條又一條清晰無比的青筋,也沒哼一聲。我胡亂纏了幾圈紗布,不管他疼還是不疼,一心隻想草草了事。
“你弄疼我了。”他反手扣住我的手,紗布的一頭纏在他手掌心,另一頭滾落在地上。
“我做不慣這些,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我絲毫不覺得抱歉,眼睛隻盯著車外不停晃動的馬尾巴。
“那我教你。”
他欺身上前,右手猛然扣住我的脖子就往他眼前湊。
我心中大駭,下意識地就捏住他受傷的虎口處,想借疼痛讓他知難而退。
可是他卻笑了,他的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呼吸平穩,“我不怕疼。”
我氣急,但此時的親密,讓我不敢有所動作。
明明天氣不算溫暖,此刻我卻覺得燥熱難安。
我根本不敢看他,他身上不加掩飾的戾氣如同藤蔓從我腳尖攀爬向上,將我緊緊裹挾,幾近不能呼吸。
“剛剛是你不讓拉簾的,可彆後悔。”他輕哂一聲,往我炙熱的腦子裡又添了一把柴。
“殿下,請自重。”我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尚存的理智讓我沒口出惡言。
“唯有此身……趙諼,這話你怎麼不同我說?”
“明明今日,我也幫了你?”
冷汗涔涔,我分明能感覺到一顆汗珠順著我的脊背往下滑落,癢癢的,難以忍受。大腦深處繃直的那根弦扯得我頭昏腦脹,我分不出半點心思來找話反駁他。
他適時偏了偏頭,朝馬車外使了個眼色。
墨黑色的車簾落下,車內驟然昏暗了幾分,那根繃直的弦隨之斷裂,我殘存的理智瞬間占據上風。
不安全!
我想逃。
可是他比我更快。
狹窄的車廂裡,他把我壓製在角落,不得動彈。
我的脖頸僵住,他的手鉗住我的下巴,拇指摁在我的唇上。
冰涼的指尖在唇上,觸碰碾壓,火燒火燎,也帶著幾分疼痛,就像被小貓爪子撓了的,細微的酥麻,沾染了幾分情欲。
我瞪著他,眸中積攢的火焰想要把他吞噬乾淨,可是他卻如萬年寒冰,火烤不化。
他真的瘋了。
他慢條斯理的動作,目光繾綣,帶著幾絲戲謔和貪戀,緩慢地把那隻碾壓過我嘴唇的拇指,壓向自己的唇瓣。
是血,殷紅色的血。
是我剛剛咬在他傷口處的血。
這血勾勒出他的唇形,在他蒼白的臉上成了奪目的點綴。
他的眼在觀察,在探究,不動聲色地把我的震驚和慌亂儘數吞下。
“趙諼,我從來都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此刻坦誠相待,你可還習慣?”
他呼吸漸漸急促,帶著幾分迫切,幾分意動。
我遏製不住我的慌亂,索性也不裝了。
“殿下還真是癡情,我可不覺得我有什麼過人之處,能得殿下青眼。”
“殿下莫不是好勝心作祟,因被我退婚,而心有不甘。”
他半眯著眼睛看我,眼睫垂著,眼角吊著:“我說過的,你不必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我聽著就想開口相譏,卻被他的眼神震懾,隻得聳了聳脖子,避開他灼熱的眼神。
“我會心疼的。”
“阿滿,是你逼我的。”
我攥著衣裙,不敢去看他,他也沒讓步,我們就這樣僵持著。
春秧在車外急道:“小姐,我們該回家了。”
謝晚依舊沒鬆開,他的呼吸就在耳畔:“趙諼,你還想逃到什麼時候?”
“我這樣的處境,就算少了一個你,前路也不會輕鬆太多。”
“所以,彆再想逃。”
被人看穿心底,一覽無餘的窘迫感籠上心頭,我用儘氣力一把推開他,轉身下了馬車。
春秧立馬扶住我,我努力平複我的心跳,緊接著甩出一句話來:“殿下,你擅自揣度他人心意的本事還真是令人不恥。”
說罷我並不等他回應,逃也似地離開了。
——
還有我的血。
還有我咬破嘴唇流下的血。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銅鏡裡的臉。
銅鏡裡焦黃模糊的臉,看不出我此刻的臉頰紅得能榨出櫻桃汁。
“小姐,這是你掰彎的第三支珠釵了。”
秋南明明在把冬時物件歸攏收拾進黃花梨木的箱子裡,此刻卻出現在銅鏡前,麵無表情地抽走了我手裡彎折的珠釵,
“如今不比當年,這些物件可都精貴的很。”
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宋觀棋暗地裡替我尋的這方院落,離鬨市區近的很,白日裡雖喧嘩些,夜裡倒也還算僻靜。
重點是離城裡的青雲書院也不過百丈遠,外公這些天精神好了許多,被曾經的舊友陳老院長請到書院裡作夫子去了。
姐姐也在前日光明正大地從正門走了進來,小娘這些日子把她拘在院內打理內務。
我思緒稍定,從妝匣裡拿了支碧玉竹簪插進發裡。
想來不日哥哥便可到京。
已有大半年未見,我很想他,可是又怕他會罵我行事魯莽,不由有些苦惱。
晌午時分,風帶著暖意席卷而來,陽光微微有些刺眼。
我在這院中也紮了個秋千,但實在沒什麼心思玩。春秧替我搬了把藤椅,我倆就嗑著年末買的瓜子,相依而坐。
“小姐,那人手腳麻利的很,咱真的不留他麼?”春秧打了個哈欠,喜滋滋道。
寶藍色的身影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我看著那人先是修剪了院中的桃樹和灌木叢,又用藤條和鮮花替我裝飾了秋千,現在正拿著一根胡蘿卜追著小白跑。
看著倒也不是很穩重。
搬進來那天,他渾身是傷,衣衫襤褸昏倒在門前。
我好心拿了些吃食和外用的藥膏丟給他,接下來的事情就根本不受控製。
這人根本不說話,隻做事,看見誰手裡有活就搶,就比如搶著替秋南和春秧打掃庭院,搶著替小娘修剪花枝,搶著替外公打酒洗墨。
我想著這人出去做工,肯定不討工友喜歡。
“你叫什麼名字?”
就在這時,荀公公又來了,帶著一道口諭。
“趙姑娘,奴在外候著。”荀公公慈眉善目,說罷就走出院子,站在大門外候著。
我撣撣身上散落的瓜子皮,心裡叫苦。
“周聞安。”他手裡還攥著那根胡蘿卜,低著頭,左臉頰還有些紅腫。
“以後跟著我吧。”我還是心軟了,“就住最西邊那間吧,你自己收拾。”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一進宮,就到了戚貴妃的殿前。
“趙小將軍快到京了,皇上吩咐得辦場接風宴,宴會事宜是貴妃娘娘負責。”
荀公公看我站在殿外,沒有想更進一步的意思,垂著手提醒我。
和我有什麼關係?難道不該去找禮部尚書嗎?
“多謝公公提醒。”我作揖道謝,捏了捏手心,有點忐忑,“貴妃娘娘今日心情可好?”
“貴妃娘娘向來心情不錯。”
……
戚貴妃的蘿筠殿樸素異常,屋內裝飾擺設比鳳棲宮差遠了,就連我之前住的弄玉小築都比不上。
我隻敢匆匆一瞥,頭也沒抬,就跪在殿中:“民女趙諼,問貴妃娘娘安。”
“賜座。”
慵懶的女聲,不是想象中的尖銳跋扈。
我屁股還沒沾到椅子,就聽珠簾一陣響動,人未到聲已到:“趙姑娘,怕我?”
我的命怎麼比黃連還苦!
“不敢。”我頭壓得更低,連帶著腰都彎著。
“上次差人去請趙姑娘,一時忘記了趙姑娘同皇後娘娘更親近,倒顯得我不知禮數了。”
她也似乎隻是無意提起這件事,連眼皮也不屑多抬一分。
她今日穿著竹青色的曳地長裙,各色絲線繡了雲鶴點綴在腰間,襯得她十分清冷高潔。
我卻感覺後背攀爬上一條吐信子的毒蛇,懸著的心不由又提了幾分。
“娘娘恕罪,實是民女不敢違抗聖命。皇上差遣我去皇後娘娘宮裡探望,民女不敢怠慢半分,以犯天顏!想著之後來求娘娘寬恕,不料出了意外,民女賤命一條,卻不敢汙了貴妃娘娘的眼,更臟擾了蘿筠殿的清淨。”
我搬出皇上的名頭,想著應該可以壓製幾分,卻沒想到戚貴妃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便立刻轉了話頭,
“但貴妃娘娘賢德仁善,是斷然不會與民女計較。民女以己之心妄斷娘娘,實是罪大惡極!思及此,民女歸家至今仍惴惴不安,不能安睡。幸得皇上垂愛,民女今日得以進宮麵見貴妃娘娘。貴妃娘娘仙人之姿,民女更是自慚形穢。還望娘娘寬恕!”
我話說得越發密,越發囉嗦,不合邏輯,我自己都聽得直皺眉。
可是戚貴妃怎麼瞧著越發和顏悅色,甚至還撥弄起花盆裡的早開的月季。
“賢德仁善?”她挑了挑眉,“自慚形穢?”
“還真是能說會道,這張臉當真也是生得極好。”
她胡亂揪下好幾片月季花瓣,一股腦兒就往嘴裡塞。
花瓣被咬碎濺出暗紅色的汁液,混在唾液裡,順著嘴角聚成一滴圓潤的水珠。
這宮裡,還真是臥虎藏龍。
皇帝陛下還真的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戚貴妃的手在我的臉上抹了一把。
“有過之無不及。”
修長的指甲帶著月季花的汁液,冰涼尖銳的觸感,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感覺到那尾蛇已經盤踞在我的脖頸,在用信子試探我的臉頰,我幾乎忘了呼吸。
貴妃娘娘身邊的喬姑姑適時往前一步,堪堪擋住了我想探尋的視線。
“栽在你手裡。”戚貴妃嗤笑一聲,“還真是愚蠢至極。”
我聽得雲裡霧裡,卻連臉上的汁液都不敢伸手去抹。
“你可知宮裡新晉的……寧妃。”
“不知。”我坦然道。
我確實不知,自然算不得說謊。
戚貴妃繞過喬姑姑,又站在我麵前,那雙眼,含情脈脈,如水一般的明亮。
“那好。”她嘴角彎起一個微笑,“請寧妃過來,敘敘舊也是好的。”
我的右眼皮不受控製地跳了一下,想要開口阻攔,卻沒有任何立場。
滴漏聲,每一響都在我心頭炸開,我麻木地記數。可是數著數著,卻隻能夠數到一百,就數亂了。
蘿筠殿的殿門大開,陽光金燦燦地灑進來,隨著日頭漸落,光影越拉越長。
然後一道身影在陽光中突兀出現,黑暗逐漸吞沒陽光,最後也停在我麵前。
而我又剛好數到了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