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與腳步聲一齊在研究所已經熄燈的走廊上蕩起回聲,
撞進耳膜時讓傅雁寧心神難安。
他走至儘頭,搭上門把手推門進去。
實驗室燈火通明。
“許老師、程老師——”
“傅老師來啦,今天全部結束,剛給你發了微信……”
兩位剛脫下防護服、目鏡。
傅雁寧笑著頷首,
“還沒來得及看手機。”
他隨著兩人一起查看發掘結果,其中兩具棺槨中起取出了兩具完整的男性和女性骸骨還有隨葬品。
“最後那個情況如何?”
他語氣無波,努力不讓自己顯示出對最後那具棺槨出乎尋常的關心。
程博把資料遞給他,
“那裡麵情況不太一樣,有很多有價值的收獲!”
傅雁寧心臟不自主地緊了一瞬,強迫自己做好見那累累白骨的準備。
他接過來翻看著,一顆心驀地沉底。
“應當是一家三口,不知為何隻有父母的骸骨,女兒隻是衣冠塚。
不過隨葬品特彆豐富!”
程博語帶興奮。
最小的那具棺槨中沒有骸骨,裝滿了精致貴重的隨葬物,首飾配飾,
還有大量起取時需格外小心更費時費力的絲織品、帛畫。
這些遺物的發現甚至比骸骨更具研究價值。
照片中的錦衣紗羅雖大多已殘破不堪,傅雁寧卻是眼熟。
而首飾,他一眼便確信是陸禹寧曾用過的無疑,
其中一副極耀目的冠飾便是她十八歲生辰自己送她的。
如果這些還不夠,她及笄時,由自己執筆為她畫的那幅提有「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的殘破帛畫,更是證明著他那些隔世的記憶並非逸想。
見傅雁寧盯著那幅帛畫怔然出神,程博湊上去:
“是不是覺得,這是位放到今天看也傾國傾城的女子?
不過,在那個時代並不一定能得善終。”
是陸禹寧的棺槨無疑,陸太傅為愛女置起的衣冠塚。
他找到了!
隻是她到底魂歸何處?是何結局,所有這些遺物還是無法給他答案。
傅雁寧很難說清,這番苦尋的執念是不是前世的傅轍在心底作祟,千方百計想去證實些什麼。
想去證實陸禹寧將他拋棄的下場果然悲慘?
還是想去證偽,證明前世他記憶中的一切統統都不合理,她原本那麼愛自己,她的所作所為並非發自本心。
傅雁寧忍不住心下嗤笑一聲。
說到底這就是一種被拋棄者的病態的執念。
“傅老師,還有個特彆有意思的隨葬品,你過來看一眼。”
程博招呼他過去。
RP保護袋裡的是一個做工極為精細的獸首鞶囊,皮質看得出有過粘連,部分還有破裂殘缺,如今已修複完成裝袋封存。
“這是?”
傅雁寧心下愕然,為何在她的衣冠葬中會出現一個男性用的鞶囊?
“特彆有意思的是當時起取出來時鞶囊裡有厚厚一遝寫滿文字的紙、一把玉鎖。”
程博在一旁道。
棺槨常年浸水,紙早已爛作一團字跡也漫漶不清。
另一個密封袋裡放著鞶囊裡的那把玉鎖,保存相當完好,玉質溫潤,上麵正反兩麵各刻有4個字
「延之 吾愛」
「與子 往生」
旁邊許則文湊上來說,
“這鞶囊和裡麵裝的幾件遺物是我覺得最好奇的。
看衣物等隨葬物,衣冠塚的主人應當是那兩具骸骨的女兒,可卻有男性用品堂而皇之入葬。”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程博興味盎然地推理——
“想象一下,會不會是衣冠塚的主人有個情投意合的意中人,喚作延之,在她死後茶飯不思天天寄情詩書,寫了厚厚的一遝,衣冠葬那天這位叫做延之的意中人便將自己的玉鎖和情書裝在隨身的鞶囊裡,一道埋進墓穴。”
“並許願兩人來世再見,感人肺腑!”一旁的許則文補充,
“看鞶囊形製,應當是個身份不低的情人。”
他順嘴提問:“但是怎麼解釋隻是衣冠塚呢?”
程博被問住,“未出閣的少女不太可能客死他鄉吧?難道嫁去了外地?然後這位延之是在老家的情人?”
“也許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君呢?”許則文神色鄭重。
“跟隨夫君入葬,父母為她衣冠葬,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可是我總覺得這鞶囊怎麼看都不似夫君之物。”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不約而同摩挲著下巴思索起來。
程博見傅雁寧擰眉不語,笑著道,
“美女的過往就是引人遐思,想象一下一千多年前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真挺有意思的!”
“確實。”
傅雁寧此時已魂不守舍,下意識應道。
他隻想儘快去史書典籍中好好搜索一下,這個「延之」到底是誰?
會不會如同程博他們說的,她婚後與這位喚作「延之」的人有過一段過往。
因此……被太子發現勃然大怒之下後將其青史除名?
隻是,當時自己離京前,她已懷了太子的子嗣,若青史除名,她的孩子又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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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轍哥哥,你快要回來了嗎?”
陸微打來電話問他。
“還需要一會兒。”
傅雁寧坐在考古所附近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怔怔出神。
“我想去找你,再同你一起回來,這樣可以早點見到你。”
話筒那端傳來的聲音輕快。
如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麼算起來她跟傅轍哥哥已經45個月沒見了!
“好吧,那你打車過來,要注意安全。”
遲疑許久,傅雁寧分享了位置,便放下手機。
已是近深夜,許是因為周末,
居然還有些家長帶著孩子在公園裡玩鬨。
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走兩步便低頭撿起塊石頭或是采一朵花。
“囡囡,彆總看著腳下,你看前麵,有煙火燈!!”
不遠處河岸邊擺放的一長溜煙火燈,爸爸笑著提醒女兒。
“煙火燈!”
小女孩笑著邊跑邊回頭,爸爸跟在後麵追著喊:
“慢點跑,看路。”
小女孩沒有再理會,眼睛緊盯著前方的目標,步履絲毫未停、裙擺翩翩向著跑去。
「看前方……看腳下的路。」
傅雁寧沉吟。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隻要這一世的她,那便拋開過往,看向前方,彆再繼續帶著這樣的執念和“病痛”活著。
可是,真的不用再看腳下的路了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手輕輕地捂住了他的眼睛,旋即由背後環上他的脖子,溫熱柔軟的吻花瓣似的落在他臉頰上。
“來得這麼快。”
傅雁寧笑著道。
少女勾著他脖頸不樂意地撅起嘴,
“你一點也不想我!所以才覺得快!”
她有些委屈,剛剛在車上她每隔幾分鐘就看一次時間,簡直度秒如年。
“傻瓜,我當然想你。”他輕撫著陸微柔順的發,“想不想去河邊走走?”
“想去,隻是你撐著走會不會太累。”
“無妨,離得不遠。”
考古所離玉帶河很近。
從前,兩人曾一同在玉帶河的文德橋上拋下祈求能白首不相離的小蓮船,不知道多少回。
隻是,似乎從未靈驗過。
“傅轍哥哥,去X市的時候你買過一隻紫色的蓮花燈,說是給毛毛的。”
與他一起慢慢走至文德橋下時陸微突然想起什麼,“還記得嗎?”
傅雁寧愣了片刻,
她抬眼與他相視,認真地發問,“原本就是想要送給我的吧?”
當時在X市,傅雁寧鬼使神差買下,回到酒店冷靜下來,又覺得自己這念頭太不合情理,便留在房間沒有帶走,
誰知最後反而還陰差陽錯送到了她手中。
“我特彆喜歡”,她踮起腳,吻輕輕點在唇間。
“在X市,我不小心瞧見過Shannon深夜從你房間出來……”
陸微自嘲一句,“當時真的特彆傷心!”
“那天我們一起在跟我導師,就是Shannon老公和她女兒Emma視頻,說了好久”,傅雁寧將陸微圈攏入懷。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著實有些沮喪。
還是那般不動聲色地凝著眉睫:
“阿寧,你怎麼能那麼快就愛上另一個男人。”
「又來了……」
陸微抬眸望著眼前這個男人,透過黑曜石般的眼瞳,
她又看到了上一世他單純澄澈,全無心機的模樣。
合腰抱著他的手臂不由地又緊了緊。
“傅轍哥哥!”
這甜甜一聲,居然喚得傅雁寧莫名緊張一瞬。
他正憂心陸微會不會發難反問他為何送另一個女人蓮花燈,
聽見懷中人甕甕帶著鼻音,
“我愛你。不管未來如何我永遠都隻會愛你!”
說完這句,嘴角緊抿著微微下撇,淚在眼眶裡打起轉來,用小小的聲音說道:
“哪怕你不愛我,隻是在跟我玩遊戲……”
傅雁寧心底有東西徹底坍塌了,
顫出的是連幾世築起的堅冰也一樣衝垮的風暴。
“從來都不是遊戲,是我沒有勇氣麵對。”
他手掌覆上少女的發頂,
低頭,對上那雙急切看向他的眸子,近在交睫氣息滾燙輕薄地拂在她鬢間,
“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