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山大墓 南朝尋墓人(1 / 1)

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陸定川最後還是讓陸微跟著傅雁寧他們一起去X市考察,也暫時沒再提換給她導師的事。

陸微到達火車站時,傅雁寧正跟地信係的張成綱聊著用GIS的空間分析功能作遺址預測模型。

寒冬臘月裡,她隻穿了件寬大的連帽校服衛衣加短裙、薄薄一層打底配一雙中筒小皮靴,唯一禦寒的衣物就是罩在最外麵那件黑色中長款羽絨服,本就瘦削的身板,在寒風中更顯得單薄。

X市更往北,冬天比N市還要低上四、五度,傅雁寧眉頭微顰。張成綱瞧了一眼笑稱畢竟還是年輕人。

到站一出車廂,第一道冷咧的風就如尖銳的針刺入百骸,成功地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陸微不由自主打了好幾個寒戰,裹緊羽絨服。

三人均是輕裝疾步,傅雁寧背著包緊跟在她身後,見她使勁哆嗦了一下,竟下意識伸手想攬住她幫她禦寒,反應過來時被自己這個可怕的念頭嚇到。

被記憶操控的潛意識存在感太強,簡直像是寄生在螳螂體內的鐵線蟲。

又一陣寒風呼嘯而過,身前的女孩瑟縮成更小的一團。

猶豫許久,傅雁寧解下自己的山羊絨圍巾,叫了她過來。

陸微原本光嫩如蛋白的小臉細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將兩隻胳膊全然縮進衣服裡,空了的袖管在胸前紮了個結兒。

傅雁寧遲疑片刻,幫她把圍巾套在脖子上緊了緊,動作有些拘束。

溫熱的手掌不小心碰到她臉頰時,兩人耳尖都飄上一層紅雲。

陸微踩在棉花上一般開始頭重腳輕,心已然七零八落。她怔忪間忽然沒出息地想合腰環住他,投入他的懷抱,假裝是傅轍哥哥哪怕一秒,她隻想要一小會的溫度。

出於本心做完,傅雁寧幾乎立即懊悔,自責這種不加克製的關懷。

他撫平眸底的波瀾,語氣平靜地囑咐,“一會兒進城去買些禦寒的衣服,遺址區更冷。”

“嗯!”陸微乖巧地抿起唇,灼灼的眼神投來。

目光即將相撞的一刻,傅雁寧飛快地斂眼,努力壓住這一秒波動的情緒。

Ruston教授一行下榻的酒店離齊山西麓的遺址不遠,三人先去酒店與他們彙合。

剛進酒店大堂,遠遠就瞧見一個金發碧眼、身材高挑的女子向他們大踏步走來。到得跟前一把緊緊擁住傅雁寧,輕輕攬住他肩膀,左右貼了貼臉頰,臨了在傅雁寧側臉上親吻了一下。

“好久不見,Ian!”

傅雁寧擁抱著回禮,上次見是三年前,確實好久了。

早年他在C大念書時,Ruston還是係裡助教,兩人因著研究方向相近經常一起田野考察,共事過許多年,交情匪淺。

他用英文給兩邊做著介紹:

“Shannon Ruston,C大考古係教授,也研究墓葬文化。”“這位是N大地信係張成綱老師,還有我的學生陸微。”

Shannon上前,熱情洋溢地一一握手寒暄。

四人在酒店的咖啡廳坐下邊喝邊聊。

Shannon滔滔不絕說著什麼,卷曲的金發映照著日光,如她的人一般熠熠生輝。

陸微有些挪不開眼。

這是個才華橫溢又極為美麗的女子,鼻梁高挺、皮膚白得能透出光來,臉頰上有淡淡的雀斑,笑起來鼻梁微微皺起,很是俏皮。

還有那雙灰藍色的眼瞳,如天空般清澈,讓人一眼望不到儘頭。

傅雁寧側頭認真地聽Shannon侃侃而談,時不時詢問幾句導師與團隊的近況,一貫沉靜的眼眸望著她,帶著輕淺的笑意,讓陸微想起前世初見傅轍時,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正說著話,C大遊學團熱熱鬨鬨地回了酒店。

一群年輕人擠在大堂喧囂非凡。他們不能實際參與傅雁寧他們的考古調查,所以在X市更像博物遊學。雖然如此,參觀遺址回來還是頗為儘興,每人都臨摹了一份「第百上石」的刻銘,對那段墓主人說的話津津樂道。

有學生還把這段古文銘刻改編成五步抑揚格的英文詩——

「充滿智慧的後世之人,我雖貴為一代君王,但也鬥膽對上天起誓,墓中並無金寶玉器,伴我入眠也無絲縷綾羅錦衣。若你有幸讀此刻銘,務必接受我的乞請,不要去動我的墓葬,隻在心裡為我悲傷。」

這簡直像哈姆雷特式的自陳。

晚飯後,一群年輕人又圍繞齊山大墓身上的未解之謎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

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如何做到掏空山體開鑿崖洞,還保持著1/10000的超高精度?重達6—7噸的二十六塊塞石如何被運送到半山腰的甬道?

還有那個崖壁上那個一夜之間出現,峨冠博帶,作拱手迎賓狀的神秘鬼影。

“小陸,你是不是還要去城裡買衣服?”

想起第二天就要實地考察,陸微還隻有一身單薄的衣裙,傅雁寧還是忍不住開口去問,他轉頭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然較晚,不由操心起一會兒陸微獨自進城會否不安全。

與陸微正相談甚歡的幾個C大的學生一聽說要進城,激動地兩眼放光。

年輕人的屬性都是晝伏夜出,越夜越興奮,而他們不巧生活在一個下午六點幾乎所有店鋪統統關門的國度,聽說大晚上還能有的逛有的玩,一拍即合地安排好了商場、夜市、酒吧一條龍全套行程。

「果然多慮了。」傅雁寧心下自嘲。

陸微嗨到淩晨2點多才回酒店,走廊一片寂靜,她莫名有些心虛地將動作放輕,刷卡進了房間。

傅雁寧房間就在她斜對麵,估計他早就睡下了吧。

陸微在玄關收拾著行李,突然聽見斜對麵有開門聲,隱約還有人說話的聲音,她鬼使神差地透過貓眼去瞧。

看見Shannon正從傅雁寧房間出來,衣衫很隨意,臨走對著房內回眸一笑,說了句什麼。

陸微心跳加速,似乎怕對方感覺到窺視,趕緊用手捂上貓眼。周遭霍然隻剩下自己四處亂撞的心跳聲。

她想起白天傅雁寧望向Shannon時像極了傅轍的那個眼神,心底止不住抽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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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四人前往齊山南朝大墓。

這是一處橫穴式崖洞墓,本世紀初開山采石時現世,發現時已被多次嚴重盜掘。整個墓穴如地下宮殿,被不少媒體譽為東方金字塔,研究價值頗高。

這處南朝大墓為夫妻同穴合葬,從形製特征判斷,應當是齊梁帝陵級彆的墓葬。神秘的是棺槨中隻發現了男墓主的屍骸,女墓主卻隻餘衣冠。

這一趟傅雁寧他們來,主要是協助完成三維數字化測繪,收集現狀數據,順便看看能不能結合地信技術做些跨學科的嘗試,在墓主身份上有新的發現。

因為早被盜掘一空,加上墓誌損毀嚴重、字跡漫漶,墓主到底是誰學界至今爭議不斷,傅雁寧推斷是南梁皇室或皇族,但缺乏更多佐證。

“當地有守陵人的後代,千百年傳下來,有說是梁永帝苻勁,也有說是永帝時期的廢太子景瑜,說法不一。”

聽到這個名字陸微心下一個激靈,景瑜太子正是苻景,

她下意識轉頭去看傅雁寧,那人表情毫無波瀾。

雖說墓主在塞石的銘刻裡說自己遵循“薄葬遺訓”,墓中無甚寶藏,但傅雁寧更傾向於認為,這個墓主在蒙蔽後世。

從隱藏的耳室中發掘出來的、幸免於盜掘的隨葬品,哪怕零星半點已是極品,可見這南朝大墓的主人實際還是「事死如事生」。

“古人自己寫下的話有時可信度並不高,不過文獻裡許多偏頗靠「無字地書」可修正,真實的曆史都埋在地下。

可惜這裡被盜掘的太厲害,能作身份考據的重要遺物幾乎沒有。”

傅雁寧突然想起她課上這個有趣的回答,低頭問她,“還記得嗎?曆史的名偵探。”

陸微心神蕩了蕩。

“Ian,真的很想知道你為何那麼執著於南朝墓葬。”Shannon邊問邊開玩笑似地回頭跟張成綱和陸微說,“他有個很酷的外號,想知道嗎?”

陸微好奇。

“南朝尋墓人!”

說完,她朝傅雁寧俏皮地霎了霎眼,眸光靈動。一貫波瀾不驚的傅雁寧。臉上竟然微微泛紅。

陸微瞥見,心裡一陣酸楚。

Shannon與傅雁寧師出同門,他們的導師做近東與中亞考古,原本兩人都做中亞考古,偶爾與國內科研院校合作考察新疆和河西走廊。

然而畢業後,傅雁寧做了個令師門眾人大跌眼鏡的決定,回國接受了N大的offer,從此轉攻中國魏晉南北朝考古,他研究涉獵頗廣,其中最為執迷於南朝墓葬。

關於這點陸微深有體會,好歹她也是讀過他大部分著述的人。

然而,傅雁寧為自己選的研究方向實在算不上是學術富礦。

幾人並肩走在甬道中,陸微聽傅雁寧談些墓葬斷代與確定墓主的方式,她似乎不經意地問。

“傅老師,你為什麼喜歡南朝墓葬?”

剛剛傅雁寧並未回答Shannon這個問題,陸微很想知道,於是又低聲問了他一遍。

甬道中的光線相當昏暗,傅雁寧腳步微滯,投來的目光微微掃過她的臉:

“有些古人寫下的話我並不相信,”

眸底似乎氳上極輕的霧色,從來平靜無痕的眼神有那麼一秒鐘,湧出那般強烈的情緒波動。

陸微以為自己看錯,定睛再去瞧,他卻已經斂下了神色,幽暗的光線中眉眼與聲音一道都壓得很低,

“所以我想當偵探,自己去找我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