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撇開買地這裡土生土長的絕對嫡係彬山派, 就以占據臨城縣、許縣為時間節點,各方豪傑陸續來投, 買地完成了工農業的量產化——本地育種技術以及高爐煉鋼完全可推廣、可複製化——這麼一個點來劃分的話,在第一個快速擴張期,把握住時代潮流,乘勢而起的家族是不少的。
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在當時那個時間節點,選擇簡直大於一切,而一個人如果感到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那麼他
必然會呼朋喚友,把自己的親近人群也帶進來, 久而久之, 這就會形成一個新的利益團體, 而且以敏朝的底子來講, 肯定是家族同姓者為多, 這是不分貴賤, 上下通用的人情守則。
先說些比較安全的家族,讓謝雙瑤印象深刻的就有佘四明一家——出身草根,一家子本來都是漁民, 最有本事的也不過是乾點普通賬房的活計, 隨著佘四明出眾的數學天賦被挖掘, 這一家運氣來了,一發不可收拾, 佘四明現在是整個買活軍地域計算機權限最高的那批人之一,買活軍的黃金大腦,他設計的打孔讀卡機,不單對統計局的工作意義非凡, 而且直接改寫了這個紡織業,複雜紋樣的機織良品率因此整個上了一個大台階。
至於他的親戚,天分沒他那麼牛,但在工程、工業生產領域,總之是注重計算的行業,都乾得很不錯,謝雙瑤是相信家族天賦這種東西的,最好的例子就是武林錢氏,這一支肯定就傳承了高智商的天賦,隻是說在後代身上表現得明顯不明顯而已。一個家族都或多或少的擅長計算,同時出身草根,親戚僅限於本地,現在分散四方大家都過著優裕的生活,在緊缺行業做事。這樣的家族,他們的人情頂多就體現在小孩從小接受數學教育,比彆人啟智要早,這會是問題嗎?多多益善好吧,在謝雙瑤的視角,佘家在老家衢縣辦事所享受的那些特權,根本就不值一提,隻要繼續保持這種基調,佘家永遠都是安全的。
不過,佘家之下還有一批家族都可以被直接無視,比如臨城縣徐姓,現在混得也是很好,但對謝雙瑤來說,一個算是本地嫡係,在買活軍崛起之前,臨城縣徐姓也就是在本地比較興旺,再一個現在以經商和小吏目為主,隻要充分貫徹吏目異地任用的原則,不擔心他們給統治帶來什麼阻力。
在考量這種問題的時候,這些家族、大姓都會被直接無視掉,像是佘家這樣,出身太草根,而引起她注意的家族,其實還是很少的,大多數有能力的家族,在敏朝也會冒出頭來。因此,他們現在雖然符合了買地的種種標準,但不可避免地還是和舊勢力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比如張宗子所代表的紹興張家,他的親朋故舊人數就多,張家最大的優勢在於,他們的代言人張宗子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脾氣,可以說是胸無城府,毫無政治野心。張宗子和他的朋友們,主要在文藝作品領域發力,不是在寫戲,就是在寫遊記,給重大事件出報道,他們並沒有引領思潮的主見和願望,始終在迎合市場,生產出易於流行,也就是適合如今的百姓需要的作品。
至於其餘親戚,基本都是撿張宗子的剩飯吃,或者也有經商的,但在政治上並沒有野心,他們在做生意時,因為張宗子的聲望而享有的便利,謝雙瑤也不看在眼裡,這都屬於基本人性必備的瑕疵,就算搞下去了,再換一個上來這樣的事情百分百一樣會發生。大多數人對於所有不公都秉持深惡痛絕的態度,不過隻是因為這是最便於擺出的道德姿態。
謝雙瑤對於人性心中有數,這樣憤慨的痛斥者,倘若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分菜的人多給他一塊雞肉,他也絕不會大叫起來,指責廚工徇私的——這樣的事來個兩三次,他難道對廚工還能保持冷臉,見了麵還能不閒聊幾句,還會把這多分的肉給丟掉嗎?
能舍掉這塊雞肉的人,不是沒有,但也宛若鳳毛麟角。作為統治者來說,這都是一定會有的利益傾斜,隻要足夠乖,始終在分寸內活動,謝雙瑤也可以視而不見。紹興張家就是如此,夠乖,夠配合,很適合作為舊士族的融合典範,隻要他們沒有什麼驚悚的曆史遺留問題,謝雙瑤也不會拿他們開刀。
再往上,那就是徐子先的徐家了,雖然謝雙瑤依舊很尊重徐子先,但她心中對於徐家的危險級還是定得比較高的。這主要是徐子先從前的權柄較重,參與到了道統教科書的編寫,他曾一度握有相當敏感的權力——重要概念的解釋權,定義權一直在謝雙瑤這裡,是有典籍依靠,堅不可摧不可改動的,但如何把這些概念翻譯成大眾都接受的當代語言,這權力曾被徐子先掌握,雖然這是謝雙瑤示意下的職務行為吧,但這也讓他本人的密級自此就達到了一個高度。
同樣的,就是因為他地位高,人脈廣,主持的都是高屋建瓴的工作,在很多科研領域也有一部分奠基的功勞,現在自己的子侄也好,徒子徒孫也罷,都在學術界這塊,和專門搞實務施工的佘家來說,無疑徐家形成學閥的可能性是更大一些的。謝雙瑤除了考量他們在道統這塊可能形成合力的勢力之外,還要考量這種學閥可能對科學技術發展的反作用力。
當然了,目前這一塊,她還沒嗅到什麼危機感,因為徐子先一家人,謝雙瑤認為是很拎得清的,他們很會揚長避短,知道在買地如今的情況下,想要永葆榮華富貴,比起保持家風清正,更重要的還是始終在技術改革的最前線待著——家風清正,要多清正?人不可能不交朋友,當老師的不可能不收學生吧?想搞你,借口太多了,重點是在話事人這裡,永遠是好處多於壞處,以謝雙瑤重視技術進步的程度,比起減少隱患,還不如一心在最安全的領域發展,隻要能再搞出一個打孔讀卡機級彆的機器,就可保三代的平安。
這也是智商優勢啊,徐子先這種文理通吃的大佬,當然可以有換賽道的權力了,他從行政職務上退下去,專心科研,是個人誌趣的表現,也是一個很合適的退身之所……謝雙瑤是不會動徐家的,儘管她這裡掌握的黑材料要說也有一些,徐家那麼多親戚總有一兩個不成器的,但就事論事,低調處理即可。她就是要樹立一種氛圍,那就是隻要在工業、農業這些生產業領域有突出貢獻,那就不容易倒台,這種隱形的標準比多少賣力的宣傳,都更容易倡導上層階級向工農業發展傾斜資源,栽培人才。比如說張宗子他們那一家,就各種鼓勵子孫學理,這就是他們在政治上嗅覺敏銳的表現。
梳理到這裡,基本上側重於理科的家族,也都通通可以確認自己的安全了,搞理工的又好用,又急用,而且和政治根本不發生關係,當然的確是十分安全的。而觸碰到了政治的邊,就不一樣了。謝雙瑤在掂量的就是吳江係的家族們——以沈家為核心串起來,葉、吳、袁,張……這些出身吳江,彼此連絡有親,關係密切的家族,到了買地之後,幾乎又全都在傳媒口做事,其中佼佼者現在已經在買活大學都混到係主任的職位了,這要是任其發展下去,數十年後,買地的文藝界論起山頭,吳江豈不是一座繞不過去的大山?
和政治沾邊——或者說,作為買活周報的主要編輯,沈曼君已經深度參與政治了,危險因素加一。連絡有親,親戚極多,交遊也非常廣闊,有形成利益集團的可能,危險再加一。因為家族人員太多,家風不算嚴謹,子弟中已經出現了吳生這樣作風糜爛,背離謝雙瑤倡導風潮的例子,再加一,到這裡已經加了三分了,而還要乘以一個極大的危險係數——那就是謝雙瑤很懷疑沈曼君的政治立場,她認為沈曼君並不是全心全意地和她站在一起,而任何一個稍有政治素養的吏目都會知道,這是多麼致命的一個係數,大領導認為,你的立場有瑕疵,你不完全算是她的自己人!
這麼重要的崗位,倘若主事者不能全心全意和自己站在一起,那一等時機成熟,被撤換也是遲早的事。沈家需不需要搞?謝雙瑤認為是有一定需要的,隻是時機的選擇很關鍵。在沈曼君上位的當口,沈曼君已經是所有可能的人選中最適合的一個了,在更合適的人選浮現之前,搞她、搞沈家就很不值得,隨著沈君庸上位金融係主任,謝雙瑤需要衡量的利益就又更多了一點。
現在,時間已經過去許久了,傳媒業也得到充足發展,買地對於民間報紙的刊發態度還算比較寬容,雖然不發許可證,但隻要不造謠不搞事,等閒也並不會抓捕——發許可證的前提是要有能力把無證印刷報紙的作坊都抓起來,大多數地方的更士力量做不到這一點的時候,還不如不發,保持一個曖昧的態度。所以,如今除了周報之外,但凡是比較成規模的州縣,都會有自己的報紙,甚至在羊城港、雲縣、京城這些大都市,還會出現每日印刷的小報,謝雙瑤考量沈家的時候,選擇就比較多了——有沒有人能取代沈曼君?這些新的傳媒人才中,有沒有沈曼君的全方位高替呢?
遺憾的是,或許是時日尚短,縱然有一二能力較為亮眼的年輕女編輯,但也比較青澀,業務、人事能力都代替不了沈曼君。因為沈曼君畢竟還有一個年齡上的優勢,她注定要比新人多出許多寶貴的經驗,而和她同期的那些謝雙瑤嫡係編輯,知識底蘊又的確不如,這十多年過去了,筆杆子依然不如沈曼君利索。沈家人雖然有很多高危因素,但他們也有相當明顯的優勢,那就是在立場和他們差不多的家族中,他們的文字能力是最強的,而那些文字能力比他們更強的家族,立場卻又比他們還要讓人更不放心。
“畢竟是才女家族的底氣……”謝雙瑤在女吏目這塊上,是不滿於前往危險地區的女吏目數量過少這個問題的,現在隻要把視角一放到外域,就會發現,從外派吏目到當地土番頭目,全都是男人的名字,當然,其中的原因很複雜,買地本土虹吸走了大量女性也是關鍵。
這是一個比較惡性的循環,那些開拓外番本來自己女人就少了,人還野蠻,那買地的女吏目就更不敢過去,就算過去了也很難開展工作、形成網絡,掌握主要權力,從事一些輔助性工作熬資曆,過幾年回來升職是最普遍的現象,要改變這樣的景況,隻能繼續等,等到當地的外番招攬來了本來更偏遠地區的野人,把他們慢慢開化,從這些野人的女性中挑人出來栽培……這得要十幾二十年了,但目前彆無他法,隻能這麼辦,現在建新的未來女吏目,可就指著那些哥薩克婦女了——女金人自己的女眷大量南下,可沒多少跟著去了北邊。
在外域,最忠心的是外派吏目,其次是開拓漢人/熟番,再往下可以放心任用的就是剛開化的女番了,這裡麵的道理是無需贅述的。同樣的,為了確保她推行的諸多解放生產力的政策,尤其是確保女子參與勞動的相關政策,能夠始終執行,而不是被層層削弱,在傳媒口這裡,承擔大任的就必須是道統上和她完全一條心的女編輯,男子不列入考量。
說實話,謝雙瑤這也是有點偷懶了,或許會有男編輯也能保持純正立場,掏心掏肺地堅持女子必須參加勞動,但說到底,這其實是違反人性的要求,就像是謝雙瑤從前沒穿越以前,網上衝浪時,對於男人前列腺癌的相關新聞都直接跳過一樣,對於和自己無關的問題保持漠然態度,不會全心全意地去奔走、關切,這是基本的人性,謝雙瑤沒必要付出太多心力去篩選例外,乾脆就一刀切,省心。
既然要求的是才女,而且隨著時間推移,工作難度越來越高,要求的還必須是有資曆的才女,那沈家諸女就始終還保持了獨特的統戰價值,這是阻止謝雙瑤落下屠刀最重要的一點。不得不說,沈家也不是隻有小慧而無大智,他們也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中潛藏的危險的,隻看對下一代的培養就知道了,沈家全力培養的是下一代的女性,也就是說,隻要他們的下一代也保持了強競爭力,謝雙瑤還想用的話,那麼,不看僧麵看佛麵,就算是要整,也隻是敲打一下,不會往死了整,不然她就沒法再用年輕一代了。
人才供給有限的窘迫感,就沒消散過,謝雙瑤始終還是被拿捏……她有點兒不開心,因為沈曼君從一開始就是她的妥協,這一妥協就妥協到了今天,還是沒有更好的方案,謝雙瑤知道,借助吳生之死大辦一場,基本是沒戲了,畢竟因吳生而起的事端,不可能不辦吳江這幫人,否則就不好向外延伸,但傳媒這塊,這麼多人才真沒人能接住沈曼君去職留下的空缺,這就徹底拿死她了。
需要收拾嗎,立場都不是全然一體,當然需要!值得收拾嗎,已經有幾年沒整頓吏治了,對於這些慢慢成型的家族來說,更是從來沒有一個案子能殺雞儆猴,也很值得收拾。可以收拾嗎?替代人沒有,還真不可以收拾。謝雙瑤不再往下思考了,既然這件事不可以做,那就暫時不做,但今天不做也不代表未來不能做。
“創辦第二份全國性報紙,以省道為核心,各自創辦區域性報紙,廣泛培養傳媒人才。”
替代者一時沒有,不會永遠沒有,現在沒有她可以栽培一批人,五年十年後再看。謝雙瑤在待辦事項上記了一筆,這種在傳媒口無人可用的匱乏感,她是一定要擺脫掉的。隻要有了政策,自然會有新人才脫穎而出。
此外,吳生案當然也不會就這麼算了,政治立場側的決策做完了,不會因為立場瑕疵而主動興起大案,謝雙瑤現在開始考量行政側和經濟側的因素了,她在吳生案的報道上做了批示:
【要引起重視,排查陪侍業和相關的利益輸送、官商勾結等灰色行為,對於灰產業的規模、滲透幅度,要有一個較為清晰的預估】
儘管定都大典在即,但她可不是怕掃興的那種人。謝雙瑤想,“這就是個很合適的時機,現在魚都到池子裡來了,激起一點風浪,也可以讓我摸一摸池底的淤泥深淺,看一看這魚群的規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