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羊城港的陪侍現象已經如此普遍了嗎?甚至形成了一條跨專業的產業鏈?”
“自古坑蒙拐騙不分家, 雖然跨專業,但也還是上下遊關係,現在我們買地如此富裕, 自然吸引三教九流一體來投,這些人裡,誤入歧途者有, 但也有人天生就是吃這口飯的, 要他們安穩下來自食其力, 過著清貧日子,難度的確很高。”
雖然秘書班忙得腳打後腦勺,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深深的黑眼圈, 但親衛隊的活, 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固定的, 這一陣子, 能給謝雙瑤捧哏的多數是輪值的親衛,今天值班的陳奇,就是謝雙瑤比較喜歡的一個聊天對象:這個小夥子的賣相當然是上好的,大概一米九的身高, 長相卻很俊美,沒有一些大高個常見的粗笨,身材也是如此,肌肉發達卻不過火, 走動間賞心悅目,就像是一頭年輕的野獸, 各種細節都透露了他充沛的精力,這一點是讓他周圍的社畜們都發自內心地感到羨慕的。
不過,單單是色相的話, 他在親衛隊不算是最出眾的,現如今,親衛隊的成員沒有一個不是身世清白、賣相上佳的頂尖婚姻之選。長期被這些萬裡挑一的天之驕子包圍,謝雙瑤的審美簡直都有些麻木了,她主要喜歡陳奇的性格和談吐,他平時喜歡看報,也愛思考,說得上見聞廣博——同時也很大膽,和謝雙瑤聊天的時候,不卑不亢,並沒有很強烈的仰視感,這種平等相交的錯覺,是她有時很需要的體驗。
隨著買活軍的疆域越來越大,她頭頂的尊號越來越多,理所當然,她身邊的人對她也越來越敬畏崇拜,而崇拜往往是世界上距離了解最遠的情感。說句自我感覺有點兒太良好的話,謝雙瑤和敏朝皇帝會麵時,甚至都從他身上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敬畏,皇帝是真的把她當成了博學的神明與師長,給她以強烈的仰視感——而這已經是如今世界第二大帝國的首腦人物了,他在自己的地盤上,一樣有萬人之上、不勝風寒的孤獨感,還要被這樣的人跪地膜拜,謝雙瑤的高度該有多麼可怕,她又該有多孤獨啊?
自我認知和社會認知不符合,在很多時候當然都是困擾,謝雙瑤如果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地位,那她就沒有必要維持買活軍的宗旨,但如果她把自己放得很平,在社交活動中又必然會感到挫敗,她的絕大多數熟人如今都立於權力的巔峰,以至於不便和謝雙瑤維持密切的情感交流,如果謝雙瑤不是這麼的忙,那這會成為一個很大的問題。但還好,她在大部分時間都忙成一個陀螺,這方麵的缺失,隻要多來幾個陳奇這樣的好聊友也能糊弄過去。
這不是,今天謝雙瑤是早晨五點起床的,昨晚她睡了六個小時,算是休息得很好,起身之後,晨練一小時,用餐半小時後,就是延綿不斷的會議和文書時間,這會兒也是準備去視察明輪船,在等候出行時,才有一點閒工夫來八卦城裡的新聞——買活大學死了一個學生,在百姓中這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但因為此人的身份,有一定地位的圈子都在傳說。
謝雙瑤昨天聽說梗概之後,表達了興趣,今早情報局的報告就送上來了,可想而知,有一些倒黴的吏目也和她一樣加了班,謝雙瑤對此有點不厚道的幸災樂禍,她實在是工作得太苦了,以至於扭曲了價值觀,雖然表麵不鼓勵內卷,但看到彆人工作時的苦逼,情感上她可以得到相當的寬慰。
這個學生的身份,的確比較敏感,和買地的新名流家族掛鉤,他的死,最大的影響還不在於他本人,而是他的生活方式,因此不得不曝光於眾目睽睽之下,接受眾人的審判。謝雙瑤也不在乎他的死因究竟是什麼,她看到的是這個吳生的生活方式所折射出的那些東西:在中上層階級中,逐漸普遍的陪侍業,實際上就是在打擦邊球,更加婉轉的風俗業。而風俗業又是種種非法活動的溫床,B社會、賄賂、壟斷、玩忽職守……大城市的形成,必定意味著大量的利益彙聚,這些台麵下的東西也正在形成自己的規則,如今或許還是醞釀期,但一旦被它成型之後,它反過來影響表社會的速度,會比大家想得都更快得多。
除此之外,新倫理派,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派彆,甚至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謝雙瑤正需要的東西——儒家的舊道統,毫無疑問是需要摒棄的,但不得不看到的是,謝雙瑤提倡的新道統,有一個明確的缺失,那就是它沒有一個配套的、嚴密的,適合當下發展的生活指導,也就是所謂的道德。
在巨大的社會變化之下,舊的東西不管用了,人們一麵享受著物質生活的極大進步,一麵在精神上不知所措,沒有官方倡導,上下同一的認識,他們完全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很多人壓根就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大家都是六姐的奴才,都是買地的活死人,六姐說什麼就做什麼——在那些底層百姓那裡,推行新規矩的時候,這樣的說法依然是很好用的。但那些讀了書的,思想得到了開明啟迪的百姓,這一套就沒那麼管用了,他們需要一個理論去支持自己離開舊有的儒學道德體係,新倫理派的一些想法,就是很好的支撐。謝雙瑤認為他們的有些思想太超前了一點,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一個思想沒有超前於時代的部份,那就根本沒有流行開來的價值,很快就會被時代拋棄了。
就比如說,對父母的絕對服從,也就是孝道的束縛,這是儒學多少年來根深蒂固的思想鋼印,不誇張地說,哪怕就是在她穿越前的那個世界,大多數人依然受到這種思想的深刻影響,那已經是儒門倒台近乎一百年的將來了,猶然如此,現在的餘痕有多麼濃重就不必說了吧。謝雙瑤之前主要是靠比孝道更大一層的主仆倫理,來瓦解孝道的影響。給那些想要擺脫父母意誌,獨立開展生活的兒女們找到理論支撐:不是我不願意聽父母的話,不是我不孝,而是根據六姐的要求,根據主君的要求,我要出門讀書、工作、延後結婚……等等等等。
同時,不得不注意到的是,完全瓦解孝道之後,必然出現的棄養、虐待老人的反彈,以及這種行為所帶來的生育意願下降反饋,對一個社會來說這都是相當不利的信號。如果沒有足夠的利益誘惑,很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想生育後代的。養兒防老,永遠是最直接的生育動力來源。一旦一個社會的百姓發現,養兒無法防老——隻要有養老服務的存在,讓養兒防老的社會價值可以有一個非常粗略的估值,那麼,絕大多數人都會計算養育孩子的成本。如果他們覺得這是賠本買賣,那麼生育率必然會跟著下跌。
買地這裡,目前提供不了很完善的養老服務,老年人獨立生存的可能也遠比後世要低,至少居家中還是有不少回避不了的體力活的,因此生孩子還是一種切實的生活需要,最多是通過男女都能養老,來平衡家長在子女間的資源投入。但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沒有了孝道的束縛,孩子棄養沒有剩餘價值的父母,甚至連給口飯吃都不願意,直接丟棄、驅趕,也會成為較為普遍的社會問題。
就像是原始部落的老人,容易被驅趕出部族獨自過冬一樣,沒有用的人就該退出自己的生活,這是基於人類自私本性的一個結論,可以說,能克服這種獸性的人類是值得讚揚的,但這不能掩蓋社會中有大量低級人群存在的事實。
對於這種人群,買地之前的對策是提倡老人死前不分家,通過對遺產的競爭來形成積極的養老氣氛。這是從利益麵上的解題——這些種種手法,其實都是在取巧,謝雙瑤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不是從利益上解題,就是借用老思想鋼印,用魔法來打敗魔法,這主要是因為她沒有什麼好借鑒的體係,任何時候,道德體係都必須適合此刻這個最特彆的時代,不能拿來就用,而且,說實話,原本的那碗水在這方麵的移風易俗也還在進行之中,由於他們行事更加束手束腳,又沒有謝雙瑤這麼好的開局和這麼優厚的金手指,工作中憋屈的事情很多,進度還未必有她這裡快哩。
新道德體係這塊,一直是個漏洞,而且是她的能力補不上的漏洞。隨著領地越來越擴大,謝雙瑤最近兩年的工作體驗感,不算是太良好,主要是在不斷地認識到自己能力的極限:道德體係這塊的影響,逐漸顯示出來,這是她在精神建設方麵的缺憾。此外,她對於社會走向的把握,前瞻性也沒那麼足了,展覽會的舉辦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謝雙瑤當然也想過搞交易大會,但她認為如今尚非其時,交通這塊是個軟肋,至少過幾年,把現有疆土的交通搞搞好,長江航運以及沿江富饒地區的水泥路稍微搞起來一些,再搞內銷會,會是個不錯的開始。但沒想到,定都大典前,民間自發地折騰出了這樣的動靜,產生出了需求,衙門隻好拍腦袋硬著頭皮上馬——
結果怎麼樣?展覽會熱鬨非凡,大家各自發揮聰明才智,辦得還挺有模有樣的,把原來就熱鬨滾滾的港口貿易又催上了一個新高度,這下,海貿完全成為眼下經濟的熱點了,誰能想得到十年十五年以前,謝雙瑤煩惱的是船工水手不夠?現在,真不知道哪裡冒出來那麼多從業人才,不單是外番的水手完全被虹吸過來,有些人是橫跨半個地球前來投奔,就連本土的新水手也如雨後春筍,人才的供給比預想的要寬鬆多了!固然,你也可想得到,他們的從業時間是很短的,有點兒趕鴨子上架的味道,但你猜怎麼著?居然運行下來還挺順利的,沒出什麼大岔子!
世界就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謝雙瑤越來越認識到了這一點,她更認識到的是,觀眾可區分不了演出班子的成色。就拿她自己來說好了,說實話,謝雙瑤現在都已經從智珠在握的控場領導者,逐漸變成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下雨天補屋頂,哪裡漏水補哪裡的裱糊匠了,但她的公眾形象反而越來越無所不能,越來越光輝燦爛了。
實際上,隨著疆域的擴大,她的武力震懾必然會有所下降,這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事情——現在有這麼多州縣了,如果有一半州縣都起了叛亂,她的大飛劍也不夠用啊!沿海的州縣還能說島船碾壓,那些內陸州縣,怎麼看都能堅持相當久的時間,隻要給他們掌握了火器,數量又多的話,謝雙瑤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可是,還真似乎就沒人看到這一點,眼下的一切,都非常的順遂,簡直可以說是繁華著錦、如火如荼:定都大典中,羊城港呈現的風貌,征服了所有外外番內宗,未來一段時間內最大的競爭對手敏朝皇帝,謝雙瑤疑心他都不想回京城了,現在情報局主要防範他在羊城港‘意外’受傷,不得不長期滯留養傷之類的事故。整個江南一帶的新疆域,也在有序消化,固然有一二陰暗之處,但完全不影響大局。
在南洋,她聲名遠播,各種大農場吸引了北方流民陸續加入,十數年前的規劃完美實現,在小冰河時期,新開發的南洋地區正好補上了多災害的北方地區產生的各種需求……買活軍的這股大勢,就像是一個正在成形的雪球,越滾越大,越無法抗拒,把一切反抗力量都裹挾其中,不能及時轉化者,就形成了雪球下被碾碎的血肉。她奮鬥多年的願景似乎正在逐漸成真,還比她最開始預期的還要更好——
就像是他們今天要去參觀的明輪船,儼然就是個驚喜,一個本來應該默默無聞,在戰亂中了此殘生的女娘,發掘了自己的工程師才能,把隻有一個概念的機動明輪船帶到了現實。這填補了買地製造業的一大空白——明輪船雖然是早就知道的方向,但也隻是知道個方向而已。製造業是有圖紙都未必能落地的行業,從概念帶到現實,無疑是個偉大的進步。謝雙瑤自己都沒想到製造業進步的速度能這麼快,說到底,她隻是個農學生,育種業和農業教育的發展,她心中是絕對有數的,但工業上,如今買地視野比她更高的人應當不在少數了。就是謝雙瑤自己,現在都無法預估買地的工業發展速度會是如何了,會比預料的更快還是更慢,完全沒有一點線索。
但是,這一切都這麼好,這麼樂觀嗎?
船舷邊安放的留聲機,在清涼的海風中播放著悅耳的笛聲,甲板上,穿著短袖圓領衫和吊腳褲的人們,滿麵歡笑地迎接著她的審閱,在謝雙瑤張口就來熟極而流的勉勵中,表達出了極大的自豪和狂熱,這一次視察不是對謝雙瑤的滿足,而是對武林船廠的褒獎,將會轉化為巨大的政治資本。而他們已經完全沉浸在了美好的前景之中,這也是他們應得的報償。
不論是船上沉浸在榮光中的船員,還是碼頭邊正在圍觀,狂熱地歡呼著、頌揚著她的百姓,毫無疑問都沉醉在了這跨時代的進步之中,為自己的機遇而戰栗著,他們正在見證一個又一個意義非凡的改變,榮幸地生於這個年代,似乎都在為買活軍、為羊城港的偉大而歡欣鼓舞。而謝雙瑤早已習慣了這種陶然欲醉的群眾情緒,在這樣狂喜的氛圍之中,她熟練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她看似仔細聆聽,實則心不在焉地詢問著新船研發時的重重困難,啊,這都是老生常談了,沒有一項新技術是一帆風順地發明出來的……當然,她對於女工程師會給予格外的關照,謝雙瑤當然會利用自己的每一個細節了,政治人物哪怕是一些最細節的表態,都會引發很大的漣漪,她的統治中要側重於女性的地方很多,坦率地講,目前女吏目的表現不能說完全讓她滿意,所以她還是要推動整個係統為她生產、篩選出更多的女性人才。
“……時代的生產力,是不是已經到達極限了?”
也是太習慣於這種活動了,謝雙瑤在最開始聽到女工程師那大膽問題時,一開始幾乎有點沒反應過來,她吃驚和欣賞地注視著這個典型的理工宅女——特質是一眼可以看出來的,人際關係鈍感,缺乏人情世故,也隻有這樣的人,才會在這種場合張口問出這麼敏感的問題。
“您覺得,獻禮號這樣的技術突破,在未來三十年內,各行業之中,還能大量地湧現嗎?”
這個女工程師,錢……錢芳英是吧?和她交談的次數不可能太多,也明顯下定決心,要把握住這個機會,她非常直率地問,“如果,我是說如果,變革和增長的速度慢下來的話,您認為,當下我們社會之中——那些隱而不發的種種矛盾,它們會浮現出來嗎?會擾亂現有的秩序嗎?我們當下所擁有的這種氛圍,能永遠持續下去嗎?”
這問題非常的大膽,而且顯然不合時宜,她的同事們也因此顯得非常的不安,但謝雙瑤的感受和他們截然相反,她很高興,這一次視察,因為這個問題而擁有了很高的實在意義,對於如今的她來說,和社會充分接觸的機會已經很少了,錢芳英和那個死去的吳家子弟一樣,都折射出了社會的某一麵,對她來說都有很高的參考價值——吳男之死,折射的是警醒的,負麵的一麵,呈現的是令人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灰色,而錢芳英折射的是驚喜的一麵,讓她知道了並非所有人都陶然而醉,清醒而富有思考性的人才依然在成長成熟。
這兩麵,如今都超出了謝雙瑤的控製,但她認為他們的結局是個很好的兆頭——吳男死了,而錢芳英不但活著,很明顯她還將繼續大為發揮她的用處。
“一個很清醒,很好的問題,連我都不能立刻回答你。”
謝雙瑤笑眯眯地說,“也沒準,它會是我們社會下個階段的主要矛盾呢——不能預估的生產力發展速度,以及社會新秩序之間的博弈——是啊,生產力的發展是不是已經達到了這一個百年的瓶頸,這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我們大家都應該好好地想一想。”
回程的馬車中,她也和陳奇談論起這個問題,並詢問他的意見,“對此,你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