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活軍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雖然用詞不同, 帶有特定的時代痕跡,但隻要和他們打久了交道,或遲或早心裡都會有這樣的明悟。買活軍教育百姓, 是因為活死人懂得讀書懂得道理,才能更好地為六姐做活,買活軍讓那些高門大戶家的太太小姐們出來做事,是因為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都要給六姐做事,不想做事那就隻有買活, 沒錢買活又不想做事,那……你對六姐就沒有用了。
在買活軍治下, 這是一個很不祥的征兆,無用的活死人可能會被處死, 也可能會被‘送入彬山為奴’,臨城縣去年就送走了幾十人, 都是沒有病又不願意為買活軍做事的人。即便是病人,隻要不是起不來床,照舊要為六姐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活死人心中很快就建立起了這樣的認識:買活軍心中沒有寬仁孝悌, 隻有六姐的利益。
買活軍自己也不避諱這一點, 他們的作風和眼下的王師形成了鮮明對比——王師主帥滿口的仁義道德, 但百姓避兵如避賊。買活軍滿口言利, 但所做的事大多都對百姓有好處,便是最出格的那些條例,到最後也總有一批人從中受惠。
這也讓反對者很難從他們的體係中找到漏洞, 批評他們是鄉野村夫——他們本來就是, 批評他們不知教化, 心無王道——人家本來就是反賊,人們很快發覺,買活軍的體係非常圓融自洽,反對者從中找到的最大的破綻,還是大年夜謝六姐讓買活軍唱的那首歌,“從來就沒有神仙皇帝”……這個人反賊當出癮頭了,反皇帝是可以預見的,但居然還要求彆人唱歌反自己。
不讓纏足是這樣,贖買田地也是這樣,買活軍每做一件事,必定都是對他們有利的,雖然他們的態度倒很開放,並不禁止對自己政策的批評,但在這樣健全的思想體係下,反對者卻發現很難找到恰當的論點來說服身邊的人。譬如剃頭,從古至今,披發左衽那都是蠻族的象征,光頭的是和尚,青頭的是剛還俗的和尚,要求所有男女都剃頭這成何體統!禮法人倫豈不是都要敗壞了去?
但哪怕是私下,那些有學問的老先生也駁不倒買活軍的道理:頭發要藏虱子,虱子是害蟲,會散播多種疾病,消滅虱子對所有人都是有益的,而保留頭發則完全沒有什麼好處。保留頭發就要保留虱子,剃光頭至少有虱子的人會因此受惠。
至於禮法人倫,很顯然,在六姐看來,身上還養著虱子的人是不配講究這些的。這些老先生身上多少都有虱子,所以他們也隻能在這一步訕然地放棄爭辯,繼續去刮腋毛——是的,一般人頭上有虱子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頭上有虱子的人,身上的體毛處多少都會有,而且腋毛和胯毛多數是不能篦的。
讓少女們來暢想自己心中的美滿婚姻,便是又一樁非常有實用主義色彩的決策,金逢春現在逐漸能理解謝雙瑤行動背後的邏輯了,當然,她受了十四年的閨秀教育,所以此時本能地羞紅了臉,油然滋生出了強烈的罪惡感,因為身為女娘,議論並向往自己未來的婚姻,是非常輕浮非常不道德的行為,但另一麵她又能理解謝雙瑤這麼問的用意——彬山和雲縣應該已有一批女娘到結婚年齡了,這些女娘也出來工作,也為謝雙瑤創造價值,也是她最堅定的擁護者,謝雙瑤照顧她們的需求就是在維護自身的統治。買活軍一向遵行一個準則,跟著買活軍乾的人,總是能得到最多的好處,謝雙瑤是不會讓這些擁戴她的女娘吃虧的。
金逢春能不能接受舊式的婚姻呢?說實話,最近她不像是買活軍沒來之前那樣頻繁地想著自己的婚事了,因為買活軍來了,這又變成了幾年後的事情,沒那樣急迫,而且金逢春隱隱也覺得,或許她到了二十二歲也不會立刻結婚——這當然是一種極其大逆不道的念頭,但她有一種感覺,她絕不是廳裡唯一一個有這種想法的女娘。
彬山和雲縣的女娘要比她更直白得多,也更坦率,更健談,她們的風度在外人來看和淑女兩字自然相去甚遠,甚至會讓人覺得咄咄逼人。但她們其實並不性急,對王太太結結巴巴的敘述聽得很仔細,看得出來,這是她們中許多人頭回接觸到‘外麵’的家庭生活。
“平時出去工作麼?如果不出去,在家裡都做些什麼呢?家裡的事情都是誰在做主?”
她們多數更關心婚後的相處,而非是婚前的相識,這是讓王太太很鬆了一口氣的,她剛才麵色通紅,儘量婉轉地表示了自己和王舉人在定親前已彼此熟識,雖然交談次數不多,但通過一道推演習題,筆談了數月之久。也因為有這麼一段故事在,二人誌趣相投,婚後方才情投意合,她的確對王舉人這個丈夫很滿意。雖然王太太的變化也很大,但顯然在這種事上還有些過往教育的餘痕難以跨越。
一旦話題來到婚後,她就沒那樣羞澀了,而且儘力回答得很詳儘,看得出來,王太太也很聰慧,能充分領悟到謝雙瑤的用意,並且積極配合——這種積極性恐怕就是她脫穎而出,被邀來茶話會的原因。
“平時自然是不出門去做事的,因為族中是書香門第,門風較為嚴謹的關係,即便是家用艱難的人家,女眷也多是在家中織布,很少有人去繅絲作坊、繡房裡做活。像是我們家境況稍好一些,便不用夜以繼日的在織布機上忙活,但也不得閒。平日早起,要去問候婆母,之後回房用早飯,用完早飯,如果沒有應酬,便要回房去做繡活了,家下丈夫子女身上的針線,總要打點妥當,還有長輩處也要有心意不時奉上,像我們家,因為大嫂早早去了,大伯不願續娶,留下一個小侄兒,自然是我們幾房共同照管,那邊還要留心他身上的衣裳。”王太太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光繡活便已經不輕了,丫鬟是做不完的,需要各房的太太也帶著做一點。”
正所謂十裡不同風,哪怕買活軍來了以後,她們接收了海量的新知識,諸暨那裡的民生風俗還是讓金逢春耳目一新,王太太的門第是要比金家高一點的,因為王舉人的功名是自家考來的,還有考進士的機會,但他們家的日子聽起來比金家清苦些,金家多數都是到成衣鋪子裡去買,或者請繡娘上門,哪怕是這些年民生凋敝,金太太也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拈,最多隻是給金逢春做做小衣裳。
——這恐怕是因為浙江一帶文墨風流,進士輩出,書香門第也沒有那樣值錢的緣故,金逢春心裡這樣想著,王太太緊跟著就說了出來,“雖然我們老家家家戶戶都聞織機之聲,也一向是出名的富庶,但浙江道和福建道一樣,山重水複,耕田利薄,隻有從商是最賺錢的。但商為賤業,再者風險也大,此處的書香人家或以耕讀為業,或有世代為幕的,我們家就以耕讀為主,家風簡樸,便是用度寬綽,也不願事事加以外求,總是節流為上。”
不少女娘臉上頓時露.出了不以為然之色,王太太也不無為婆母辯解的意思,忙道,“其實婆母並無苛待之意,反而多加寬容,譬如我能隨相公到此,也是婆母首肯。一般人家的女眷出嫁後,也就是一年回娘家探望兩次而已,平日往來過多,都要遭到婆母的非議。我家則無此限製,平時相公閒來在內院與我一起鑽研算學,婆母也從不多嘴。”
雲縣小紅的眼睛便瞪大了,“難道婆婆連房內事都管的嗎?”
王太太含蓄地笑了,“倒不是說鑽研算學有錯,但許多規矩更板正的人家,老爺少爺們成年之後,白日裡在內閨多加逗留,也是要招來教訓的。如此便仿佛是沉溺於婦人溫柔之鄉,耽誤了外出的正事。”
屋內頓時響起一片噓聲,彬山來的一個勇武女娘——她雖是女娘,但卻和男丁一樣都留著青頭,身上肌肉虯勁,自有一番英雄氣概——不屑地道,“這都什麼臭魚爛蝦的規矩!除了顯擺長輩的威風,還有什麼用!”
王太太並不否認這些規矩的確讓人不適,她儘量詳儘地回答女娘們的問題,“除了繡活以外有甚麼娛樂?做算學題就是娛樂……偶爾也聽戲,因為在本地三親六戚很多,每月總有三五場酒,隨婆婆出去赴宴便可鬆散個半日,聽聽戲,和姐妹妯娌們閒話片刻,便是娛樂了。家風正的人家,除了過年以外,平日在家是不許飲酒賭博的,出門赴宴也不敢多飲,唯有婆婆能有偶爾抹牌打馬吊的資格,我們在旁幫著看看牌已經是難得的放鬆了。”
“納妾的人家頗多,不過書香門第倒不常見,多個姨娘便是多一份使費,像我們家,也便是大伯因為無意續娶,由婆婆做主抬舉了一個姨娘,但容色也頗為平常,隻是善於育兒罷了。不過即便不納妾,也不出去吃那種葷酒……染指家下的丫頭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眾女交頭接耳,有人問,“家務事都是誰做主呢?”
這自然是婆婆了,“外務一開始則是老太爺,我們夫妻能做主的隻有屋裡的一些小事,但若要人事任免——”這是個買活軍內部的新詞兒。“那也還要老太太做主。這是由於老太爺還在的緣故,老太爺過世之後,如果兄弟分家,那就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我們沒有分家,因此還是老太太做主——老太太還年輕呢,不過五十歲不到,精明強乾,家中都是她在管事。若是分了家,也不會輕鬆到哪兒去,除了接手家務之外,還要時不時去給老太太問安,一日裡應當也是忙忙碌碌的,少有空閒的時光。”
又是一陣低聲議論,還有人問,“若沒有分家,那些在外做活的女娘,她們的所得要交公嗎?”
“這自然是要的,”王太太忙說,“沒有分家,收入便都是歸公,這一點不分男女,都由婆婆拿在手裡,再往下分配。”
平心而論,王太太的日子在此時絕算不上辛苦了,至少她不必做飯洗衣,這四個字在大敏朝代表的工作量半點兒不輕。這是個做什麼都不方便的年代,體力活比想得多多了。隻是沒事時候繡繡花而已,還有餘裕發展個人的愛好——平民百姓哪有什麼愛好呀?從早到晚,不都得為自己的生活奔波?
若在從前,王太太過的是讓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她也不是沒有盼頭——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嘛,家婆手中握有最寶貴的權力便是財產權,兒子媳婦所有的收入都將由她來支配。但如今她的敘述,顯然不能令買活軍的女娘們滿意,她們對於熬上許多年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勞動所得毫無興趣,雲縣小紅皺了皺鼻子,開始問些負麵的問題了。“聽說富貴人家是有和離這麼一說的,若是日子過不下去,該怎麼和離呢?”
她這麼問,是因為如今的底層人家,很多婚姻連婚書都沒有,不論是共妻、典妻、租妻,又或是另娶另嫁,都沒有任何文書,完全由鄰裡長輩居中做保作證,當然也就沒有和離一說了,小紅出身底層,但現在有了身份,自然便關心起了有身份人家的習俗。王太太回答道,“和離很少,但也不是沒有,隻是多數不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和離。”
那是因為什麼呢?“許多時候是因為兩家發生了爭執,要斷這門親,妻家搶在夫家休妻之前上門和離,又或是女家勢大,男家衰微,娘家兄弟上門強令和離,將女方另嫁等等。”
“因為兩人實在不喜歡對方而和離的很少就是了。”小紅總結。
王太太點頭稱是,廳內頓時罵聲一片,而她似乎已預料到許多女娘的反應,並不吃驚。謝雙瑤趴在講台上認真地聽著,不時招呼女娘們吃喝,“吃呀,吃呀,嘗嘗這巧克力,一人隻有兩塊呢!”
這茶話會是私人聚會性質更強一些的密會,氣氛終究比會議要隨意放鬆,金逢春知道自己猜得不錯,這是隻有謝雙瑤看好的近人才會被邀請參與的私宴,她們因此得了一些明顯是仙宮體己的供給,瓜子花生是隨便吃的,一人還有一盒白生生閃亮亮,說不出是什麼材質,上頭印著怪字,令人目眩神迷的東西——謝雙瑤說是喝的,而且不禁止她們帶回家去,金逢春當即就沒有動。而另發了兩個小小的薄片,是她口中說的巧克力,金逢春也不準備現在品味,她更多的心思已不自覺被談話吸引。
廳內女娘們也多是如此,臨城縣女娘都有家人,更情願帶回家去,而彬山和雲縣的女娘顯然不是第一次吃特賞了,便顯得見多識廣、從容不迫。雲縣的莊素問,“你剛才說,已婚婦女隻對自己的嫁妝有支配權,那如果男方侵占女方嫁妝怎麼辦?”
王太太還好是諸暨人,那一帶居民善訟,她又知書識禮,對法規是很熟悉的,從容答道,“這也在所多有,若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可以請娘家父兄出麵交涉,嫁妝單子都是一式兩份的,和離時可以全部帶走,相應也要退還彩禮。若是兩家紛爭不下,便由娘家人代為進衙門告狀。”
“婦女不能自己代表自己嗎?”
“沒人會接女人的狀子的,女人自己也根本拿不到狀子,狀師不接待女客。”
後世影視劇中傳奇狀師代弱女子狀告豪門的橋段,在這年代是沒有人買賬的,因為女人在社會意義上並不被認可為獨立的個體,隻有一種例外,那便是她是守灶女或是寡婦,即便如此,在法律人格上也依舊是低人一等,必須有一個男性親屬為她出麵。
金逢春逐漸從她其實很熟悉的社會日常中領悟到這個道理——在過去的舊秩序中,女人從生到死都必須依靠著另一個男人,而一旦出嫁之後,社會規範便會默認她失去了一切對自己的主宰,丈夫將擁有對她全部的處置權,除非娘家的男人把她給搶回來。她本人的意願或許能起到作用,但這要看彆人的臉色,丈夫也好,父親兄長也罷,他們能尊重她的意願,她的意願才有意義,歸根到底,依舊是他們的意誌在發揮作用。
這很不公平,但金逢春對此倒是並不太憤怒,因為好像這麼多年的規矩也從未遭到破壞,她一個人的憤怒也不會有太大的用處,金逢春還是很實用主義的,她本能地在向謝雙瑤學習,於是她立刻就想到了這一點:目前來說,父親是尊重她的意願的,大哥也聽憑她做家裡的主,那麼金逢春就完全不必給自己增加風險,她何必為自己去找一個可能會乾涉她生活的新主子呢?既然她可以工作養活自己,那末她似乎完全沒有必要結婚。
這個結論在廳裡是普遍的,朱玉玉大聲說,“如果成親了就要事事都聽從什麼狗屁夫君的安排,連自己賺的錢都不歸自己,那我不需要成親。”
這幫買活軍的女娘沒有無人供養生活的擔憂,她們個個都是高收入群體,“我自賺自吃,自己做自己的主,我何必再找個人來?費不了那個事,我自己過得好得很!”
她們也沒有老了沒人依靠的恐懼,“孤兒那麼多,我收養個孤兒不好嗎?收養個心細的小女娘,我還不用自己生呢!”
如果金逢春足夠細心,便會發現這個座談會的走向有些失控了,謝雙瑤開口請王太太談的其實是神仙眷侶式的婚姻,因為王太太的確和丈夫感情甚篤,這一點在此時的夫妻中是很難得的,這些女郎們的父母彼此關係即便說不上疏離,但有許多也絕稱不上親密,他們彼此和自己的同性親戚都有更多話說。
但王太太羞於談論自己和丈夫的感情,女娘們對這種浪漫的愛情故事也絲毫都不感興趣,她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更實際的利益層麵,並且在不斷的詢問中很快得到了統一的結論:作為買活軍的女娘,她們壓根就對婚姻沒有任何興趣,願以終身奉獻給六姐,做如今南方偶也有之的‘自梳女’,永不嫁人,一心侍奉六姐!
這其中有一些人的表態是激烈的,有一些也不無猶豫,但在群體的激越中,她們或者感到了被裹挾的壓力,或者也受到了獨身的誘惑,紛紛跟著表態了起來。金逢春身為臨縣女娘,自忖毫無選擇餘地,再說她聽著王太太形容的生活也覺得毛骨悚然,確實感到了婚姻帶來的壓力,半真情半假意,也跟著叫嚷了起來,但她心中又還有一絲不舍,畢竟她才十五歲,此前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永遠都不嫁人,這仿佛是一種太陌生的生活。
六姐叫她們來,難道是為了誘惑她們發下貞潔誓言,就此順水推舟的答應下來嗎?自梳女一旦發誓,則永遠不能和男人有所往來,否則要被處以極刑的!
她心中惴惴,不禁就看向了謝雙瑤,謝六姐此時已跳到了講台上坐著,一條腿晃呀晃的,從儀態上來看,她是真的骨子裡透著自在,哪怕是村姑都不會有如此隨意的坐姿,她一邊聽著女娘們的發言一邊在笑,一雙眼彎彎的像月亮,金逢春突然發覺謝六姐其實蠻好看的——她幾乎不記得以前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她麵目平庸了。
但現在她顧不上細想這些,更陷於自己的擔憂中,六姐在笑,難道是因為這發展正中了她的意?
在她的擔憂之中,謝雙瑤舉起手往下壓了壓,亂哄哄的廳內一下就安靜了下來,女娘們一致抬起臉——六姐要發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