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入為主 滑天下之大稽。(1 / 1)

聽了晟昭帝恬不知恥的話,池荇覺得自己耳朵臟了。

她偷偷瞄始終清風朗月,氣場溫和的人。

他心中會是什麼感覺?父親、老師、還有自己,都逼著他墜入萬丈懸崖,還等著他溫聲道謝,他會不會絕望?

心像被針紮一樣細細密密地疼。

隱瞞他是為了追求萬無一失,可理性之外的聲音在她腦中嗡嗡作響,池荇想將自己的全盤計劃告訴他,想讓他知道自己沒有拋棄他,眼下隻是曙光前的黑暗。

“祭天之事謹慎為上,這些日子,殿下就在東宮修養罷。”

林鹿聲音低沉,不見得逞後的喜悅,仿佛他真的為溫暨望痛心,“微臣掐算過,下月廿三宜祭祀,就定在那日吧,還請陛下恩準由唐大人督工建造祭台。”

“好,建造之事便交給你們。仰行,你可還有什麼要求?”

溫暨望垂眸片刻,淡聲:“仰行既是災星降世,無有奢望,隻求父皇準唐大人每隔幾日來東宮為我祈福,還有上次父皇賞的故人醉,若是還有剩餘,可否再賜仰行一壇。”

林鹿自然是有耳目在東宮,早聽聞了池荇一早從東宮狼狽離開的事跡。

他饒有興致地來回打量二人。兩個有情人,一個為性命權勢背叛,一個明知遭了背叛仍念念不忘,林鹿倒想看看,將二人再放至一處,會產生什麼結果。

但池荇知道他太多計劃,縱使已在她身上下了毒,林鹿也怕她一個衝動告知溫暨望真相,他不允許有絲毫意外打亂自己的計劃。

“唐大人還有督工祭台的要職在,就每七日去一趟東宮吧,不過祈福也無需相見,你就在東宮外設醮即可,明白麼?”林鹿安排道。

溫暨望微微向池荇頜首,眼眸中看不出絲毫情緒,“有勞。”

池荇恨不得將自己的心從胸腔掏出來狠狠踩上幾腳,他不知實情,卻仍將最後的期待給了自己。

池荇咬緊牙關;一定要順利完成計劃。一定要在天下萬民麵前為父平冤。一定要國師與晟昭帝得報應。一定要救他。

……

四月初七下了整夜暴雨,宮人來報今日不宜繼續修建祭台,池荇終於有時間去看看溫暨望。

說是看,實際隻是在東宮牆外搭一個亭子,就著陰沉的天色燒燒香拜拜神。

可笑的是池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個國師徒弟究竟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乾脆隻講心願,反正雨這樣大這樣吵,神仙應當也聽不清。

蒲團早被雨水浸濕,池荇膝下的衣裙也跟著被浸濕,小腿被風吹得冰冷。

從前幾次翻牆都輕而易舉,今日這紅牆卻格外高大。

池荇仰頭看著牆那邊探出頭的榆樹樹枝在暴雨中顫抖,猜想他現在是否也在牆對麵這樣仰頭看著。

阮煙兒心疼地為她擋風,勸道:“祖宗,你真當自己有仙法?做做樣子就好了,回去吧。彆忘了你身上還有毒未解,當心受了寒。”

池荇道:“無礙的,我現下還有利用價值,國師還不會取我性命。殿下已被關五天了,現下隻有我能這樣陪陪他。”

阮煙兒無奈:“你傻呀,又見不了麵,他此時說不定正在屋中喝茶呢。你這樣他也寬慰不了半分。”

雨越來越大,池荇乾脆將手中香全部點燃。

儘人事罷了。

得知今日或許可以來看他之時,池荇便想到了這樣一個法子,她花了些時間,將記憶中溫暨望常用的熏香參入供香中,希望他可以聞到自己熟悉的味道,稍稍安下心來。

隻是今日雨急風驟,不知老天能不能幫自己一把,隻要他聞到了,便可猜出她心中有他。她今日所行,並非是阮煙兒所想的在這裡上演什麼虐戀深情的戲碼。

直到香灰堆積,不見火光,池荇才起身離開,阮煙兒一手撐傘,一手哆哆嗦嗦地探入池荇臂彎:“沒想到都立夏這些天了,還會這般冷。若是一直這樣下雨,祭台不就一直沒法繼續建造了嗎?”

池荇反握住她地手,沉靜道:“不會的,國師說過這雨下不久,這點本事他還是有的。隻是苦了王淵和大師兄,讓他們帶人夜裡冒著這般大的雨避開禁衛改造祭台。”

阮煙兒蹭蹭她的手臂:“可不是嘛。也多虧你結識了王淵王公子,不然憑我們當真沒法子這般偷偷改造皇家建造的祭台。”

池荇擦乾落到眼睫上的水珠,看著望不到儘頭的宮道,笑著說:“說到王公子……也不知現下壽妃,不,是宋三娘被他手下護送至哪裡了,她現下應當很開心吧。”

阮煙兒小聲:“你可是幫了她大忙,不然她現下恐怕真的躺在皇陵裡。不過她爹與翎王走得很近,咱們不會是放虎歸山罷?”

池荇搖搖頭:“我瞧著宋三娘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當年僅僅是為了國師一點虛偽的關心便可對他傾心,我做的可比國師多得多,至少可以確定她不會反咬我們一口。至於宋將軍,他忠於盛國,剛正有度,等到真相大白之時,希望他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

翌日,天果然放晴,鄱河渾濁流淌,盈月彎附近堆滿了運來的石磚木料,守衛森嚴。

皇帝征調了附近幾千居民放下手中田產來服徭役,幸而昨日大雨,沒有往日的塵土飛揚,他們也少受一份罪。

幾千人同時開工,進展神速,短短六天已初具雛形。

她虛虛望向祭台,隻覺得僥幸。

國師不知什麼原因這般記恨晟昭帝,一定要搭這樣一個恢弘的戲台子看他燒死自己骨肉。

若是他隻求穩妥像火燒冷宮一般突然發難,她也沒有眼前的機會尋一個救下溫暨望的機會。

直至入夜,錦衣衛才遣散了乾活的勞工各自回家休息,池荇借口推衍天機將錦衣衛調離,留下周嬰陪她在岸邊等走水路來的王淵。

幾隻小舟借夜色的遮掩靠近,王淵輕身跳下船來,表情嚴肅:

“池娘子,前日你托我查的事情,已有眉目。翎王早年去驪國為質的路上遭晟昭帝派人暗殺,險些喪命,也因此斷了一條腿,再無緣帝位。當時他身邊有一個很是受寵的小太監,大名林鹿,在那場刺殺後失蹤了。”

“你是說,林鹿便是如今的國師?”池荇問道。

“極有可能,這便也能解釋了為何皇後娘娘認出了他。當年娘娘雖還年幼,但時常入宮與眾皇子接觸,二人應當曾有交集。”

林鹿。

在十年後,池荇終於知道了仇人的姓名。

黑夜中,她看到王淵的眼睛和她閃著同樣的暗光,她深吸一口氣道:“多謝。王公子,一月後我必將還你我親族清名。”

王淵眼圈通紅,被夜色遮掩,他平複心情,儘量沉穩地說道:

“你之前讓我在民間傳‘長庚伴月’天象及太子殿下是掌控月亮的太陰元君轉世這兩件事,已初見成效。

如今坊間已有傳聞,說皇帝近臣有反心,恰似長庚星,而他第一個要謀害的,就是太子殿下。”

池荇滿意點頭:

“太子殿下一直在民間頗得讚譽,有你幫忙想來這些很快便能傳滿大街小巷。現下還未昭告天下這大興土木的祭台是為誅殺太子而建,等到下月廿三,國師再說殿下是熒惑災星,恐怕沒人會信了。”

要想打敗這樣毫無根據的謠言,僅僅靠澄清是很難讓人信服的,尤其受晟昭帝影響,百姓也跟著推崇怪力亂神,聽說偏遠之地甚至開始有人私下重新開始用活人祭祀。

最便捷的解決之法,便是先讓另一個與之相悖的謠言深入人心。

百姓聽了一個月太子是太陰元君,將遭小人暗害,心中先入為主,自會覺得國師瞎編亂造,是謀朝篡位的逆臣。

王淵退後一步,深深拜下:“池娘子神機妙算,王某佩服。”

池荇瀟灑擺手:“我亦敬佩你經營如此龐大的組織,若是事成,你也有一半的功勞,不過現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對了,那骨雕查得如何了?可是驪國產物?”

王淵一拍腦門:“最重要的險些忘記說,翎王府的老人說林鹿正是驪國人,而那骨雕是驪國貴族用來祈福擋災用的。”

池荇;……

荒唐。

驪國用來祈福擋災的人偶,到了盛國搖身一變,成為了能害死帝王的巫蠱之物,滑天下之大稽。

這個真相對於池家來說,與羞辱無異,這羞辱是林鹿給的,更是晟昭帝給的。

池荇苦笑:“幸虧他時日無多,又有溫暨望這樣的兒子,不然我恐怕要同樣造反弑君了。”

王淵倒吸一口涼氣:“池娘子息怒,這話可不能亂說。”

池荇將腳邊一塊倒黴碎石踢入湍流鄱河:“你心中也明白,你我的仇人,遠不止林鹿,一切的根源正是晟昭帝。他作為一國之君,更應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至於翎王……”

池荇想起了溫暨望對他的描述——不擬人間更求事,些些疏懶又何妨(注1)。

王淵說他這十年都如溫暨望所言,散漫至極,品茗觀棋,毫無野心。

世間難道真有人能隨性到,不知自己身邊人消失後搖身一變成為權傾天下的國師?

即便林鹿種種作為並非他指使,他也一定是知情的。

那麼太後呢?

太後雖從未撫養過他,可畢竟他的生母。

若他知道林鹿的心思,為何能安心留她一人在開陽?難道他也與晟昭帝一樣,根本不在意親人的死活?

池荇突然想到了溫暨望——難道這毛病是他們溫家祖傳的?

她搖搖頭,將自己的胡思亂想甩出去。

好想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