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雖已言明樓主十分浮誇,池荇還是被晃花了眼。
當真是玉石做粱金做瓦,到處金光燦燦,晃得她睜不開眼。不過處處透露一種“富貴即是最高審美”的土財主感,也著實令人難以恭維。
池荇有些好奇樓主本人會是何裝扮。
珠簾晃動輕響,一個頭戴白玉冠,身著墨綠直裰的青年從簾後走出,他一展手中素扇,風度翩翩抱拳:“王公子,又見麵了,這位是?”
如此簡樸?池荇有些失望。看來金玉滿堂隻是為了鎮住每一個來做交易之人。
池荇先前一步:“叫我唐娘子就好,久仰久仰。”
樓主頜首:“在下王淵,此次前來,二位還是要問之前的事兒?”
溫暨望微笑:“王公子誤會了,此番是唐娘子有事相求。”
王淵跪坐到矮桌後,伸手請他們坐下,眼神好奇地來回巡視二人,他生了一張娃娃臉,這樣打量也並不讓人覺得冒犯,反而生出一種熟絡之感。
池荇雖覺得王淵看起來不太靠譜,但她深知金子是靠譜的,能這般富貴招搖,必定有幾分真本領。
王淵一展雙袖,笑眼彎彎:“唐娘子可知道在下這兒的規矩?先與在下說所求為何,若能接,再談價格。”
他又靠近桌子,指尖輕敲桌麵強調:“唐娘子儘管放心,在下的嘴牢得很。”
池荇掏出裝了怪蟲的楠木盒子,推到王淵之麵前:“我自是相信王公子的,還請打開一觀。”
王淵之不緊不慢地打開木盒,一隻紅色的小蟲靜靜躺在裡麵。
“這是?”
“我想查的,正是這蟲子的來曆。若我猜得沒錯,它的卵可在高溫下存活,並且在一定條件下才可以孵化出來。想來望香樓經營這麼多年,麾下的能人異士中定有見多識廣之人,還請王公子費心。”
王淵之眼中有些許疑惑,為一隻蟲子來找他?
這二人剛踏入望香樓時,他已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不過不願給他們屈膝行禮,假裝不知罷了,尤其這唐娘子還是那位的徒弟,沒把他們打出去都算是輕的。
王淵之老神在在將上下眼皮一合:“實不相瞞,在下聽唐娘子這樣一說,也很好奇,還請唐娘子告知此蟲由來,在下好有個方向。”
池荇深深地看著他。他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輕易便能推斷出這蟲來自宮裡,多此一問,意欲何為?他很想知道宮中消息?
“既如此,不妨我們再做個交易。”池荇順水推舟。
"哦?唐娘子請講。"王淵之一向喜歡聰明人,倒想看看她還有什麼想要的。
“我需要一位精通製毒解毒的高人來幫我查另一樣東西,並且今後為我所用。”
王淵微微後仰,有些驚訝:“唐娘子,在下付出的代價是否也太大了?”
這次輪到池荇一臉高深莫測:“我給出的消息,亦不會讓王公子吃虧。”
望香樓的消息雖一向靈通,可探聽四方八國民間秘事,卻難以探查到宮中陰私。
方才太子打探十年前舊案,已讓他心神觸動。又兼之他們帶來的這隻蟲子——皇宮之中,恐怕也隻有那一人會弄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來害人,如今各處都暗潮湧動,他們二人所所問明顯不利於國師,或許他們會是自己的同路人。
思及此,王淵道:“好,我相信唐娘子。這尋蟲的費用,在下打個折,就二百金罷。今日我會翻閱整理望香樓已有的線索,同時派人去尋周遊過列國的人來看看,您二位可明日一早來,唐娘子可滿意在下這樣處理?”
池荇痛快點頭,問到:“那製毒解毒之人……”
王淵揉揉額心,頭痛道:“實不相瞞,開陽城中隻一人符合唐娘子要求,隻是在下需費些力才能將他請來,就也一並明日見,如何?”
“再好不過,那我們就先告辭了。”池荇心中雀躍,仍不動聲色隨溫暨望退了出去。
本以為要花費很長時間都未必能做成的事,竟這樣輕而易舉地辦到了。
她揚起笑顏,溫暨望此時在她眼中猶如福星,她道:“遇見殿下真是太幸運了,當真有金子萬事不愁。”
溫暨望摸摸錢袋。方才他交易需要的金額,可是三萬金。不過,眼下似乎不用再查了。
他知道,池荇高興的不僅僅是事情有了進展,而是試探出了王淵之的態度。他這樣利索地幫她們查怪蟲的出處,顯然是在給國師找麻煩。江湖中人雖沒有真正的權利,卻可在民間呼風喚雨,也是極好的助力。
而眼前這個小娘子,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就從無到有,從街頭伶人變為了國師弟子,與她接觸之人,皆喜愛信服於她。
……等等。
他如遭雷擊,嘴角的笑意消失。
他曾親手將她送上國師的馬車,事後還發現許重之受過虐待的屍體。
他想起許重之身上累累紅痕,抓起少女小臂褪下一截——她的小臂瓷白細膩,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他送了口氣,並不在意周圍幾人古怪的目光:“本宮失禮了。”
池荇:?
她疑惑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沒有絲毫問題。可他為什麼剛才一副她命不久矣的表情?
溫暨望低聲道歉:“對不住,我當時沒想到國師是這樣的人。”又忍不住問:“那些天他是怎麼對待你們的?你是怎樣說服他留下你的?”
池荇回憶了一下她與國師相處的點滴,不願讓他知道自己向仇人狗腿低頭的一麵,哪怕隻是權宜之計。她馬虎道:“就關了幾天,我說我願意為他效忠他便信了。”
——省去其中幾次險些掉腦袋,過程大致就是這樣。
池荇也開始反思,一個深藏不露,能騙了天下百姓的人,竟這樣短的時間裡將來路不明的自己收在身旁,原因恐怕不止覺得她像一位故人。
一行五人慢悠悠行在開陽的街市上,享受春日午後,景明氣清的和煦陽光。
池荇背後突然響起一陣腳步,接著什麼冰涼的東西抵近了自己的脖子。
是一把泛著寒光的大刀。
池荇:……
散步而已,也不叫人安生。
她幽怨地想回頭看,卻被一個初現蒼老的聲音曆喝:“不想死就彆動!”她隻能無奈地看向同伴,輕輕聳聳肩膀。
阮煙兒麵露同情。抓了她當人質,這黑衣人當真是命不好。好好的逃命機會不珍惜,來惹她作何。
錦衣衛姍姍來遲團團圍住幾人,為首的周嬰看清受挾持的人質後大驚,示意身邊人不要妄動:“大膽刺客,現在繳械投降,本官留你一命。”
刺客應是受了重傷,氣息淺而亂,腳步虛浮,架在池荇脖子前的刀都在顫抖。
溫暨望不動聲色地摸入自己袖中,他吸取上次出宮的教訓,留了一把軟劍在身上。
雖然看池荇自若如常,帶著些許無奈的眼神便可知,她有自信自保,可他不免擔心。
池荇好聲好氣:“這位壯士,可是遇到了什麼冤屈?”
刺客憤憤:“我也是被逼的!”說著將刀貼近了池荇脖頸,留下一道輕淺血痕:“老子要殺張威那個惡霸,他自從統管鄱河上下遊之後,侵占了沿岸多少民脂民膏!我家中老父老母,竟因交不上供銀被他們活活打死!”
池荇心中一沉。許家倒台後,原本掌管下遊的張家便接手了整個鄱河漕運。
她驅走了一匹惡狼,卻換了另一匹來變本加厲。
池荇溫聲:“壯士為父母鄉親舍生,小女子敬佩,隻是你追殺一個商賈,怎會惹到錦衣衛?”
若是沒有錦衣衛參與,以他的身手,即便刺殺失敗,但應當能全身而退,再謀出路。
“哼,他們官不官,商不商,朝廷早就亂套了。若非他整日與那些狗官混在一起飲酒作樂,我又怎會忍到今日才動手!”
刺客用儘全力揭露所遇不公,遠遠圍觀的百姓也聽得清楚。
人群中忽有人大喊:
“放了他!”
有接著無數聲音附和:
“放了他!”
他們的聲音激憤,逐漸忘卻了對錦衣衛和刺客的恐懼,逐漸向中心聚攏。
原本溫暨望身後幾步遠的平民,此時怒喊著將他包圍。他像被施了什麼術法,一動不動,常海隻能儘力將他與身周越來越聚攏的人隔開。
這是他第二次出宮。
他被各式各樣的聲音包圍。他們罵狗官、罵朝廷、罵政策、罵律法。
整個盛國,從根基上已經壞了。
這些年,他聽的最多的是國師對海清河晏,百姓安居樂業的稱讚,現實卻是這般鮮血淋漓。
池荇瞥到有幾個情緒最為激動的人,已經拿起了手邊可以當作武器的家夥。
若事態擴大,將會徒增傷亡。
周嬰已是一頭的汗,他親眼看著溫暨望被擠入人潮。不斷有百姓以肉身靠過來乾擾錦衣衛,整個包圍圈已經接近瓦解。
池荇當機立斷,趁刺客不注意迅速用左手尋到他右臂穴位按下,他本就重傷,加上情緒激動,完全沒有防備手中的嬌弱女子。
刀落地的聲音被民眾的呼喊聲淹沒,池荇把他往人群最密的方向一推:“跑!”刺客混入百姓中,被百姓保護,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野裡。
“還聚著乾什麼?等錦衣衛動手?”周嬰怒喝,帶領手下驅趕人群,來到池荇麵前。
百姓見刺客已逃,生怕被牽連,幾息時間便退了個乾淨,留下依舊站在原地不語的溫暨望。
“唐娘子,你可還好?”他關切詢問。“都是周某失職,讓唐娘子受傷了。”
池荇摸摸已經快要愈合的傷口:“無礙。他並不是真的想傷我。”她嘴角輕輕揚起,眼中略含調笑:“周大人不追了?”
周嬰眼力奇佳,早看到了池荇將刺客推入人群的舉動,笑笑:“是周某無能,私以為保護殿下和唐娘子更為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