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期 亂世破萬法。(1 / 1)

今夜注定不眠,除了仍在昏迷的許重之。

諾大的許府平靜不消半刻,又重新燭火通明。

知歸院裡的仆從舉著燈籠,穿梭在院中四處尋找自家公子。

牛二握著燈籠的手都在顫抖。

若是小主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也定會沒命。

天殺的王春發,乾下那等齷齪事,還害了知歸院整院的人。

愈想愈氣愈怕,牛二的呼喊裡多了些真情實感:“公子!”

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來,這一次,連方才稱病不出的許敬也被驚動,他披衣坐在主屋,死賺著一杯涼茶麵色陰沉。

這一宿,先是王管事那狗奴才給他惹來麻煩,現下孫兒又不見了,可千萬彆是被那邪祟抓了去……

他敲敲拐杖,“那唐娘子呢?不是她誇下海口說那符籙可保重之兩日平安?快把她同那妖道一齊帶來!”

“剩下的人給我仔細搜!”

一個小廝氣喘籲籲跑來,“老爺,少爺找到了!少爺沒事,已送回院子了。找到他的丫鬟受了驚嚇,那位塵光散人正喂她喝符水哩。”

聽了稟報,許敬稍稍鬆了口氣,扭頭吩咐:“老大,你先和媳婦兒去看看重之罷。”

池荇扶著春杏步入堂屋,與離開的許老爺夫妻擦肩而過。

“恭喜老太爺,許公子中邪一事有眉目了。”

還不等許老敬發威,池荇便眉眼舒展地搶白:

“今日那邪祟無法近身公子,竟惱羞成怒迷了他的心智,妄想將他引至府中怨念最深處,拉入惡鬼道,幸而這丫鬟機靈,及時找到了公子,用我給她的符保下了公子性命。”

許敬神色惶恐,問道:“何處怨念最深?”

他毫不在意那個救了自己孫兒的小丫鬟,護住救主,本就是那些低賤之人該做的,有甚可提的?但若說他府中有惡鬼的怨念,那可是天大的麻煩。

他又追問:"喜又從何說起?我孫兒可是險些喪命,難道那惡鬼已經被符收了?"

池荇恢複了觀音像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說道:“那倒還沒有,但您有所不知。驅邪最難之處,便是需要找出中邪之人被厲鬼纏身的原因和她怨氣積聚之地。尋到了原因和方位,在那厲鬼怨念最深之處開壇超度,化解戾氣,許公子自會恢複如常,您府上也會重歸太平。”

池荇一揮衣袖,一把拂塵憑空出現。

四周家仆小聲驚歎,她恍若未聞,輕輕將拂塵撣至臂彎,“春杏是在您書房後牆角落找到公子的。”

池荇目光陡然銳利幾分,脊背直挺,憑空多了幾分壓迫之力。

“敢問老太爺,您這書房,為何會讓那女鬼心生怨念?還望您據實相告,那畢竟許公子是您家中唯一的血脈,一切當以他為重。且您也不必多慮,我隻是誤入紅塵,此番隻為化解許公子之難,無心插手彆的閒事。”

良久,許敬緩緩開口:“惟此一法?”

“不錯。”

“好,那老夫就據實相告,還望仙子救下重之。”

說著,他從太師椅上起身,如風中殘燭般顫抖著就要給池荇下跪。

當真像是一個隻擔心孫兒性命的年邁老人——旁人也許看不穿,池荇卻看到了他眼底的一抹釋然。

不用再忌憚防備,所有的內情已不必再隱瞞她。

原因很簡單——池荇在他眼裡,已然是一個死人了。

許重之停止裝瘋之時,便是她池荇的死期。

但她無懼無悔。

巫蠱舊案已過十年,父親的血書早已消失,許家背後勢力不可小覷,隻要能接近真相,粉身碎骨又何妨?

她在這世間早無牽掛,至多就是去和親人團聚罷了。

池荇也不欲和許敬虛與委蛇,就那麼冷眼瞧著他跪下去,淡然開口:“老太爺這是何必,眼前最要緊的是將實情告知我,好為他籌劃。”

許敬半晌未等到她來攙扶,更堅定了殺心。

國師同門又如何,任她道行再高深,也不過一個小丫頭片子,待到重之清醒,一樣殺得。

麵上卻滿滿感激,連連稱謝,把池荇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他對四周低頭裝瞎的仆從擺擺手,說道:“你們都下去罷。”

眾人立馬逃難似的捂著脖子出去了——

天知道他們瞧了老太爺這樣被人下麵子的一幕,回頭是不是會被滅口。

外人都道許家家風嚴謹好善,隻有他們這些身契在許家的家生子才知道許老太爺的真實麵目,暗地裡打殺仆人之事,可不止發生過一兩回。

待到仆從退散,許敬頹然坐回椅上,歎息道:

“都是冤孽,都是冤孽啊。此事說來,皆因老夫而起。

那日重之為我製了一個風鈴,打發秋菊送來,我便讓她掛至書房後窗外。沒想到她不知何時去而複返,藏在窗後,聽了些不該聽的。

探聽主人私密,已足夠有理由將她發賣出去,老夫念她年紀尚小,又是與重之相伴長大,不忍苛責,隻小懲大戒,放她回去了。怎知她心思那般重,當天夜裡便懸梁自儘了。”

許敬起身,看著窗外樹影搖頭歎息:

“老夫確實有愧。隻是這商賈人家本就受人排擠,家中還掌控著鄱河漕運,實不敢出什麼亂子引人非議,因此秘而不宣,確實是委屈了那姑娘。”

委屈?

逼死一條人命,用區區“委屈”二字一語帶過?

那自己的父親、祖父,那一百餘條人命,在他眼裡,算是多少“委屈”?

池荇怒從胸中起,一把將對樹影佯裝惆悵的惡人拽至身前,揚起拂塵狠狠抽在他的臉上。

口中不忘背著她來許府前臨時抱佛腳胡謅的咒語:“天地自然,晦氣分散。回向正道,內外澄明。乾離火,巽離金……”

許敬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已結結實實挨了好幾下。

他一邊狼狽躲閃,一邊呼救:“來人!快來人!”

卻恍眼瞧見,那拂塵抽來,竟從他身上抽出一股股黑煙。

那黑煙很快飄散,空氣中卻沒有任何燃燒異味,難不成是邪氣?

衝進來的家仆很快擋在老太爺麵前,池荇沉聲怒喝:“閃開!要害你家老爺丟了性命不成?!”

眾人顯然也見了那拂塵抽出的黑煙,猶疑不定。

許敬捂著臉,心中惶惑逐漸壓過了憤怒,難道仙子是在幫他?

“你們都退下!退出去!沒我命令不得進來。”

許敬看著停下手中動作的池荇,恐懼地問:“仙子,方才是?”

池荇冷笑一聲,收回拂塵,“你方才所言非實,惹了那厲鬼放出怨氣來相纏。我好心救你性命,你倒好,還令惡奴攔我。”

“罷了,你家之難,我著實不該插手,告辭。”

說罷,扭頭欲走。

許敬慌了神,他行惡無數,心底其實怕極了有那麼一兩個骨頭硬的從地下冒出來纏上他。

他拉住池荇衣袖,苦苦哀求:“仙子誤會了,老夫方才隻是一時糊塗,仙子莫走。”

池荇麵色稍緩,感慨道:“也並非我定要與你一個古稀老人較勁,我所做所為皆是出於擔心呐。”

“對對,您就當賞老夫一分薄麵,待事情解決後,老夫定傾囊相贈,聊表誠心。”

傾囊相贈?

池荇隻覺可笑,難不成是要厚葬她?

隻是她的笑容在許敬眼中變為了見錢眼開,他看到氣氛緩和,急切問:“仙子方才幫我祛怨氣,可是中斷了?”

方才的黑煙,不過是在拂塵中空的木柄中,加了特定比例的硝石、糖、黑豆粉末,由機關引起輕微火焰,便可產生無味黑煙。

眼下仇人上趕著討打,複仇不足,倒可小小泄憤,她今日心情並不怎麼好。

“正是。方才被打斷,隻能從頭來過。”池荇順勢回答。

許敬閉眼站定,道:“有勞仙子。”

池荇也沒客氣,用了大力將他的臉頰抽得通紅,高高腫起。

不過她也心中暗自計數——畢竟其中含有黑豆粉末,多少帶些豆味,被拆穿就不美了,一會兒還需騙他上院子裡吹吹夜風。

“好了。今夜許老爺還需到院中,麵朝西南跪三個時辰,方可消此一劫。”

“好好好,那老夫這就去了。仙子請自便罷。”許敬不疑有他,腿腳麻利,臉頰火辣辣的疼痛也不顧,急匆匆去往院中。

池荇嗤笑。

這究竟是什麼世道?

太平天子沉迷岐黃,寵信來路不明的國師,連帶著盛國烏煙瘴氣,三步一觀五步一廟。

就連許敬這樣窮凶極惡,背信棄義之徒,也能輕易被些簡單戲法哄得團團轉。

——阿爹,女兒不願如您所寄,忘了姓氏,忍辱一生。

我心匪石,何懼之有,池家獨我偷生,我自當為池家正名。

——總有一日,我必破亂世之萬法,還天下清明。

池荇正握拳勵誌神遊之際,背後傳來一聲輕咳。

“仙子。”

池荇回轉身,溫暨望一襲白衣,煢煢孑立於門廊處。

"方才許老太爺命人將我帶到此處,現下看來似乎是將我忘了。"

他麵色平靜,臉色因病著有些蒼白,卻泰然自若,未見分毫夜半被人打擾,被人無視的憤怒。

一國儲君,自小站在權力巔峰,萬民景仰,攬月摘星,卻可做到寵辱不驚,像無邊的湖泊,包容,接納,滋潤萬物。

他的種種豁達從容,一是來源於他本身恬淡溫和的性子,二便是他所奉行的君子之道,上善若水。

原本因夜探書房憤懣自輕又不得發泄的池荇,似乎也被他淡然的氣場感染,平靜幾分。

但轉念一想——等等,他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

池荇緩試探地問:“你……剛來?那些家仆沒有攔著你?”

自己放才沒控製住情緒,揮著拂塵追那許敬的畫麵,回放在池荇腦海中。

雖然他已認不出自己,可池家乃書香世家,父親是朝中清流,官拜三品兼太子少傅,自有文人傲骨。

池荇雖幼年便流落市井,肚子裡沒有幾本書,到底也還是有些刻在骨子裡的傲氣,不願自己暴露心境的樣子被舊人看到。

“仆從第一次被遣出前,我便在了,許是沒人注意到。”他頓頓,似是讀了池荇的心,補充:“仙子俠肝義膽,快意恩仇,已勝尋常男兒萬千。”

池荇原本有些心虛,一聽這話腰杆子直了。

是呀,這許老太爺也將他害得那般慘,也算小小為他出了口氣。

隻是越品味他說的話,越覺得自己令拂塵冒黑煙的戲法似是被他識破了,不然他理應誇自己“道法高深”才對。

池荇還在猶豫要不要問,溫暨望卻先開了口:“記得仙子之前說過,除祟,也可以是除人心中之祟,正是方才仙子所行之事。”

池荇疑惑問:“你是不是會讀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