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支在穹頂的當中，光暈橫亙了大半個天，掠奪一般炙烤著這方天地。這是暑假裡幾乎每日的光景，除了偶爾的陰雨，如此已過了大半了。

在這半個假期裡，文蘇連書包拉鏈都沒動一下，把暑假作業等等學習上的煩惱全都拋諸腦後。但他仍覺得空虛，好像那麼多可支配的時間都被浪費掉了，留在記憶裡的多是和葉君涵探店逛街看電影，或是趁著爸媽不在家瘋狂打遊戲，吃的喝的留不在肚子裡，遊戲也沒刷完幾個新副本，高考前唯一可以放縱的一個半月光景，也不剩幾天了。

能給文蘇留下深刻印象的，大致是很久很久之後第一次和韓毅去遊泳的場景吧，韓毅變得開朗活潑了許多，也不再避諱聊起他家裡的事了，成長斑駁給他些許滄桑，也成為他鳳凰涅槃的契機。據他所講，托律師叔叔的努力，官司打贏了，但洗不清韓叔叔的罪過，隻是會被判得少一些，具體多久，他沒說，文蘇也沒多問。之至於韓阿姨，作為公司高管涉及到部分來路不明的錢款，雖不至入獄，但也受到了公司嚴厲地處分，從高管被貶到職員。

這就是文蘇所知道的關於韓毅家的所有情況了，這件事就連文蘇都覺得拖了好久，能理解韓毅在這個過程裡的煎熬了。這內中一定還有許多細節和鮮為人知的秘密，都深深埋藏在他們母子倆的心靈最深處，作為朋友，文蘇隻需要陪伴就好了，追問太多隻會適得其反。

文蘇穿上昨天剛買的T恤，是他最喜歡的牌子的夏季新款，花了他暑假三分之一的生活費。他對著鏡子整理著領口，偷偷用爸爸的剃須刀刮掉了下巴頦上悄悄生長的胡須，不熟練的動作導致皮膚差點兒被鋒利的刀口割破，他趕忙沾著水揉揉。

他將要趕赴一個特彆的邀請，邀請人是韓毅的媽媽——他昨天和葉君涵在新開的一家商場逛，在負一層的農貿市場裡偶然遇到了韓阿姨，她拎著一袋子油麥菜和一袋子黃瓜，正在賣海鮮的攤子前挑著魚。他們本想遮著臉避過，沒想到向來一副冷若冰霜模樣的韓阿姨竟然主動過來打招呼，溫和寫在了素顏的臉上，語氣裡帶著和藹和客氣，甚至主動邀請他們去家裡做客。

他們答應了，應該說是麵對那樣盛情的邀請他們無法不答應。韓阿姨的變化難免有些猝不及防，幾個月不見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雖然在情理之中，但未免太徹底了些，令人咂舌。

他帶著爸媽的問候，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之所以說陌生，是因為韓毅家搬到了一個老舊小區的兩居室，麵積比之前的房子小了近一半，裝潢也不再那麼奢華了，簡約樸素，甚至有些單調，以至韓毅的房間僅有一副套桌椅、一副書架和一張床。

“那些玩具呢？”文蘇問道，他想起了韓毅房間裡原本堆成山的玩具和手辦。

“放到奶奶家了。”韓毅的眼神裡流露著無奈和不舍。

客廳和餐廳合並，吃飯也不講究地布置在專門的餐桌上了，一張小茶幾擺著阿姨好幾道阿姨親手做的菜。軟皮沙發換成了硬板座，沙發上方原本那副雍容華貴的牡丹畫，也換成了如今用毛筆寫就的幾個大字“家和萬事興”，隻有之前房子裡那台大電視搬到了現在這裡，這也是之前那個家留給韓毅現在甚至以後唯一的記憶了。

“來來，快吃吧，嘗嘗阿姨的手藝。”阿姨又端來一盤青椒炒肉。

葉君涵先行動筷，夾了一片肉，蘸蘸垂涎欲滴的湯汁，大口地填進了嘴裡，而後誇張地瞪大眼睛，誇讚道：“哇，太好吃了，以前沒能吃到您做的菜真是可惜！”

文蘇留意到阿姨滿意地笑笑，從房間裡搬出一個小凳子，坐在了硬板沙發的另一側。他學不會葉君涵那樣的迎合，隻是照貓畫虎地附和著，他最鐘意的，還是麵前這盤可樂雞翅。

韓阿姨見雪碧瓶子見了底，吩咐韓毅去小區門口的雜貨鋪再買兩瓶，並且遞給他一張二十元紙幣。

“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對韓毅的照顧。”韓毅走後，韓阿姨滿懷深情地說，她撩了撩鬢角的發絲，文蘇注意到已有成片的頭發染了白。

“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畢竟我們都這麼多年的感情了。”葉君涵微笑著回應道。

韓阿姨並不滿足這樣簡單的道謝，又或者說她此刻的感情不僅僅是為了致謝這樣簡單。她緩緩站起身來，雙手揣在身前，含情脈脈地傾訴著：“之前阿姨一直對你們有偏見，在這裡先要給你們道個歉。你們也都知道，我們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是我和韓毅的爸爸一時糊塗釀成大錯，不僅毀了這個家，也毀了韓毅的前途，我們真的很對不起他。

“可是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能做的就是努力維持這個家，等他爸爸出來，我們一定會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做好人。你們也知道，他要強、要麵子，心裡委屈但不會跟我們說，雖然前幾年他也經常自己生活，但他和你們一樣，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啊，家裡這樣的情況對他來說肯定是個不小的打擊。

“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從幼兒園就一起長大了，我想他如果不開心會找你們傾訴吧，希望你們不嫌棄他是這樣一個家庭的孩子，多陪陪他，讓他可以安心讀書，不會被家裡這些事情影響。我和他爸爸還有些積蓄，肯定會衣食無憂地供他讀大學的，我害怕他會自暴自棄進而放棄考大學，你們也幫著阿姨多勸勸他，我想你們說話他還是會聽的。

“阿姨謝謝你們，真的很謝謝你們。”

阿姨沉著頭哽咽地傾訴著，與其說是傾訴，倒不如說是懇求，是一個曾經做過企業高管的中年媽媽放下麵子對兩個高中生的懇求。這番言辭聽得文蘇心裡酥酥的，眼前這個素顏的女人竟然是韓毅的媽媽，若不是瞥見她那顆特彆的淚痣，文蘇甚至恍惚覺得自己走錯了門。

韓阿姨暫時停下了微微的抽泣，轉身緩緩蹲下，從電視下的儲物櫃裡掏出來一個大信封，轉身遞給文蘇：“這裡麵有兩千塊錢，韓毅這孩子自尊心太強，給他他不要，我想著這錢給你們，以你們的名義經常請他吃吃飯、買買禮物，他應該會好接受一些。如果不夠再跟阿姨要。”

文蘇清楚這個錢是絕對不能拿的，他和葉君涵不約而同地婉拒著。“阿姨，錢您留著用，我們也有不少零花錢，您也說韓毅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我們絕對絕對不會虧待了他的。”葉君涵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把韓阿姨遞來的手推了回去。

“您也知道，韓毅自尊心太強，如果以後他知道我們給他花的錢都是您給我們的，他肯定再也不好意思麵對我們了。”她繼續說道。

“對對，有我們一口肉就絕對少不了他一口湯！”文蘇引用了一句網絡上的句子，瞬間的自鳴得意後意識到場合不對，慚愧地抿了抿嘴。

但這句話卻緩和了緊張的氛圍，阿姨的愁眉下也彎起了含笑的眼睛，她把信封揣進懷裡，狠狠抽泣了一下，強顏歡笑地迎合道：“來來來，彆站著，坐下吃飯。”

“韓毅能有你們這樣的朋友，真好。”阿姨思忖了一會兒說道，“不拿就不拿吧，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跟阿姨說。”

文蘇輕輕點了點頭，餘光中看到葉君涵點頭的幅度貌似要更大些。他理解阿姨的苦衷，是站在對韓毅極深的了解下的理解，依韓毅的性格，即便自己吃糠咽菜也要在親朋麵前擺出一副品嘗山珍海味的樣子，這不是做作，是他習慣了的、卻要諱莫如深的成熟。

“陳若曦。”阿姨冷不丁地冒出這個名字讓文蘇不由得吃了一驚，“你們還在一起玩嗎？”

“是的，阿姨，雖然不在一個班，但也會經常坐到一起。”葉君涵的答複顯得很平靜。

“替阿姨和她道個歉，之前是阿姨太小氣也太莽撞了，如果她願意原諒阿姨來家裡吃吃飯，我隨時歡迎。”

阿姨接著說：“我知道韓毅這孩子還喜歡她，你們這個年紀有這麼一份感情也挺好的，我也是從你們那時候過來的，隻是千萬不要耽誤了學習。如果她也還喜歡韓毅，我不反對他們交往了，但是不能做太出格的事情。麻煩你們也幫我轉達一下，謝謝你們了。”

“可是……”文蘇恍然感覺到右邊小腿襲來的撞擊感，下意識看向葉君涵，尖銳的眼神令他欲言又止。

他幡然醒悟，把這些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吵鬨告訴一個大人屬實不妥。與其說是不妥，倒不如說是沒必要，大人會把自家孩子在大學畢業前的任何煩惱都歸結為孩子氣，仿佛除了學習和吃飯睡覺，就不該有彆的情愫。而且即便說了也隻會增添韓阿姨對於韓毅的擔憂，更沒必要多嘴了。

回到家之後，已經是將黑的傍晚了，爸爸反常地沒有在這個時間忙於公司的工作，而是躺在沙發上看著平板，一邊問他韓毅家的情況一邊給他倒上一杯溫潤的白開水，媽媽戴著圍裙端來一份切好的果盤，把早就準備好的牙簽插上去，平板上閃爍著的是姐姐的樣子，正在親昵地朝文蘇打著招呼。客廳裡泛著溫馨的暖黃色的光，電視裡襲來球賽的陣陣喝彩聲，窗子外麵路燈正一盞一盞地亮起，接替著夕陽的工作。

文蘇恍然覺得這個家太美好了。小時候他總是羨慕韓毅，可以第一時間從海外搶到官方正品的變形金剛手辦，可以穿著合身的燕尾服出入各大宴會廳，可以闊綽地揮霍在和朋友的飯局上。雖然自己家的家境也不錯，但仍與韓毅家不可匹及，況且他從小受到的家教限製著他諸多不成熟的想法。

但如今想想韓毅家的冷寂，再看看眼前自己家的溫馨——不不不，他搖搖頭，這樣作對比太過分了，有種趁人之危的意圖。但他仍舊陷入了對自己的家深深的依戀中，恨不得就定格在這一瞬間。時光裡的未來變幻莫測，他不想經曆什麼變故，安穩於現在的幸福是他此刻最大的心願。

也是這麼一瞬間，他揣度著韓毅的心思。

他定定地看著平板裡的姐姐，莞爾地回應著招呼，拾起一顆泛著水珠的小柿子扔進嘴裡。他不想躲進房間裡偷偷去打遊戲了，跟姐姐道彆後，他坐定在沙發的一端，陪著爸媽看黃金檔的電視劇了。

一定要一直一直美好幸福下去，他希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