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聽聲半死不活地趴在乘黃背上,左手匿息符,右手琉璃銅錢。
乘黃呢,早沒了上午那會精神頭,蔫兒蔫兒地跟著眼前的琉璃燈盞飛著。
一人一獸皆是一臉生無可戀。
清休瀾的任務聽起來很難,其實一點兒也不簡單。
應聽聲連“溟市”究竟是個什麼地方都隻大略聽了個囫圇,裡麵是何構造,有什麼樣的人,會遇到什麼樣的事,一概不知。
應聽聲捏了捏手中的琉璃銅錢,清休瀾話說得模糊,隻讓他跟著燈盞,到地方用這銅錢進去即可。
除此之外,清休瀾帶在身上的棲靈瓶也給了他,說皮爾卡婭說不定能幫上忙,要是有拿不準的事,可以問她。
琉璃燈盞越飛越高,就連龐大的淩月劍宗都變成了芝麻大小的星點,而燈盞依舊在往上。
應聽聲翻了個身,隻覺天空離自己越來越近,似乎觸手可及。他這麼想著,也就這麼做了。應聽聲抬手右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句詩。
“手可摘星辰。”*
突然,應聽聲感到一陣阻力,就像天空墜下一般,星辰近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睜大了雙眼,想要看清每晚抬手仰望的那些遙不可及的星星,手卻徑直穿了過去。
應聽聲不可置信地愣住,幾息後才試探性地攪了攪,那深邃安靜地夜空就像一汪無邊無際的池水一般,被他激起陣陣漣漪。閃爍的星辰宛如池中魚,一閃一閃地躲開了“不安定”的池水。
“天空……?”應聽聲皺眉喃喃道,低頭向下看去,卻是一片黑暗。
地麵已然消失。
還不等應聽聲反應,他突然感到一陣窒息感,好像他真的沉入了未知的“水麵一樣”。
乘黃繼續帶著他往上,應聽聲艱難地抬頭看去,目光逐漸混濁,隻餘琉璃燈盞微弱的光芒仍穩穩地懸在頭頂。
應聽聲便安然閉上眼,屏住呼吸。胸口像是被什麼沉甸甸的東西灌滿了,讓他的每一秒都猶為煎熬。幾十息後,一陣破水聲傳來,應聽聲猛然睜眼,大口大口呼吸著。他抬頭一抹眼睛,手上卻乾乾淨淨,並沒有應聽聲想象中的“水痕”。
乘黃像甩水一樣甩了甩毛,似乎也有點疑惑,重新化作狐狸,舔了舔爪子。
應聽聲拿出匿息符貼上,待符咒亮起微光,他才伸手將狐狸抱了起來,安撫性摸了摸它的小腦袋,然後謹慎地觀察起四周。
琉璃燈盞已經重新回到狐狸脖子上,四周皆是黑暗,不像天上,也不像海底。這樣的場景讓應聽聲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正當他思索該往哪邊走時,手中握著的琉璃銅錢卻像感應到什麼一樣,微微發燙。
應聽聲攤開手,那銅錢便自己飛了起來,沒入了上方深不見頂的黑暗。
下一瞬,一陣失重感襲來,應聽聲連叫都叫不出來,隻得死死抱緊懷中的狐狸。好在沒過幾秒,一陣風就緩下了他墜落的速度,讓他緩緩落在地麵。
應聽聲睜眼一看,周圍已經變了個樣,腳步聲、吆喝聲不絕於耳。不斷有人從應聽聲身邊走過,他急忙抱起狐狸,走到一處遠離人流的角落,觀察起溟市的“真麵目”。
天空是流動著星光的黑暗,地麵像是一條枯竭的河流。入目皆是掛著不同招牌的小攤,中間最顯目,也最高打的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樓,簷上掛著一串串血紅的燈籠,無風自動,走進了還能聽見燈籠中傳來嘀嘀咕咕的聲音。
這裡有人族,有帶著角、尾巴的妖族,也有渾身散發著黑氣的魔族……無一例外,臉上都帶著麵具,將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畢竟沒人會想在這裡暴露真麵目。
這裡,見不得人。
再細看那小攤上販賣的貨物,應聽聲卻是一陣惡心。兩個完整的人胸膛和腹部被剖開,血淋淋地放在台上,空洞洞的,心臟、肺、腸子都被拿了出來,單獨放在一個破破爛爛的鐵盆中。
那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小販還吆喝著,細長的舌頭不斷舔舐著落在臉上的蒼蠅:“來看看——來瞧瞧——新鮮的人肉哈,都是剛殺的,俊男靚女——客官看看,四肢俱全,沒有疾病,皮膚光滑,牙齒整理,上好的貨!可隻有我這才賣!”
應聽聲第一次那麼痛恨自己超乎常人的聽力,捂住了嘴。他腰間的棲靈瓶微微晃動起來,應聽聲勉強緩過口氣,伸手拔開蓋子,將皮爾卡婭放了出來。
比起第一次見到皮爾卡婭時,如今她變得愈發透明,周圍的人已經無法看見皮爾卡婭虛弱的靈魂。
她眼中的厭惡濃鬱到幾乎溢出,麵色凶狠地盯著麵前那些小攤,殺意掩蓋不住。應聽聲急忙拉住她的手臂,一觸即分,低頭道:“前輩,再忍忍。”
皮爾卡婭深吸一口氣,對應聽聲道:“我明白。但我實在見不得這些,我怕我會忍不住出手,你若有為難之事再喚我吧,我自當全力以赴。”
見應聽聲點頭,她便再次回到了那小小的棲靈瓶中。應聽聲卻不由自主感到一絲悲傷。
人間、溟市、棲靈瓶,這些灰暗狹窄的縫隙,如何比得上寬廣無垠的大海。
可惜,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對海洋,隻餘模糊的記憶。除此之外,再無它物能夠證明,她曾屬於大海。
狐狸舔了舔應聽聲的手腕,他低頭摸摸狐狸,道:“知道,正事要緊。趕緊辦完事帶你回去休息。”
應聽聲抬頭四周看了看,溟市中最顯眼不過的就是那棟紅黑色的閣樓了,他伸手指了指那樓房頂,狐狸會意,帶著他飛了上去。
“今天我們怎麼一直在爬房頂,跟做賊一樣……下次一定換個方式。”應聽聲扶額道。
狐狸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趴在應聽聲肩頭昏昏欲睡。
應聽聲拿出那顆斑駁的雲浪珠,半蹲下來在屋頂摸索著,突然,那珠子就像找到了合適的地方,自己貼了上去,穩穩地將自己固定在中間的屋簷下。
應聽聲:“?”我好像還沒動。
他遲疑地看了看,然後一撫趴在自己肩上的小獸。
狐狸眼睛都沒睜開,打了個哈欠,看也不看就抓著應聽聲飛了下去。
應聽聲無奈地扶穩了狐狸,抬頭看向方才雲浪珠貼上那節房簷。黯淡的雲浪珠在烏黑的房簷上並不顯眼,但在這個沒有氣息流動的地方,雲浪珠不可能是被無意吹到哪兒的。
可能是前輩的意思吧。應聽聲想道,轉眼,就看見狐狸脖上的燈盞閃了閃,飛了起來,逐漸變大,然後朝著來時的方向飛去。
應聽聲拍了拍頭一點一點的狐狸,狐狸眨眨眼,堪堪逼出幾絲清明,化作乘黃微微俯身,讓應聽聲騎了上來。
一人一獸順著燈盞回到了最初來到溟市的那片“黑暗水麵”,當他們踏上水麵時,底部逐漸泛起光點,從下往上彙聚,然後像一滴水從葉片尖兒墜落那樣。
“嘀嗒”。
一枚琉璃銅錢從上空掉落在應聽聲手心。
水麵翻湧,逆流,再逐漸歸於平靜。
空無一人。
等應聽聲再次睜開眼時,地麵已經重新出現,星辰與天空再次變得觸不可及。他看著地麵隻有指甲蓋大的星點,麵前的琉璃燈盞逐漸變成殘影。
“啪”一聲,應聽聲栽到了乘黃背上,終於累得睡著了。
乘黃也沒好到哪兒去,漂亮的淺色眼睛慢慢閉上,逐漸向下墜去,又突然驚醒,搖了搖頭,在空中繞了一圈再次跟上停下等它的燈盞。
沒過多久又打起瞌睡來。
正當乘黃眼前的燈盞變成模糊的光點時,它聽見了一聲歎息。
琉璃燈盞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在它旁邊是另一盞一模一樣的燈盞,隻是燈盞上站了個人。
乘黃聞到一股玉蘭香,然後再也控製不住,任由自己陷入夢鄉。
清休瀾接住應聽聲,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另一隻手拎著變回狐狸的乘黃,飄在一旁的琉璃燈盞旋轉著變小,回到了狐狸脖上。清休瀾將它收入了靈寵袋,無奈想道:“人類的體力還是過於不濟了。還有這小獸,過於年幼,不太靠譜。”
帶著應聽聲,沒法開傳送陣,清休瀾隻能借琉璃燈盞慢慢回去。
夜還很長,他漫不經心地想道。
“是不是該教他‘築基’了。”
——
天剛蒙蒙亮,淩月劍宗的燈便亮起來。不同的客房內傳來了相同的摩挲聲。
膳堂也漸漸忙碌起來,平日弟子練劍的習武場也站滿了昨日在此留宿,晨起練劍的客人。不少人已經切磋了起來,他們互不相識,道卻是相同的。
雎雲居也傳出了茶盞碰撞的聲音,清休瀾向來起得早。應聽聲還在睡,團團嫌冷,非要縮在應聽聲懷中,清休瀾抱了兩回沒抱出來,於是放棄。
清休瀾像往常一樣,看書、賞花、喂魚。就像普普通通,彆無他事的一天。
雎雲居外來了幾波人,懷著不同的目的,想要拜見清休瀾,卻都被法陣拒之門外,徘徊良久,才悻悻離去。
清休瀾坐在外間,水鏡浮現在他麵前,鏡中的人低著頭說著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清休瀾心不在焉地“嗯”了兩聲,就算應答了。
那人似乎輕歎了口氣,不再多言。
水鏡安靜下來後,清休瀾的興致才堪堪蘇醒,他問:“聽說你收徒了,是之前那小孩嗎?”
鏡中的人點點頭,然後朝某個方向招了招手,清休瀾清晰地聽見一聲“寄忱”,然後就看見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孩從外麵跑了進來,衣裳濕漉漉的,手中燃著簇掌心焰。
他進門先是規規矩矩地叫了聲“師尊”,然後才繼續用掌心焰烘乾自己的衣服。
清休瀾笑了一聲,揮手引導水鏡飄到那小孩麵前,問:“你就是許寄忱?沈靈給你改的名兒?”
許寄忱點點頭,清休瀾又指著他的衣服問:“掉水裡了?”
這回許寄忱沒點頭了,他平靜道:“引水訣沒控好,爆了。”
沈靈:“?”
清休瀾:“……”
清休瀾好笑地轉過了“頭”,看向沈靈,道:“你這徒兒……挺有天賦。和你一樣。”
沈靈麵無表情地一揮手,幾息間便將許寄忱的衣服烘乾,然後讓他上前來,介紹道:“這位是清長老。叫人。”
“清長老好。”許寄忱乖乖跟著沈靈喊了一聲,微微低著頭捏了捏乾透了的衣服。
“嗯,去吧。”沈靈在許寄忱肩上拍了拍,看著他左手繞指澗,右手掌心焰地走了出去,隨後才回眸對清休瀾道:“你一個人住終究過於冷清,養個徒弟在身邊,也算添絲煙火氣。”
清休瀾餘光掃了一眼內間,沉默兩息,回道:“再說吧。”
“想做我的徒弟,八字不硬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