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二)(1 / 1)

謝寒玉回頭看了一眼,一個穿著海棠紅銀絲暗紋團花長袍的年輕男子站在店鋪門口,骨節分明的手指按在門框上,泛著淡淡的青筋,頭發還濕濕的向下滴著水,眼珠很黑,眉目中卻透著慵懶,修長筆挺的身姿映在雨幕中,整個人像是某家玩世不恭偷跑出來的公子哥。

“這位客官,是要住店?”

“當然,不然在外露宿,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嗎?”江潮聽著小二的話,眉眼中透著一絲不耐煩。

“小店上房已經沒了,怕是要委屈您,現在隻剩下通鋪了。”小二一甩汗巾擦了擦汗,“客官請。”

江潮麵色一僵,懷疑自己的耳朵,小二以為他是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客官,我們現在隻剩下通鋪了,要是您不嫌棄的話,一晚上也才三十文錢。”

“通鋪?”謝寒玉站在台階上,看到江潮的手硬生生把那木門框摳出來一個手印,“我出高倍價,給我換個上房出來。”

“唉,這位客官,我們這上房是真的沒了,小店小本生意,咱主打一個誠信,換,換也換不了呀。”

小二伸出手撓了撓後腦勺,伸出手在灰色的布料身上拍了拍,“那個啥您要是不樂意的話,咱後堂還有個雜物間,官方客官如果不嫌棄,小的這就跟掌櫃的說一聲,您先暫且在那兒休息一晚。”

江潮咬了咬後槽牙,又看了一眼外麵的雨,狠狠的瞪了一眼天,最終決定遵從這樣的安排,“雜物間一晚要多少錢?”

“這雜物間平日裡也沒人睡,兩十文錢一晚。”江潮看著店小二期盼的眼神,以及那雙摩挲了無數遍的手,抿了一下嘴唇,掏出來兩十文錢丟給他,“一個晚上。”

“好嘞,客官這邊請啊,有什麼要點的嗎,小的這就給你上。”

江潮的手摸著自己空癟癟的錢袋子,裝作一副無牽無掛冷漠的樣子,“不用了,你先下去吧。”

“客官早點休息。”小二一路小跑退了幾步,向青石板上呸了一口,“裝什麼有錢人呢,瞧這穿的人模狗樣,實際上連二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江潮死死的盯著小二的背影,麵色僵硬,要不是他現在一下子落魄了,他早就出錢把這家店盤下來,看不起誰呢,他好歹是一條龍,懂嗎?一個凡人居然看不起一條龍,一條真龍。

目睹了一切的謝寒玉唇角勾起一抹淺笑,隨機推開天子一號房的門,雖然是鄉野之地,但好歹窗明幾淨,一旁的香爐裡還點著香,味道有些衝鼻,謝寒玉抬手便把香爐滅了,這香聞的人難受。

旁邊是一張床,看上去鋪的布料有些粗糙,謝寒玉從儲物袋裡拿出了一身新的衣服,撲在上麵,這才勉強躺在上麵。

收拾完了,他不禁想起了那個去住雜物間的青年,又抬眼看向自己的儲物袋,銀錢這方麵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擔心,隻是那名青年身上他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兒,如果真是大戶人家的富貴公子,又怎麼會來到這裡呢?

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懷仙門大弟子惦記的江潮嘴巴裡叼著根空草杆,躺在硬木板鋪就的床上,是憋屈了點,偏偏那紙糊的窗戶還漏風,他一條龍怎麼能受這種委屈?

但那兩十文錢都付了,要不是他剛從鎖龍井裡出來,身上的逆鱗不知道被那什麼勞神子仙君給丟在哪裡了,內力受限,必須要去找他的逆鱗,偏偏能給他做主的人也不在,他堂堂真龍,怎麼會在意這兩文錢?

七百年前,他被關到鎖龍井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逆鱗不見了,可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卻根本不記得。

一向和善友好卻又帶著調皮的師父被天君說壞了規矩,可他們偏偏都沒有去過瑤台銀闕,無數的天兵天將將他們師門圍了個水泄不通,他隻記得自己殺昏了頭腦,結果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被關在鎖龍井裡麵了。

他師父和一眾的師兄師姐呢?他的逆鱗又是在什麼時候丟的?

江潮百思不得其解,隻是冥冥中他在這邊聞到了自己逆鱗的味道,那個站在木梯上看他的人,身上好像沾染了一點味道。

難道是他搶了自己的逆鱗,可他明明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修仙子弟,看上去根基很淺的樣子,應該連他都打不過,怎麼會有自己的逆鱗呢?

謝寒玉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某人口中普普通通,根基很淺的修仙弟子。

春雨滴答了一夜,第二日天剛破曉,謝寒玉就聽到了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走到窗邊,推開木窗,清晨的寒涼瞬間撲麵而來,在一眾攤販中,他隻消一眼就望見了昨晚那名男子。

謝寒玉又抬眼看天,晨間的霧氣還沒有消散,天光照著殘餘在枝葉上的露水,那棵青鬆仿佛被抹了膏脂般蒼翠,那人還是昨晚的一襲紅衣,冷白的肌膚襯的他眼底的青黑愈發明顯,看樣子昨天晚上是沒有睡好。

隻是這樣的公子哥,倒是起的蠻早,看上去跟他那副不學無術的樣子確是不般配。

現在是卯時一刻,江潮打了個哈欠,眼尾還殘留著困倦而溢出的淚水,他著實沒有睡好,那硬邦邦的木板,還有一床跟鐵一樣的東西,也能稱得上棉被,他從出生就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羊脂韭餅,五文錢兩個,又薄又脆的酥餅啦,這位公子,來一個嗎?”

江潮走在擁攘的街道上,被一名小販兒拽住了袖口,“客官,嘗嘗嗎?咱們這餅,用的可都是春日新生的韭菜,再配上肥瘦相間的豬肉,再加上一小坨這攪碎的羊脂,彆提這滋味了,要不要來兩個呀,客官。”

江潮停下了腳步,向旁邊那烙的酥脆的薄餅看了兩眼,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錢袋,卻隻摸到空癟癟的一片,心因著巨大的落差感而上躥下跳,隻是他一條龍還是要麵子的,“這餅太粗糙了,我不喜歡。”

江潮說完立刻加快了速度,直接消失在了小販兒麵前。

葉譚鎮裡杏樹是最多的,恰逢春日,昨夜又下了雨,滿樹的杏花蕩滿枝頭,花枝下坐了幾個穿著鮮嫩顏色衣裙的姑娘,各自抱了滿懷的杏花,身前還放著一隻木編的籃子,尚且帶著露珠的杏花就擱在裡邊。

“杏花嘍,杏花——”

江潮的目光不由得被吸引到上麵去,一位穿著鵝黃色衣裙的姑娘見他一直緊緊的盯著自己,暗暗嬌羞了一會兒,硬生生的把手裡的一捧杏花都塞到江潮懷裡,拾起籃子裡的紙扇,行了個禮,嬌滴滴的說道,“萍水相逢,這花兒便贈予公子。”

“謝謝姐姐。”江潮心裡沒覺得什麼不對,他在師門裡一直是年齡最小的一個,所有的師兄師姐們都寵著他,遇到什麼好玩的好看的也都塞給他,所以他打心眼裡兒也就不知道葉譚鎮女子以花贈人是表愛慕之意。

江潮誠摯的表示了謝意,“若有來日再次相逢,明朝必結草銜環以報。”

“看來像是個呆子。”旁邊著粉衣的女子小聲嗤笑道,看著江潮離開的背影,撓了一下剛贈花的女子,“虧得他生了一副好相貌,說起話來文縐縐的,真是個傻的。”

謝寒玉仍站在窗邊看著這一出,沒想到某個人倒還挺受歡迎,不過那姑娘說的倒也沒錯,確實是個呆子,白長了一副聰明像。

他心裡突然冒出來一點挑逗的意思,走下樓去,跟甩著汗巾的小二對視了一眼,“客官,今日可還住店嗎?剩的銀子還多著呢?”

這銀子便是把這店連同他整個人盤下來都不在話下。小二心裡暗自吐槽,也不知道是哪個門派的弟子,這相貌真是一等一的好,還有錢,也不知道他當初是怎麼投的這個胎了。

“不住,多的銀兩算是給你修繕上房的。”謝寒玉扔下一句話,接著便麵色冷淡的出了門,來到街道上沿著那人離開的方向尋去。

謝寒玉順著街道,剛才拉扯住江潮的賣羊脂韭餅的小販同樣喊住了他,謝寒玉的目光在那浸著油的薄皮餡餅上逗留了一秒鐘,又毫不留情的離開了。

“今兒可真奇怪,一個個看著富家公子哥,結果都不買,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呀。”小販看著謝寒玉的背影,嘖嘖兩聲,開始招呼下一個人。

謝寒玉走過那段帶著杏花香的小路,就看到了站在樹下的那個男人,他懷裡還捧著那一大把的杏花枝,顫巍巍的花兒襯的這個人都乖巧了幾分。

隻是注意到謝寒玉的目光,江潮抬起頭,那雙漂亮的眼睛突然透出些楚楚可憐的模樣,大步向謝寒玉走來。

“小郎君,要買花嗎?”

江潮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了這句話,他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染上了剛才那些賣花女的膿腔軟語,微微上揚的尾調,聽起來像是在撒嬌。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1)小郎君,這可是天時地利人和啊?”江潮輕佻的聲音念出這句詩。

謝寒玉腰間的玉鈴開始晃動,江潮的目光被吸引過去,這玉鈴的顏色,像是翠羽蒼玉,清透異常,看起來像是個有錢人。

江潮不由得湊近了些,突然胸口處傳來異樣,他總感覺冥冥中有一股吸引,他有些疑惑,又抬眸看向謝寒玉,落入到他那一雙芒寒色正的眼眸中,又覺得心口的動靜變得更大,是他的逆鱗,然後他的逆鱗真的在這個人身上,又怎麼會在這個人身上?

江潮一個踉蹌,腳步不穩,便撲倒在謝寒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