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月初,比過往任何一天都冷。
溫妙然看著剛出賬的水電煤氣清繳單,抬手在掌心歎了口熱氣。
歎氣取暖,省錢了。溫妙然邊搓手邊想。
叮。
他聽見手機鈴響,轉頭見屏幕一亮,消息框彈出房東的備注。
他忙拿起手機,隔著屏幕賠笑,和房東商量著房租寬限一兩日。
終於磨到房東的仁慈,他又歎一口氣,切到直播軟件,看到自己的主頁粉絲數量從563跳轉到568,顯示的直播賞金,增加了37元。
雖然日薪37,但至少保證了不會餓死,能多活一天呀!
雖然作為主播日漲粉5,隻要一直能漲,再過5年,不照樣可以籌劃萬粉福利?
我才21歲,活個5年還不是手拿把掐!
溫妙然放下手機,仰頭看向房間天頂,好不容易積蓄的笑意又消散在寒冬裡。
老屋子的角落不知何時掉了塊漆,光禿禿的一塊灰,和旁邊飽滿度很高的天藍色拉滿了對比,非常刺眼。
像極了他糟爛的人生。
“喵~”
溫妙然正胡亂想著,忽而聽見陽台一聲懶洋洋的貓叫。
他循聲望去,隻見不知從哪裡來了一隻黑貓,頂著黃澄澄的日光下在陽台水泥台上圈地,團成一個小碳球,懶洋洋地趴下來。
愜意得很。
溫妙然沒有驅趕這位不速之客,而是安靜看了片刻,心尖因毛茸茸的團子變得柔軟,忍不住自言自語:
“要不下輩子我也轉生成小貓和你作伴?不用這麼拚命,到哪都能睡覺。”
黑貓的耳朵尖迎風顫了顫,抬頭看了他一眼。
溫妙然靜靜與它注視片刻,隨後輕笑:“走神了……”
*
“你不找就算了!我肯定能找到知影哥!”
知影?
段知影?
剛上街頭,溫妙然聽到一個奶聲奶氣的童聲,喊出了鄰家少年的名字,便停住腳步。
他看到街對麵一個穿著背帶褲綁著小領結的貴氣男孩,正舉著手機,氣呼呼跟誰說話。
孩子身上那套衣服麵料硬挺,繁複精巧的胸針迎光閃著金,一看打扮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溫妙然見,那男孩掛斷電話猶不滿意,手指不斷敲著屏幕,似乎在回複消息。
綠燈時間隻剩一半,男孩還看著手機,在斑馬線上走得很慢。
得去提醒一下小孩。
溫妙然想。
過馬路看手機很危險!
溫妙然剛要開口,馬路紅燈閃停。
不知從哪躥出一輛異常加速的大卡車,徑直朝男孩衝了過來!
“啊!小心!”
“跑啊孩子!快跑!”
悲劇即將發生,路人皆驚呼。
聽到動靜抬頭的男孩,眼睜睜看著大卡車朝自己襲來,一時沒有任何動作。
僵直反應!
電光火石之間,溫妙然回憶起大學專業課的知識點。
人在遇到突發的壓力、危機、脅迫等情緒極致的情況時,身體很可能會出現凍結般的僵直反應。
現在叫孩子跑已經來不及了!
孩子已經無力控製四肢了!
但是,或許還能調度一點點注意,控製一點小小的肌肉。
溫妙然朝那男孩喊:
“閉上眼睛!”
驚恐的男孩聽到這不知哪裡傳來的聲音,便照做了。
極速拉近的大卡車突然沉入黑暗。
男孩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強力擊飛出去,卻不是被鋼鐵,而是一雙柔軟的手。
幾乎同時,男孩聽到耳畔傳來巨響。
那是肉-體被衝撞的聲音。
*
一月的天氣很冷。
溫妙然倒在血泊裡,卻像躺在滾水裡,灼得全身生疼。
他耳朵嗡嗡作響,聽不清周遭路人在議論什麼。
他鼻腔溢滿血腥,幾乎難以呼吸。
他眼前蒙著片血紅的濾鏡,隨時間推移,顏色逐漸加深。
他脖頸無力,腦袋垂落,瞥見一家店鋪門口的搖椅上,躺著個閉目休憩的婆婆,婆婆膝上窩著一隻眼熟的黑貓。
黑貓懶洋洋地吹著胡子,碧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
溫妙然彎著笑眼,無聲地問:
你是來接我當小貓的嗎?
他大腦一片混沌,腦海中無數畫麵閃過,應當是走馬燈。
在數不清的淒苦片段裡,他艱難地捕捉出其中兩幕畫麵:
一幕,是鄰家的弟弟,段知影。
平日乖順的少年,難得呈現出侵略性,徑直盯著他的嘴唇,中了蠱一般靠近,又靠近。
微啟的唇縫,可見內裡的齒與舌。
二人的呼吸轉瞬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網,縛住溫妙然的身體,令他無法掙脫。
唇與唇即將觸上的瞬間……
溫妙然撐在身後的手臂脫力,他腰一軟,倒在沙發上。
突兀拉開的距離,驚醒了兩人的意亂情迷。
那成了一個,沒完成的吻。
他想:為什麼段知影想親我?
他又想:為什麼那時候,我不想躲開?
另一幕畫麵,是陽台上的幾盆肥嘟嘟的多肉,在冬日陽光下閃著水光。
他牽動嘴角,咧出一個笑:
幸好出門前澆了水,它們應該可以多活一段時日了。
霎時,溫妙然所有感官一齊關閉,連帶所有思緒一起消散。
他閉上了眼睛。
*
一隻白毛藍眼睛粉鼻子的布偶奶貓,從胡同的泥汙中滾了出來。
它太小了,又太臟了。
身上的泥好重,重得它不能靈活跳動,隻能拖著餓得空癟的身子,一下一下蛄蛹著挪出巷子。
巷子外陽光燦爛,臟兮兮的小奶貓卻在日光下瑟瑟發抖。
它試探著喵了一聲,聲音細不可聞,被淹沒在人潮熙攘的熱鬨街頭。
小貓漫無目的地往前爬,眼前的街區讓它產生一種矛盾的既視感,熟悉又陌生。
它在斑馬線路口止步,一種沒由來的本能呼喚它,告誡它要等對麵的信號燈跳綠。
“媽媽你看,那隻小貓在等紅綠燈嗎?好可愛。”
它聽見雀躍的童聲如是說,扭頭看到一個小女孩正拽著身邊婦人的手,指向自己。
它抬頭,視線捕捉到那婦人蹙眉嫌棄的表情,“那麼臟一團,不知道有沒有生病,怕是活不久了。”
人類的話儘數傳進小貓的耳朵,令小家夥沮喪地垂著頭。
它確實很臟,確實沒有去處,確實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
恰好綠燈亮,路人們紛紛行過斑馬線。
小貓肚子太餓了,身上的泥汙也太重了,隻能一點一點慢慢踱步。
今天似乎是個特殊的日子。
一邊努力過馬路,一邊觀察環境的小貓,如此下結論——
大街兩側有行人自發擺滿鮮花和蠟燭小燈,像是在悼念什麼人。
大商場的投屏上正在播放一個小青年的畫麵,舒緩的輕音樂惋惜又眷戀,背景女聲似乎正在講述青年的故事。
溫妙然。
小貓聽到了這個名字,它有點在意,卻不知自己為何在意。
它看著巨屏上小青年明媚的笑容,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
“天呐!”
“快跑小貓!”
紅燈不知何時亮起,小貓卻連斑馬線的一半都沒走完。
或許因為它個頭太小,行來的一輛轎車完全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輪頭直奔著小貓的腦袋襲來!
小貓的身體凍結了。
它腦中隻剩輪胎碾過自己身體的畫麵。
它哪怕想動,也沒有足夠的力氣,連抬起爪子都很費勁。
——“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它聽到一個聲音。
爪子動不了,但閉個眼睛的力氣還是有的。
小貓照做了。
於是,它在一片黑暗中,被擁進一個暖乎乎、香噴噴的懷抱。
它聽見急刹車的尖銳聲響,在咫尺的距離響起。
它聽見路人的嘩然,它聽見抱著自己的人急促的呼吸。
“你們沒事吧!”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小貓!你們沒受傷吧!”
“等等,這個男生,是不是段書逸?”
“是那個童星出身的偶像歌手嗎?”
“最重要的是,七年前被溫妙然救下來的那個孩子,是不是就是他啊!”
擁著小貓的少年,久久沒有動靜。
人類身上散發著好聞的香氣,讓小貓安心。
險些喪命的,死裡逃生的,分明是這隻小貓。
但淚水滴落,無聲啜泣的,卻是救了貓的少年。
有女聲在少年身邊呼喚,應當是他的熟人:
“段書逸,你安全了,小貓也安全了。”
少年卻把小貓抱得更緊,像抓住某種精神支柱。
“書逸,七年前是這條街,七年後,還是同樣的地點。”
“……”
“我猜,大概是七年前那個小哥哥,變成了小貓,來再次‘拯救’你。”
聞言,被稱作段書逸的少年終於冷靜,顫抖地將小貓從懷中捧起。
小貓仰頭,終於看清這少年的麵容。
作為一隻剛有意識的小貓,它本不該見過這張臉。
可莫名地,它卻從這個少年的眉眼中,瞥見了一絲熟悉的眷戀。
好像,它有一個遺憾沒能見到的人,長得和這個少年很像很像。
“你……”
小貓聽見段書逸含著水汽的聲線,鄭重地問它:
“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家?”
帶我去你的家?
小貓幾乎沒有猶豫,主動蹭了蹭他掌心,以親昵作答。
它有種隱約的滿足感:
熟悉的麵容,熟悉的姓氏。
或許此行,它終於能赴一場未圓滿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