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決定要走,沈辭秋抬手,要解開腳踝上的鈴鐺,這東西一動就叮鈴作響,簡直是告訴他人自己位置的利器。
他手上沾了血,也不知道金鈴細鏈的鎖扣究竟是什麼構造,沈辭秋動手解了一會兒,竟一點沒解開,不得其法。
沈辭秋微微皺了皺眉,他們沒有太多時間能耗在這裡。
謝翎試探著走上前:“殿下,這類玩、裝飾,通常鎖扣都有點特殊,讓我試試?”
沈辭秋鬆手,麵無表情看著謝翎。
不愧是第一紈絝,懂挺多,先前是不是想說玩具?
沈辭秋將小腿往前伸了伸:“你來。”
謝翎找了塊沒被血弄臟的乾淨地麵單膝跪地,說了聲得罪,而後抬手,輕輕捧過沈辭秋的腳踝,先仔細看了看。
沈辭秋下意識一顫,抿了抿唇,忍住了。
謝翎握著他的腳踝,呼吸不由放輕,完全不敢用力。
這位毫不受寵的皇子唯有容貌傾城,身子也格外漂亮,他光潔白皙的足上沒有鞋襪,圓潤瑩白的趾尖就這麼踩在謝翎手心,入手溫潤細膩,這隻腳漂亮又驚人地脆弱,仿佛隨便一握,就能將其折斷,鎖在自己身邊。
看似是謝翎捉住了沈辭秋,但是……沈辭秋端坐在榻上,神色清冷,眼眸微垂,他是山巔的花,而謝翎是跪在他腳邊的覲見者。
是他給了謝翎機會。
謝翎抬手在金鏈上靈活挑了兩三下,就這麼把鏈子解開了,鈴鐺掉落在地,滾進了血泊裡。
謝翎趕緊鬆手起身,指尖殘餘著另一人皮膚的溫熱,他簡直不敢多看,脫下外袍,罩在了沈辭秋身上。
衣衫上還帶著人暖烘烘的體溫,沈辭秋拉住衣服,清泠泠抬眼看他。
謝翎掃了眼尚書的屍體,尚書臨死前蹬了蹬腿,把桌上酒水瓜果打翻,鞋子也濕了,沒法扒拉下來給沈辭秋穿。
“殿下,我們得走了。”謝翎將折扇佩回腰間,“您看是背著您走,還是抱著走呢?”
沈辭秋聞言又將衣服緊了緊。
他下半什麼也沒穿,若是背著,貼在一起,不太合適,謝翎的手若不小心朝後一滑,就容易碰上不該碰的地方。
沈辭秋做了決定:“抱著。”
謝翎於是彎腰,抄過沈辭秋的膝彎,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身體驟然懸空,沈辭秋心裡一驚,但他抿著唇繃住了神情,隻是手微微抓緊了謝翎身前的衣服。
好輕啊,謝翎想,而且怎麼有人沾了血,身上卻還帶著股香味,像是……白梅冷香,淺淡,卻醉人。
謝翎懷抱紅衣美人殿下,走到窗戶邊,抬腿踢開了窗戶:“走正門可能會遇到巡防士兵,後麵是小道,我們跳窗走更安全——”
謝翎朝窗外一看,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沈辭秋在他懷裡,偏頭一看,明白了謝翎為什麼僵住。
這裡是三樓,高度可觀。
沈辭秋:“你有輕功?”
謝翎:“……沒有。”
沈辭秋再問:“一二樓有窗嗎?”
謝翎整個人都跟霜打茄子似地蔫了:“……也沒有。”
沈辭秋:“哦。”
所以隻有三樓窗戶能走,但他倆都不會武功,這個三層閣樓比尋常樓曾都要高,跳下去甚至沒有殘廢的選擇,隻有早死和晚死的選項。
謝翎蔫了不到兩息,他又想起一切都是假的,心一橫,對沈辭秋道:“殿下相信我嗎?”
沈辭秋:“不信。”
他看得出來謝翎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豁出去準備開跳的模樣。
他確實不信謝翎,但被士兵抓住是死,摔死也是死,後者還輕鬆點。
於是沈辭秋抬起雙臂,抱住謝翎的脖頸:“你跳吧。”
這是個依偎示弱的姿勢,但不知為什麼,謝翎就是福至心靈明白了沈辭秋真正的想法:被勾著脖子,謝翎如果膽敢起歹意把沈辭秋單獨扔出去,沈辭秋就能帶著他一起死。
說好的辭秋殿下柔弱可欺,除了美貌一無是處呢?
謝翎抱緊了沈辭秋,骨節分明的手指將肩膀與膝彎處柔軟的皮膚按出了雪白的小窩:“我跳了!”
跳下去那一瞬,沈辭秋下意識勾緊謝翎的脖頸,閉上了眼。
他感覺風從麵頰上飛速割過,心臟驟然懸空,仿佛墜入萬丈深淵。
謝翎也閉了眼,默念著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咦?
謝翎悄悄掀開一點眼皮,看清自己安然無恙踩在地麵之後,驚愕地瞪圓了眼。
……我天,居然真的完好無損。
謝翎瞬間狂喜,他迫不及待想和人分享喜悅,當然隻能找身邊唯一的活人沈辭秋,他興高采烈要邀功,卻在低頭時一愣。
沈辭秋靠在他懷中,抿緊了紅豔的唇,尚未睜開眼,墨色的鴉羽輕輕顫抖,緊繃許久的神情終於露出一點破綻,那是微不可察的脆弱,隻需要一點,就足夠惹人萬分憐惜。
謝翎:……
即便現在一切都是假的,自己不是個真廢物紈絝,但應該是個真顏狗。
可惡,誰家幻境弄出這麼一個好看又真實的人來欺負顏控啊,太過分了!
謝翎喜悅蕩然無存,笑不出來了,含淚抱著沈辭秋就狂奔。
沈辭秋聽到耳邊風聲微動,終於慢慢睜開了眼。
他倆不僅毫發無損,此時謝翎還抱著他健步如飛,漆黑的小道中,周圍屋子迅速後退。
沈辭秋靜了一息,緊緊環著謝翎的胳膊默默鬆開了一點:“你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紈絝?”
“按理說是的,”謝翎邊跑邊胡謅,“但我娘說過我天生神力,說不定是我覺醒了呢!”
沈辭秋信他的邪。
但是他這個“柔弱無能隻能靠賣身求情”的皇子剛剛一簪子殺了朝廷重臣,好像也沒資格說彆人。
謝翎一路帶著沈辭秋回到侯府,從後門悄咪咪進了府,帶著他直奔浴房。
浴房內隨時備著熱水,謝翎將人放下,沈辭秋足尖點在地麵,看著謝翎自覺把水倒進浴桶,旁邊放好皂角巾帕,又將屏風拉開,隔著屏風對沈辭秋道:“沾血的衣服不能要了,殿下先沐浴,我去拿換洗衣物。”
沈辭秋站在屏風這頭,聽見門吱呀關上,他雪白的腳踩在乾淨的地麵上,朝浴桶走去,他將謝翎的外袍疊了整齊,好好放下,而後手指一撥,任由那件緋色的紅紗從玉潤的肩頭隨意滑落在地。
紅紗依依不舍親吻他的腳尖,沈辭秋卻冷冷踩過紅紗,像揉碎了柔軟的花。
筆直修長的腿邁過浴桶,沒入水中,被溫度適中的水流包裹著,沈辭秋繃了一路的身子也終於緩緩舒展開,靠在浴桶上。
今天的經曆太奇怪了,自己為什麼會做出完全不像自己的事,究竟哪一麵才是真正的自己?
沈辭秋慢慢下滑,漂亮的鎖骨被水漸漸覆蓋,肌膚被水光浸出一層細膩的玉色,彈指可破。
水鏡外,燃魂老祖很有君子風度,再說,他就是一抹負責考核的神識,進來考核的人無論美醜,他都對人家身子沒興趣,沈辭秋褪下衣物時,水鏡裡就起了白霧,把該遮的地方遮得嚴嚴實實,非禮勿視。
如果謝翎在這兒,一定直呼這碼打得真專業!
沈辭秋把血洗細細洗乾淨,謝翎拿了衣服回來,搭在屏風上,方便沈辭秋待會兒自取,隔著屏風,謝翎瞧著沈辭秋若隱若現的影子,水氣蒸騰,像幅映在屏風上的燈影畫。
“殿下,你之後打算怎麼辦?”謝翎道,“你那位……應該是表兄?最近在京城鬨的事沸沸揚揚,人儘皆知。”
“不熟,不管。”沈辭秋言語簡短,乾淨利索。
謝翎聽得忍不住笑了笑,這七皇子跟傳言真是完全不一樣,太有意思了。
“我過的不好,是皇帝造成的。”
屏風後傳來嘩啦水聲,是沈辭秋從浴桶裡起身,明明隔著屏風,但謝翎晃眼一瞧他映在屏風上整個身子流暢漂亮的線條,還是忍不住心頭發熱,連忙轉開視線,老老實實不敢多看。
都知道他是假人,還分毫不敢褻瀆他,謝翎想,我可是個真君子啊。
沈辭秋披著謝翎準備的衣裳,從屏風後轉出,那是謝翎自己的衣裳,在他身上略顯得寬鬆了些,卻反而襯出一股說不出的雍容,他濕潤的手搭在屏風上,晶瑩的水珠從白皙的脖頸滑落。
美人出浴,熱氣化開了些許他眼中的冰霜,卻沒折損他半點風骨。
沈辭秋就這樣輕依著屏風說:“接下來,我要弑君。”
他方才在水中想了一陣,沒明白自己為何會變得如此矛盾,但他並不想違背自己當下的意願。
既然皇帝是一切苦難的源頭,那就除了他,一勞永逸。
謝翎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聽起來很有意思,帶我一個啊,殿下。”
沈辭秋歪歪頭,柔軟的長發微濕,垂在謝翎給他的衣服上:“你不僅不告發我,還要跟著一個柔弱無能毫無希望的皇子造反?”
“那我不也是個人儘皆知的廢物?”謝翎好像聽到的不是什麼會被殺頭的大事,笑眯眯的眼底藏著說不出的桀驁,“兩個無能之輩去闖一場,又有何妨?”
狂妄。
這哪是什麼紈絝廢物,這是匹蟄伏的猛獸,當他睜眼,足以睥睨天下。
沈辭秋指尖微微顫栗,不是害怕,而是棋逢對手時心頭一刹劃過的雷電鋒芒。
是了,好像這才是最適合謝翎的神情。
沈辭秋手指在屏風上下滑,擦出水痕,他微微抬眼,明明身在牢籠,卻好似立於雲端。
“那就來吧。”他說。
水鏡外,燃魂老祖忍不住叫了聲好。
後生可畏啊,給他倆塞的記憶,一個是軟弱無能的皇子,一個是不學無術的侯爺,乾擾他們的神智,迷惑他們的靈魂,可沒想到遇上的第一件事就讓他倆對抗住了虛假的記憶,迅速做出了與現在身份不符的選擇。
在水鏡中,無論做什麼決定,善或惡,勇敢或怯弱,都可以,隻要做出決定的是“你”,而不是水鏡裡虛假的身份,就能讓老祖滿意。
兩個無能的身份,卻膽大包天敢直指最頂端的皇帝,兩人看著年紀不大,心性倒很強。
老祖慢悠悠品了杯茶,水鏡裡時光飛逝,眨眼已經過去兩年,沈辭秋和謝翎心智和手段都很了得,竟然真被他倆一步步往上爬,在朝中攪弄風雲。
他倆攜手,拉攏人心、建立勢力,再到步步算計,著實精彩,兩人身上根本看不到虛假記憶的影子,柔弱可欺的皇子和廢物小侯爺好像從未出現過。
老祖看得津津有味:嗯,不錯不錯,但還是得再找點事考驗他們,看看選擇,怎麼能這麼順風順水呢?
說起來,他倆不是未婚道侶嗎,怎麼水鏡中時間過了兩年,他倆正事上合作得天衣無縫,卻不見半點感情上的逾越?
連秉燭夜談一塊兒喝酒都規規矩矩,非常守禮。
難道他們隻是聯姻,比如宗門硬扣的婚約,但完全不喜歡對方的那種?
燃魂老祖想了想,露出個狡黠的笑來,手指在水鏡裡輕輕一撥——
日月一轉,水鏡裡的人和事隨著這一撥的漣漪往前蕩去。
水鏡中,出現了謝翎驚訝的雙眼。
“什麼?”謝翎驚得差點摔了杯子,“皇帝要給我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