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緒芊雲“被”提前下班了。
她的上司在她的哭喊拒絕中厲聲下令,“你,緒芊雲,現在,回家。”
為確保她老實照做,上司親手給她按下了電梯鈕,笑盈盈目送她一臉沮喪地離開。
她不是喜歡上班,她隻是不習慣這樣的“意外”。
當她走出寫字樓的大門,午後豔陽的強光迎麵向她照來,她感到雙眼刺痛,意識中央頓時一陣恍惚。
她不會是快要死了吧?
她總覺得剛才的這道光,讓她無意間瞥見了自己的人生走馬燈——
緒芊雲,一位年輕的普通上班族,長發黑眸,身材勻稱。她從來都不起眼,像河岸邊的一粒細沙,人流撲來她就會被淹沒。
過去的每一天,她都重複著高度相似的生活。八點起床洗漱,九點準時上班。下班的晚高峰她一次都未錯過,白天的太陽也隻有周末賴床不起時,才會借窗簾的縫隙惡狠狠瞪上一眼。
可今天,怎麼就和平時不一樣呢?
如今才下午三點,沒有晚高峰的人潮和她緊挨著走在人行道上,她感到渾身不適。她總覺得自己身旁圍著一圈看不見的鬼影,涼颼颼的。
走去地鐵站必經的十字路口,她常常見到的通勤大塞車根本尋不到蹤影。幾輛轎車緩緩而過,速度慢得像後座躺著一副需要小心運輸的棺材,她不寒而栗。
半截馬路空蕩蕩,她仔細端詳著偶爾從她身側走過的白領,平日裡那些疲憊困倦的臉孔竟也不一樣了,他們個個手握咖啡朝氣滿麵,正和旁人談笑風生。
——太奇怪了。
她的身體早已習慣的事,此刻居然一件也體會不到。
她總覺得哪裡不對。
這陣莫名的詭異感令她惶惶不安,她隻得一路悶著頭,直衝地鐵站。
她盼著早點鑽進地鐵站的玻璃頂棚裡,於是一路猛衝。短短五分鐘的腳程,太陽已經把她烤熟。
終於,地鐵站的出入口映入眼簾。兩棵熟悉的銀杏樹一左一右站在頂棚邊,它們的姿態依舊慵懶恣意,隻顧挺著腰杆在初秋的暖陽下撐開一片淡金色的葉傘。
濃鬱樹蔭下,一個年輕的高個男人呆呆站著。他的側臉分明俊朗,寬鬆的黑色連帽衫套在身上,頎長身形顯得精瘦挺拔。
緒芊雲發覺他的模樣格外眼熟,剛想靠近仔細看看,地鐵出入口竟一下子湧出黑壓壓一片人浪。
豔陽將人們臉上的焦躁不安照得無比清晰,許多人都在小聲咕噥抱怨,臉上寫著焦急不滿。
高個男人有些囂張,他一步走去地鐵口正中央,像塊誰都想伸手推一推的多米諾骨牌,將出站的人硬生生分成了兩股。
他的目光始終警覺嚴肅,一對琥珀色的眼睛左右打量。接連不斷從頂棚鑽出來的乘客他毫不在意,也不打算退讓,隻是繼續盯著地鐵入口前的人行道,盼著誰的出現。
他在等人。
也許是怕自己被人浪淹沒,他就這麼放棄了樹蔭下的陣地,選擇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強調自己的存在。
他側過身,正對著緒芊雲的方向,暖陽落在他端正俊朗的臉上。這下,緒芊雲認出了他。
“……官星語?”
緒芊雲腳步一頓,怔在原地。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臉上滿是吃驚詫異。
官星語怎麼會在這裡?她可不記得自己和官星語有這樣的約定,比如今天在她公司門口的地鐵站碰頭。
“……嗯。”總算與緒芊雲四目相對,官星語繃緊的臉瞬間舒展,嘴角有了一抹淺淺的笑。
“你……下錯站了?”緒芊雲歪著腦袋,銳利的目光將官星語略顯疲憊的模樣上下掃了一遍。官星語還是穿著那件他最常穿的減齡連帽衫,書包掛在肩上,一副老實乖順的大學生模樣。
“沒有。”官星語搖頭否認。
片刻遲疑後,官星語走來,伸手握緊了緒芊雲的手腕,輕輕拉著她向身前一靠。手心灼熱的溫度仿佛想在緒芊雲的衣袖上留下點什麼。
“緒芊雲……”
他向緒芊雲睇來的目光突然變得嚴肅冷峻,嗓音也帶著幾分罕有的嘶啞。
“我們……回家。”
回家這兩個字,他說得很輕。行人路過的腳步聲似乎能輕鬆將他的聲量吞沒,然而,他並不在意。
他知道,這句話的重點,是末尾的“句號”。
句號是他沉沉的呼吸聲後,喉嚨裡傳來的一道似有似無的輕聲吞咽。他想說的話,全都藏在心底。
——太奇怪了。
官星語突然來地鐵站口接緒芊雲回家,這比下午三點她“被”提前下班,還要奇怪。
緒芊雲緩緩地挪動手臂,從那隻帶著灼意的手裡輕輕一退,掙開了他。
拒絕——緒芊雲的回應如滾動字幕條,心裡的全盤否定直接寫在臉上。
官星語悻悻收回手,“你怎麼還是這樣……每次見到我,眼睛就鼓得像鱷魚……”
“那還不是因為你喜歡把自己偽裝成清純男大。”
緒芊雲抬手在官星語觸及的衣袖處用力拍了拍,剛才被他碰到的地方一定是沾上了“晦氣”,她一臉嫌惡。
“上課不積極,論文不動一筆,和同學零交流,還在離學校外幾十公裡的地方租房住……誰讓你今天來我公司前的地鐵站門口接我下班了?就因為我們住同一套出租屋嗎?而且……你怎麼知道我提前下班了?”
“凡事都有意外。”眼看著自己剛剛觸碰到的上衣袖子被緒芊雲嫌棄,官星語脫下背上的雙肩包,拉開外麵口袋的拉鏈,從裡麵掏出一包麵巾紙。
他盯著緒芊雲拍完衣袖的雙手,靦腆一笑,遞去紙巾,“現在,變成你的手臟了。要不要……也擦擦?”
“……”
緒芊雲甩手拒絕,手心在衣擺處上下抹了抹,像隻大花貓在給自己刷毛。
“你……”緒芊雲眼珠一轉,迅速下定了結論,“欠債了?簽高利貸了?要被人送去噶腰子了?來我公司門口的地鐵站堵我,是為了攔路搶劫?”
官星語撲哧一聲笑了。
忽地,他臉色一沉,立即擺出一副可憐狀,水靈的眼睛仿佛要凝出一滴淚,“……救救我?”
“都不對嗎……”緒芊雲頓時一臉驚恐,“你、你……你不會是……明天交不出房租了吧!”
緒芊雲瞳孔地震,立刻掏出手機,點開了租房app,“我現在搬家是不是還來得及……”
“呃……”官星語幾度欲言又止,話到了嘴邊還是被咽了下去。
他垂下眼眸,濃密的睫毛像半截羽扇,蓋住了思緒流轉的目光,“原來在你心裡……我隻是這樣的存在嗎……”
緒芊雲雙眼仍舊緊盯著租房app上的信息,不假思索點了點頭,“那不然咧?”
話音落下,官星語眼裡的光如恒星坍縮,一瞬間,瞳眸中央隻剩一片晦暗,像不見底的黑洞。
他不再開口,抿緊了雙唇。
沉默之中,他聽著風吹動玻璃頂棚旁被暖光照亮的銀杏樹。初秋的黃葉布滿枝頭,結成淡金色一片,銀杏樹又為他撐開了傘,樹下的昏影在喚著他去那裡躲躲。
可他還是靜靜佇立在原地,眼眸看似平靜,呆呆望著涼風將幾片銀杏葉吹落。葉子飄在半空無聲搖曳,就這麼一直相互纏繞,可惜,直到落在地麵,它們也沒有觸碰到彼此。
突然的安靜,讓緒芊雲有些吃驚地抬頭。
此刻,官星語竟然不像平時那樣耷拉著腦袋,鼓起臉頰故作一番委屈。他的神情過於嚴肅,眼中晦暗處像藏了一本幾十萬字的日記,沉沉的思緒根本讀不完。
“你……怎麼了?”緒芊雲放下手機,歪著頭好奇地將他的臉仔細打量。他琥珀色的眼睛裡,似乎少了點什麼。
一層細密的汗鋪在他的額間,他的胸膛一直起伏不停。可他一直沒有開口,直到被緒芊雲緊盯了好久,才終於回過神來,臉上擠出禮貌的笑意,“你……在擔心我嗎?”
“不然咧?”
“……”官星語落在眼底的光忽地升起。
幾度遲疑後,他再度向緒芊雲伸出手,握住了剛才觸碰到的同一處衣袖,“……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你第一次擔心我。”
這次,他沒有使力,修長的手指隻是輕輕搭在她的手腕上。
緒芊雲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他,又不解地垂眸瞥向再度被握緊的手腕,她隻覺得,這一切更奇怪了。
睇向官星語眼眸的一瞬,她隱約覺得“情感”被具象化了。
官星語亮起微光的眼睛裡,隻映著她一個人的模樣。可他眼中的緒芊雲似乎多種多樣,那不止是現在的緒芊雲,而是過去一年間無數個他記憶中的緒芊雲在重合交疊。
“放心……我沒事。”他淡淡地應了一句,握著緒芊雲的手,遲遲不願鬆開,“……謝謝你。”
“我……”暖陽的光照著他紅了一片的耳朵,他支支吾吾,轉眼避開了緒芊雲直勾勾的目光,“剛才……在這等了你很久了,有點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緒芊雲竟點頭了。
“嗯。”她看著官星語震驚無比的臉,不急不慢抬起手來,兩隻手指捏住他的衣袖,拎起他結實的手臂,像吊車在用鋼絲吊起一根粗壯的樹乾,小心翼翼抬起,輕輕放下,就這麼再次掙開了他,“看得出來你很餓。”
“所以……”
“所以?所以你快去吃飯,彆把自己餓出毛病,記得明天要交房租。”
交代完,緒芊雲又抬起手來,剛想在被官星語接觸到的衣袖上再拍拍,又發覺這麼做好像也沒有意義。於是,她的手臂懸在半空停了一會,又落了下來,“……我是人,我不是沒心沒肺。你要是真的欠債了簽高利貸了要被送去噶腰子了……你就wink一下,我可以想想怎麼幫你。”
她等著官星語回答。官星語卻沒有眨眼,神色平緩,嘴角又顯出溫和的笑意,“如果都不是,你還會幫我嗎?”
“哎……”緒芊雲歎了聲氣,“幫。當然要幫啊。你要是沒了,我要上哪找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大冤種’?你要是不出那麼高的房租了,我又得去郊區墳地邊上找房子住了……啊,我怎麼這麼命苦……我怕鬼怕黑怕走夜路碰到閃電雷劈……”
“……”落日的餘暉映照在他的眼底,他輕輕點了點頭,“……嗯。”
“所以,你還不趕緊去吃飯?”
扔下這句話,緒芊雲大步流星地走進地鐵口,再也沒有回頭看他。
——太奇怪了。
她總覺得哪裡不對。
在緒芊雲的眼裡,官星語這個人一直很奇怪。
身為一個年輕有活力的大學生,他不和其他同學來往,自己一個人住在幾十公裡外的城區。作業是從沒見他做過的,他背包裡的書本和工地上的磚頭沒兩樣,回家後往客廳沙發上一扔,一躺就是一天。
明明官星語長著一張老實乖順的臉,看起來二十來歲,行為習慣卻像個七八十的老人。他喜歡看新聞報紙,喜歡看紙本書,喜歡把房東留下的老式收音機的頻道調來調去。周末,有年代感的古早劇經常在電視裡一放一整天,他坐在沙發上,看著看著腦袋一垂,睡得昏天暗地。
他為什麼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官星語就讀的大學和緒芊雲上班的地方根本不順路,他們是兩條完全不同的路線。
緒芊雲心底湧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她一路垂眸沉思,身側走過一波又一波的人潮。乘客們仍舊在抱怨著什麼,加快腳步走向地鐵站的出口。
現在,緒芊雲是唯一一個往站台走的乘客。
她靠著牆邊緩緩邁著步子,逆著人流經過一張張焦躁不安的臉。
星期三的下午三點,真的有這麼多人要在市中心站下車嗎?
撲湧而來的人潮讓她幻視星期一的晚高峰,人擠人一波接著一波,詭異感讓她的身子不由繃緊了。
刷卡入站,她一步步走下階梯,在站台處站好,地鐵的廣播通知終於傳入她的耳朵。
“……因技術故障,3號線駛往三環路方向的列車現在已全部停運,請所有乘客在本站下車。前往體育中心方向的乘客,可在本站同一站台搭乘7號線。對由此給您帶來的不便,我們深感抱歉。”
“……啊?”
緒芊雲在原地僵了一瞬。
她回家直達的3號線,如今需要換為圍著城市繞圈的7號線。
今天的“意外”,又增多了一項。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了這麼久,緒芊雲從未遇到過這麼多“意外”的事。
仿佛一瞬間,她眼中的世界開始由一個規整的矩陣,變成混亂無序的多邊形。
站台上很安靜,等候7號線的人很少,另外幾人和她隔得很遠,分彆是一位提著公文背包的中年男人,和兩位正在大聲抱怨地鐵故障的年輕上班族。
她無意間和那幾人對上眼,心底的恐懼越發強烈了。
兩分鐘過去了,站台上始終隻有他們。廣播繼續在耳畔一遍遍播送技術故障的通知,播報員毫無感情的聲調繼續在地下站台裡回蕩。
半晌,自動扶梯處終於走來另一位乘客。
官星語竟然來了。他將手裡剛吃完的辣條包裝袋順手扔進垃圾桶,不疾不徐邁著步子,像個台柱呆呆立在緒芊雲身後。
地鐵軌道旁的玻璃門上,正好映著官星語端正的臉。
“不是巧合。”
他開口,語氣柔和,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像在讀有聲書裡的旁白,似乎總有段故事將娓娓道來。
“今天……不是巧合。”
他俯身,將這句話再次送進了緒芊雲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