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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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約而同的沉默淹沒了分秒,分開的五年像兩人間沸騰的篝火,悄然燃燒。

齊霧握著高跟鞋的手緩緩垂下,她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的齊咎:“怎麼,見到我很意外?”

齊咎斜倚著門,身上猶帶幾分酒氣,剪裁精致的黑色襯衫解了兩顆扣子,領帶鬆鬆垮垮地套在脖子上,顯然剛剛結束應酬回家不久。

齊霧吸吸鼻子,聞到一股熟悉的,帶著火焰味道的皮革香。

Alpha情緒起伏,信息素的味道不自覺從皮膚表麵逸散出。

莫名地,她感覺自己牙齦泛酸。胃袋因為饑餓回蕩著陣陣絞痛,細密的灼燒感揉進內臟,身體不斷發出進食的信號折磨疲累的神經。

齊霧近乎本能地吸氣,讓溫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順著呼吸進入身體,鎖進四肢百骸裡,像給自己注射一管鎮定劑。

“你來我這裡乾什麼。”

齊咎的語氣很冷,也很陌生。

他眉頭緊鎖,也許是習慣性仰頭俯視彆人,姿態擺得傲慢。但也知道眼前不是可以發火的對象,於是嘴角抿成條曲折的線,不耐地抬手,靠近右耳,將耳蝸裡的助聽器摁得更緊一些。

齊霧凝視著他舉手投足間泄露的,所有細微的改變。

大概這些年被父母親看重,齊咎已逐漸適應站在高位,擺弄權柄的模樣了,看人時高高在上,神態輕蔑又傲慢。

助聽器不是原來那隻,看來他又換了更好用的牌子。

“……你以前和我說話可不是這個態度呢。”

齊霧收回視線不再看他,漫不經心彎腰重新穿起靴子,推了推擋在她麵前的人:“吃飯了嗎,我現在又累又餓,彆傻站在這兒。”

“這裡是我家。”

齊咎刻意強調”我“字,兩腿寸步不動,對峙時的目光警惕,又帶著幾分不敢直視的心虛不安。

暗流湧動,沒有人敢跳出來打破這場粉飾太平。

齊霧伸手想碰碰他耳蝸的助聽器。

齊咎下意識推她一下,見她踉蹌差點跌倒,又條件發射握住對方肩膀,將人扶好。

肩膀的骨頭咯得掌心生疼,他手像被火焰燙了一下,快速收回去。

“噗嗤。”

齊霧在齊咎不明所以的眼神中,盯著那隻掩飾性握成拳笑出聲來。

真荒唐。

我們居然會變成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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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霧的童年說起來很乏味。

聯邦共和國以皇室和議會分權而治,皇室受憲法限製,而議會具有立法權,采用的是相對傳統的君主立憲製。

齊家祖上世代從商,有被受封的世襲爵位,是名義上的貴族。隨著時代發展家族事業由資源開采轉向了科研器械,後來又為了攫取更多利益,逐步走向政壇,出現過許多有名的議員。

她的父母親一個是財政部部長,一個是能源集團的董事長,家財萬貫,她又是獨女,從出生就被灌注最好的資源,以家族繼承人的標準進行培養。

齊霧的過度聰慧很早就展現了出來,也因此,她尚且年幼的時候就發覺了一些殘忍的事實。

她的父母精明冷血,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往金字塔尖更進一步,構成他們血肉的不是溫暖與柔情,而是流動的貪婪欲望。

他們認為嬰兒無法創造價值,所以直到四歲前齊霧都由保姆撫養,沒見過他們一麵。

終於願意施舍她幾分注意,是因為五歲時她無意間背下了電視裡的演講詞。

那時齊霧懵懂無知,隻隱隱約約意識到,想要獲得父母的喜愛,就必須向他們證明自己的價值。

八歲的時候,她故意結識父母政敵的孩子,趁著去他家做客的時候,記下了書房裡所有她能記住的資料,轉頭背給母親聽。

那個優雅體麵的女人第一次脫下手套,將小小的齊霧抱在懷裡,溫柔地撫了撫她臉頰,誇獎道:“寶貝,你做得很好。"

不久後,那位政敵被拉下馬。

而齊霧嘗到了甜頭,屢次故技重施。

那年生日父母親首次陪伴她度過,為了犒賞她,父親答應滿足齊霧一個心願。他問:“你想要隻寵物嗎?倘若買隻小貓小狗陪在身邊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齊霧圓圓的瞳仁裡閃爍著燭光,她睜大眼睛,很認真地講:“我想再要一個家人。”

父母親答應了,作為條件,齊霧需要負擔這個額外的‘家人’所有的開銷,並承擔照料和安排他的責任。

齊霧同意後,父母帶她去了孤兒院挑選合心意的寵物。

原本她想要一位姐姐或者妹妹。

但齊霧遇見他的時候,實在太突然——

“臭聾子!讓你搶我的皮夾克!”

“把助聽器還給我!”

兩個男孩在院子裡扭打起來,個子不高看上去都隻有十一二歲的樣子。

父母親被院長阿姨帶著參觀,齊霧獨自走到後院,正巧撞上衝突現場。

局勢很快變化,體格更壯的小子招呼了幾個幫手,於是很開這場鬥毆就變成了單方麵的霸淩。

被叫做“聾子”男孩被按在地上拳打腳踢,連同他撿來的破爛助聽器一起。

她站得偏,就這樣旁觀了全程。

正打算離開,卻見那個狼狽的聾子咬著牙惡狠狠地昂起腦袋看她。

“齊霧,怎麼啦?”

背後傳來父母的腳步聲,他們和院長阿姨一起來找她了。

施暴的孩子們應風而逃。

而齊霧伸出手,直直指向那個趴在地上的男孩,說——

“我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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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是一個過於親昵的稱呼,甜蜜、童真、飽含依賴,這樣純粹無瑕的信任通常隻在孩子身上出現,成年之後人們自尊得以發展,學會羞恥心,有了社會形象意識,就不再能如此毫無保留地袒露弱點。

日益相處,便愈發覺得你我之間即便血濃於水,卻仍然是兩個不同的人。於是往依賴裡增添一些保護,信任中參雜一絲尊重,與他並肩而立,由仰視變為平視,坦坦蕩喊:“哥。”——這才是正常的親緣關係。

但齊霧從小隻叫他“哥哥。”

撒嬌般的疊字含在唇齒間,猶如一行咒語,黏膩任性,象征某種秩序的退行。

他在孤兒院向來是不受歡迎,先天性耳聾加年齡太大,那些好心的領養人往往更青睞年幼健康的孩子,所以他早早就做好了在孤兒院待到成年,另謀出路的打算。

潦倒的日子漫長無望,每個輾轉反側的夜晚他都一邊暗自埋怨命運不公,一邊許願分化期能分化成Alpha借此翻身。

而那天,仿佛命運之神驚鴻一瞥的垂憐。

他有了新家,新的父母,量身定做的助聽器……以及一個新的妹妹。

男人風度翩翩避開他試探的手,溫和叮囑:“不用特彆稱呼我們,你在這個家裡隻有一個妹妹,你也隻需要聽她的話。”

他用了段時間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智慧到一定程度或許會演變成某種恐怖。八歲的齊霧那麼年幼,嬰兒肥還沒褪去的臉蛋柔軟得像她稚嫩的心臟,天真任性,毫無保留自己對愛的渴望。

她輕易地背下來他無法理解的書,輕易學會並掌握一門外語,輕易書寫數學公式,又輕易完成速算。

然後輕易濫用自己的聰明,去幫助父母親。

他們在同一所中學讀書,齊霧從高中畢業時是十歲,而他畢業要等到六年後了。

天才對凡人的碾壓是摧毀性的。

他很早就明白,討好齊霧才是正確的生存之道。

如果齊霧需要愛,那麼他就必須愛她。

於是他們在冷酷的家庭中相互取暖,真的成為了親密無間的共同體。

“媽媽,我們給哥哥改個名字吧!這樣就更像一家人了!”

他的所有都由她成就,他所有的溫情皆由她塑造,連他的名字都是齊霧起的——

齊,是齊霧的齊。

咎,是咎由自取的咎。

……

他強迫自己從軟弱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拳頭攥得掌心發痛,咬緊牙齒,用儘全身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直視麵前的人,不移開視線。

齊霧變化很大,五年的時間消磨了她眼底的鋒利感,將久不見光的皮膚塗抹成紙一樣的慘白。身材瘦削,看人的時候習慣性睜大眼睛,神色興奮,幾乎帶著難以自處的惶然。

寄存在齊咎身體裡屬於她“哥哥”的那一部分愛,尖嘯著彰顯自己的存在感,浪潮般席卷而來,逼迫他立即展現出心疼、關懷,安撫她的疼痛與無助感。

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

過去的他充其量扮演的是一個幻覺,現在的齊咎已經不需要了。

他用最不留餘地的語氣,傲慢奚落她:“直說吧,你主動找上門是想報複我嗎?五年前說服爸媽同意皇室將你帶走,是我的錯,但憑心而論,皇室給你的生活條件不比你在家裡低多少不是嗎。”

“成王敗寇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如今我在議會風頭正盛,齊家的繼承人隻可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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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霧十四歲破格被軍校錄取,十六歲分化成Omega,分化後就仗著實驗室便利做起了自製的抑製劑,結果十七歲時因為抑製劑效果太好,信息素穩定期提前到來,不得不去醫院進行匹配度檢測。

命運的結環環相扣,以至於無數次她回過頭眺望的時候,隻看到與前路截然不同的斷裂。

哪裡都沒錯,但人生極致的反轉隻需要短短一瞬間。

父母的倒戈尚且在她預料之中,被關在籠子沒日沒夜複盤的時候,齊霧最不理解的,是哥哥的背叛。

他竟然默許了父母的決定,就這樣將她拋下。

不,齊咎今天親口說,鼓.動父母和皇室交易的人,是他。

齊霧思緒混亂地聽著齊咎將她腦海裡哥哥的形象粉碎。

為什麼這樣做?權利,錢財,繼承人的資格,就因為這些東西就可以把她拋棄嗎?你明明是我選的家人,為什麼會變得和父母親一樣?你們想要權勢,地位,想往金字塔上走,可這些東西隻要你們愛我,我都可以給你們啊?

為什麼寧可拋棄我,也不願意愛我呢?

哥哥,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們從同一個子宮裡出生,你會不會更離不開我一點。

……

齊咎還在放毫無意義的狠話,試圖讓齊霧打消回齊家的念頭。

她木楞地聽了半天,終於開口打斷他:“你想知道為什麼他們放我走嗎?”

齊霧指指自己脖子上的電子項圈:“因為我得了基因缺陷症,還有一年就要死了啊,哥哥。”

齊咎愕然停頓半晌,片刻後緩緩開口。

“……如果你放棄繼承人的資格,我還拿你當妹妹。”

齊霧說他叫齊咎是因為他咎由自取。

這話說得不對。

名字是她取的。

咎由自取的不是齊咎,是她自己。

憤怒的火焰裹挾著過去燦爛歲月每個令她記憶深刻的碎片,將齊霧的靈魂焚燒殆儘。

她死死盯著齊咎那張熟悉的臉,沒從上麵找到絲毫屬於過去她哥哥的痕跡。

不幸之處在於,我在學會如何恨他之前,先學會了如何愛他。

而你的可惡在於,我現在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為曾經被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人好好愛過。

強烈的怨懟與留戀,化為了叫人顫抖的恨意。

她一字一句從喉嚨裡擠出字來:“齊咎,我這個人從來不計較代價。就算扒掉我的皮,抽儘我的血,敲碎我所有的骨頭——隻要我還活在世上一天,就會用儘所有方法,讓你永遠為背叛我的決定後悔。”

生命的倒計時滴答滴答貫穿她的餘生。

那個毀掉我人生的皇子。

還有敢背叛我,拋棄我的你。

統統彆想好過。

哪怕下地獄,我也要拉著你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