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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偷鋼筆?”
“……”
“彆打算隱瞞,我已經派人搜過你的房間了——沒想到呀,原來你安分的這段日子做了不少事情。”
“……”
身著一襲銀色製服的高挑女人,幾步走到審訊台前,身姿挺拔,神態淩厲。“啪”的將手上的物什狠狠扔在審訊台上,塑料袋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瞬間滾了一地。
拚接塑料玩具做成的簡陋注射器,毛衣針和細鐵絲紮成的歪歪扭扭的過濾網……這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兒長得像剛從垃圾回收場哪個坑裡隨手翻出來的一樣潦草。
落到此情此景之下有種荒誕的可笑。
“……”
齊霧沒做聲,微微抬掌,手腕處的金屬鎖鏈隨著她的動作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梁隊長,你就不能把手銬弄鬆一點嗎。”
齊霧刻意把語調拖得很長。
皇家親衛隊隊長梁秋雨麵色一沉,重重地拍了下審訊台的桌麵。
劍拔弩張的氛圍不斷蔓延。
頭頂光源炙烤得皮膚隱隱發熱,齊霧垂著頭將臉埋進陰影中,似乎對緊張的對峙置若罔聞,隻懶洋洋抬了抬眼皮,眼神倦怠,不知在想什麼。
漫長的拷問中,她一直沒有回答梁秋雨提出的任何問題。
親衛隊隊長表情難看,遲遲沒有進展的審訊讓梁秋雨升起幾分焦躁不安。
齊霧這兩年來乖覺順從得離奇,一改剛來時的叛逆反骨,但人真的可以在短時間內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嗎?
親衛隊對她進行的監控密不透風,每天的行動次數、生活動態都被詳細記錄下來,卻沒發現任何可疑的問題。直到今天她悄無聲息露出獠牙,護衛隊才敢肯定他們的不詳預感並非空穴來風。
她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出能堪一用的實驗工具。
齊霧是怎麼做到的?
她此刻思緒繁雜,半晌後才聽那人慢悠悠地開口:“讓你背後的人來見我。”
“你憑什麼認為——”
梁秋雨下意識反對,卻被齊霧沉沉的歎息聲打斷。
“我直接告訴你吧。”
瘦弱的Omega仿佛突然想通了什麼,一轉之前拒不配合的態度調整坐姿,清清嗓子,語氣清晰而冷靜地陳述道:“其實你們搜查時漏掉了一個地方……衣櫃第二層夾板下麵,還有一支被膠帶粘在頂部的自製濃縮迷幻劑。”
梁秋雨因其意料外的剖白怔愣幾秒,隨即反應過來,揮手示意下屬依言搜索,心裡愈發覺得古怪。
她到底想乾什麼?
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暴起殺人,還是在策劃自我了結,所以才如此態度不清?
“彆猜了。”齊霧扯了扯嘴角,在護衛隊隊長飽含狐疑的目光中露出個略帶諷意的笑容:“我沒有想殺人,更沒有想自殺。”
“我在重新計劃出逃。”
齊霧說完頓了頓,抬頭望向審判室角落的攝像頭,眼神悠遠,捉摸不透。
每每坐在這把椅子上抬頭的時候,似乎總會感到某種令人錯亂的幻覺。熾熱的白光晃得人頭昏腦脹,眼前的事物都包裹著一圈圈模糊的光暈,而拷問的禱詞從齊霧腳底下拖拽出一條條霧蒙蒙的黑影,像灘泥濘,蕩成了上帝傳教的聖音。
她頂著太陽昂起頭,直視那塊黑斑,姿態恍若在教堂裡告解。
齊霧揚揚下巴,自陰影裡探出張蒼白的臉:“半年前我開始收集皇室軟禁我的證據,包括但不限於錄音錄像。”
“你們雖然沒穿皇室親衛隊的製服,但隻要曾經在女皇身邊出現過,就很難躲過數十年間花樣繁多的新聞照片,皇室親衛隊跟著公眾人物行動,證明你們的身份並不困難。”
她一字一句交代自己的盤算,果決地切斷自己所有後路。
“網絡有攔截監管,但我會一些反製技巧,用虛擬記錄替換了手機的使用日誌,並且拆掉了手機儲存卡。兩個月前我製作了迷幻劑,並成功催眠了一個傭人幫我將儲存卡送到指定地點,他三天內的記憶會出現混亂,不會記得自己乾了什麼。”
齊霧條理清晰地陳述著,仿佛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梁秋雨聽著她坦白,驚愕的神情難以掩飾,比起審訊順利的驚喜,反而下意識想找出齊霧表情裡的異常。
齊霧不是會主動投降的人。
親衛隊隊長細致的觀察一無所獲,她從那張空洞的臉上隻得到一覽無遺的倦怠、疲倦、和死氣沉沉。
梁秋雨微微震懾,腦海中齊霧的形象瞬間天翻地覆。
反骨再堅硬的人麵對死亡,不也會不戰而逃嗎。
齊霧的聲音還在繼續:“我本來是想在下個月皇子成人禮舉辦的時候出逃的,到時候這棟房子裡的親衛隊也會抽調過去一半,成功的幾率最大。當天收到我聯絡的幫手和我裡應外合,然後帶著檢查室裡五年間的醫療檔案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這是我原本的計劃。 ”
自己的觀察得到了佐證,梁秋雨此時卻下意識反駁:“不可能!送到你手上的物品經過層層篩選,不可能沒人察覺——難道你買通了霍德華醫師?”
齊霧皺皺眉,似乎對眼前的質疑難以忍耐。
梁秋雨這才想起她光鮮亮麗的履曆,畢竟無論是過去的天才之名被旁人遺忘,還是被看管她的人小瞧,在過去幾乎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親衛隊隊長倏忽開始站在全新的視角去閱讀齊霧。
一個可悲的,被權勢斷送青春的天才。
“鋼筆裡的墨水,血液裡的不穩定信息素,餐廳水杯,檢查室裡的醫療酒精,臥室用來加熱的改裝版台燈……麻煩你們不要用缺乏常識的腦袋來揣度我,你犯了和你上司一樣的錯誤——因為我的Omega身份全然無視我得到過的成就。”
齊霧壓抑著煩躁:“我還在軍校上學的時候,曾經在聯邦研究所發布過二十三項專利,ACF01的基礎理論就是由我先提出來的。德華霍從我的理論中拓展了臨床應用的方向,直到今年才有成果,而五年前我在做實驗的時候,就已經把這玩意兒做出來了,隻是還沒來得及發表罷了。”
申請專利時用的是她掛名實驗室的名字,所以早早退休的霍德華直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理論參考的對象,如今居然淪為他手下的病人。
“……我從來不是你們可以隨意宰割的對象。”
說完句話,齊霧默然半秒,思緒流淌回五年前。
那時她約莫十七歲,無數璀璨耀眼的光環加在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身上,有人說她突破了性彆限製,讓Omega洗脫了曆史的汙名,有人說她被上天選中,令最智慧的靈魂淪落到這樣的□□受苦……
她家庭條件優渥,自小便顯露了驚人的聰穎,用近乎恐怖的天賦闖進科研領域。十四歲破格被聯邦中央軍校提前錄取,在軍校裡連連跳級,十七歲時還有一年畢業,受到教授賞識早早進入聯邦研究院從事科研工作。
彼時的少年桀驁不馴、心比天高,仿佛萬物都唾手可得,覺得全世界都該圍繞著她轉。
Alpha能掌握權利,Beta再優秀也隻能屈下於人,Omega是生育機器需要被精心保護。
這個世界階級分明,但這又和有她什麼關係呢?
曾經,齊霧從來不認為性彆算什麼枷鎖,她堅信自己打破一次規則,就可以打破下一次,下下次,無數次。
而如今,她竟然已經二十二歲了。
梁秋雨憐憫的目光在她視網膜上燙出一個深深的烙印,齊霧不適地稍稍移開視線,輕聲說道:“既然我已經活不了多久,那就不要這麼麻煩了。”
攝像頭閃爍著紅光,齊霧直直看向鏡頭,仿佛透過它對注視著這裡的眼睛說話。
“我知道皇室願意給我奢侈的生活條件,是因為和齊家達成了交易。我猜他們一定表現得很愛我,以至於你們為了毫無後顧之憂地把我扔在這裡,不得不付出一些符合我價值的代價。”
“可現在我要死了,他們無法以我為籌碼嘗到更多的甜頭,你猜齊家會不會大鬨一場好繼續威脅皇室?你們再猜猜,我送到外麵的證據如果到了時間沒拿到我手裡,最後被會送到哪裡去?”
她語氣決絕,攤開一無所有者的孤注一擲。
“讓你背後的人來見我。我對你們的皇子毫無興趣,隻想恢複自由。”
……
梁秋雲離開審訊間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房間空曠,光照強烈。那人戴著手銬縮進審訊椅裡,眯著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背擋住上方的光源,和剛才步步緊逼充滿壓迫感的樣子絲毫不同,甚至有些可憐。
順直長發濃墨般披撒,於宣紙般蒼白的皮膚上落畫,身形清瘦,仿佛纖細花莖垂下,美則美矣。
但陰鬱之色籠罩在她眉目間,淺淡的唇色,緊繃的姿態,神態動作裡輕微的遲鈍,抬眸望人時黝黑瞳孔一動不動、警惕的態度裡,都帶著種遠離人群,野獸似的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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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霧剛被送來那年,在彆墅裡有過自己的實驗室。
彼時這裡對她的管控還算寬鬆,天才的光環給了她些許作為科研者的自由,他們限製通訊卻願意給學術大開方便之門。
後來齊霧逃跑的次數太多了,他們便逐步縮減了自由的範圍,讓這棟房子變成真的籠子。
皇室的態度也讓齊霧知曉了,權利金字塔上的掌權者如何看待她——
我們需要一個引領科技的天才不假,但不是一個會讓群眾拷問社會製度,會帶給皇室風險的天才。
畢竟權利不必對所有人負責,它隻需要對權利的來源負責。
隔天早上,梁秋雨神情複雜地拿著一個醫療箱,緩緩走進審訊室,宣布:“你可以離開了。”
作為給她自由的條件,齊霧必須保證她無法用高匹配度的Omega信息素對皇子產生威脅。
軍用製式的信息監測抑製器,搭載高規格的實時控製係統,包含實時檢測、定位、特殊情況自毀等功能。這種抑製器對腺體的負擔很大,不能長期使用,否則會導致腺體萎縮、信息素紊亂,嚴重甚至可能生命危及。因其副作用太大難以推廣,通常隻能在戰場上使用,沒想到皇室竟然用來對付她。
這種抑製器隻能通過監管方的生物信息才能打開,換句話說,如果皇室拒絕,那麼到死她都必須得戴著這個玩意兒。
齊霧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淡淡地說:“怎麼不早點給我用?”
梁秋雨生起幾分難得的惻隱之心,解釋道:“這個項圈對身體傷害很大,齊家會定期確認你的生活狀態,我們不能做得太過火。但你現在這個情況……副作用對你的影響再大恐怕也比不上你的病吧。”
確定抑製器正常運行後,梁秋雨遞給她一個終端。
“全新的未激活,待會兒我們會派車送你回齊家。最後勸告你一句——好好度過餘生最後的日子,彆做不該做的事。”
……
齊霧從審訊室出來後痛痛快快洗了場澡。
換了套新衣服,踩著高跟靴,挎了個小皮包,準備下樓徹底和這棟蹉跎她五年光陰的房子告彆。
“噢,差點忘了。”
她避開監控視角,回頭在窗台盆栽的土裡掏了掏,抓出一支針管,快速放進包裡——
這是齊霧提前備好的,從她腺體附近抽出來的一小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