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男人在樓下的椅子上緩緩睜開眼睛。他當然沒有睡著——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會被扔出去。

朱莉頭也不回地上了樓。要說她的心裡沒有一點波動,那自然是假話。她攤在沙發上,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到了晚間天氣預報的時間,旁邊的廣播開始循環播放機械的冰冷女聲:“今晚預計有特大暴雨,請市民儘量不要外出...”

她撈起一邊的手機,漫無目的地開始刷視頻。

“叮叮叮——這是一條科普視頻。仿生人到底有沒有痛覺呢?我們來舉個詳細的例子。例如說,用回收車收走仿生人是一個比較殘忍的做法,因為科技公司會在仿生人還有意識的時候就直接拆解並回收零件......”

朱莉呻吟了一聲,現在她相信手機真的會監聽。

外麵的風聲越來越大,天空變的越來越陰,看來要下雨。

朱莉的手機忽然響了。

“小姐,您的快遞到了。請下樓簽收,錯過則今日不再派送。”派送機器人語氣冷冰冰。

命中注定似的。不是昨天,不是明天,偏偏是現在這個時候打過來。

朱莉又下樓了。以防萬一,她帶了一把大黑傘。

簽收點在公寓樓下的馬路對麵,這意味著她沒法避開他。朱莉走出去,男人還在那裡坐著,遠遠就能看到他的金發。

她路過那個椅子,低頭快速地瞥了一眼。他還閉著眼睛。

她走到自提點裡,送貨機器人給她打了一個簽收單——是她兩天前買的一箱獼猴桃。朱莉簽過字,拿起她的快遞。箱子比她想象的要沉許多,紙殼表麵還沾著一層泥。朱莉像抱著燙手洋芋一樣把它轉來轉去,好找到一個角度讓泥不沾到她的衣服。

最終她累得不行:“幫我拿一個塑料袋,好嗎?”她和公寓裡的服務機器人說。

“好的。”服務機器人藍藍的圓眼睛閃爍了兩下,轉身離開。

朱莉蹲下來,用桌子上的小刀把紙箱子劃開。獼猴桃很硬,都是生的。她把裝著獼猴桃的泡沫箱子從紙殼裡拽出來,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你來了?能不能幫我把它們裝到塑料袋裡——”

卻沒人答。

朱莉一轉頭,呆住了。

男人倚在門邊深深望著她。

朱莉手裡的獼猴桃撒了一地。

什麼都彆說,她警告自己。她蹲下去把它們一個個地撿起來,放回紙箱子裡去。男人竟然也沒說話。

空氣裡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外麵忽然下起雨,雨點劈裡啪啦地打在玻璃上。

“我討厭下雨。”男人道。

朱莉抬起頭,她已經把她的獼猴桃撿完了。她站起身,想起了她帶下樓的黑傘,於是把它遞給他。

男人輕輕顫抖了一下,好像雨水在他身上流下來:“你真的不要我了,是不是?”

朱莉不說話,仿佛那是一種沉默的肯定。

“你還沒問過我的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朱莉說。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安德洛。”

“好的,安德洛,晚安。”她跑上樓去。

朱莉飛快地衝進家門,把自己摔在沙發上。

老天。

她的頭發淋了一點雨,濕乎乎地纏在臉和脖子上。朱莉忽然發現沙發上也有些潮,她一仰頭,出門的時候竟然忘了關窗,雨水順著縫隙捎進來。

朱莉坐起來,一麵關窗,一麵情不自禁地向下望。安德洛已經不見了,她眯著眼睛四處找了一番,忽然望見了他,伏在一個巨大的垃圾箱上,一動也不動。他渾身濕透了,沒有打朱莉給他的那柄黑傘,他把那傘抱在懷裡。

朱莉站起身。電梯竟然卡在低樓層不動,她選擇走樓梯,因為太著急,她甚至忘了換下拖鞋。她走得太急,拖鞋好幾次被絆到後麵,她又不得不停下來把拖鞋推回去。他贏了,朱莉想。

等她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下樓,遠遠看到那一抹熟悉的金色,七上八下的心才沉靜下來。

“安德洛。”她喊。

男人站起來,看向朱莉。然後他走過來,撐開了那隻黑傘,罩在她頭上。

回到家裡,兩人一直沒說話。朱莉覺得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安德洛更是沉默地不發一言。等晚上睡覺的時候,朱莉進房間之前朝客廳裡望一望:安德洛像個柱子一樣站在沙發前一動不動。

“怎麼了?”她走過去問。沙發後的窗戶不知道怎地又開了,往前安德洛睡覺的地方,全是捎進來的雨水,潮得一摁一個水坑。可她出門之前明明檢查過窗戶。

安德洛半垂著眼睛看她。

五分鐘後,朱莉看著男人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雙人床的另一邊。那雙眼睛裡的意味不言而喻:如果你不介意。迎著男人的目光,她抱著電腦走出自己的房間,在辦公桌前坐下,又在宜家上火速下單了一個新沙發。

朱莉又刷了一會購物軟件,慢慢睡著了。

她又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她邊做邊思索,自己好像有一段時間沒做過噩夢了。這次的噩夢內容也不同於往日,不是那種貼臉殺或者追逐戰,隻是很大的一片濃霧,怎麼走也走不出來。她不覺得害怕,隻是隱隱的有些難過。

但在她繞了無數圈也找不到出口後,那些難過已經被不耐煩催化成了一股怒氣。

電腦忽然“叮當”地一聲清脆巨響,把半睡半醒的朱莉嚇得一抖。

一封公司發來的郵件——簡明扼要的加班通知。

朱莉打開車門。汽車已經設置了自動駕駛模式,自發規劃著朝公司走的路線。她騰出雙手翻了翻放在副駕上的工作包,準備趁這個時間看看新文件。

導航忽然彈出來一條消息:“前方路段擁堵,已為您重新規劃路線。”

自上班以來不是一直走的這條路麼?朱莉有些疑惑,但也沒有多想。

到了辦公室,同事們還沒來齊。和往常加班的死氣沉沉不同,大家竟然都頂著大黑眼圈圍著辦公室裡巨大的顯示屏議論紛紛。

“這是怎麼了?”朱莉問。

“你來的時候沒聽車載新聞?”她的同事瑞貝卡從熱火朝天的討論中抽出身來,素顏的她顯得很親切,“就在剛剛,發生了一樁凶殺案。”

朱莉搖搖頭。

公關部的麥格娓娓道來:“還是仿生人的案子。被殺害的是他的女主人,據說是因為女人不想要他了,給科技公司打電話叫人來。仿生人卻因此發了瘋,把女主人肢解了,然後啟動了自毀程序,抱著她的屍身從22樓跳下去。”

朱莉感覺毛骨悚然。她的手開始抖。

周圍的同事七嘴八舌地討論下去。

“仿生人失控這種事,概率比被雷劈了還小。這科技公司還真倒黴。”

“你們說這科技公司要給人權組織賠多少錢啊?股價也得跌死。”

“這案子就離我們公司三個街區。我們的房價是不是又要跌了?”

人們眾說紛紜著,語氣冷漠,無人關心死者。科技越來越發達,機器像人,人卻逐漸像機器了。

朱莉隻覺得驚出一身冷汗。她越過人群看向顯示屏,墜下樓的一對男女已然鮮血橫流、慘不忍睹,即使打了馬賽克也能看出來是兩堆碎塊。鏡頭緩緩移動,女人的臉已經看不見,男人的臉卻是對著攝像機的——那一幀一閃而過,但朱莉卻看清了。他竟然也有一雙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