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像是一幅扭曲的油畫,那一瞬間的感受,已經不是人類的語言能夠描述的了。無邊無際的虛無感傳遍齊冬的全身,聲音、光線、氣味……統統消失殆儘。
那是一種絕對的死寂,超脫了時間和空間,煢煢孑立於無邊無際的虛妄當中,如同遊魂飄蕩在蒼涼的曠野,沒有任何證據和跡象證明自身的存在,亦不會有同伴前來——齊冬不知道這種感覺持續了多久,正如她不知道這種狀態是何時開始,又將何時結束。無數次,她似乎這樣想過,想了很多很多次。
——我是誰?
記憶漂浮在她的四周,宛如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樓。齊冬努力掙紮著,極力想在這片虛空中握住什麼,哪怕隻有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證據——她的名字、她的家人、她的過往……她的一切。
混沌中,似乎有一道微芒閃過,不知怎的,她感覺自己的心抽動了一下,很輕,但那種真實的感覺一下子超越了一切,她瘋狂地想要抓住那道光,那是……
“沒人喜歡你,齊冬。”
“你以為你是誰?哈,像你這樣的垃圾,注定被人瞧不起。”
“我就揍你怎麼了?”
“你看,你總是那麼討人厭。”
……
不,不是這些。但是近了,她快要到達那個終點。
“彆怕,我來帶你走。”
“從今往後,沒人敢欺負你。”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你說過你相信我,就一定會做到,對不對?”
……是誰?
彆走……你是誰?
“我叫林唐。”
記憶裡,那個微笑著的麵龐對她說道,眼神溫柔,一如既往,就這樣穿透重重虛空,撕破黑暗。
她猛地睜開眼睛。
彼時,齊冬的意識深處,腦內空間。
迷霧漸漸散去,她記起了有關自己的一切,而那把引導她離開的鑰匙正被她握在手心,緊緊攥著,仿佛有種戰栗的情緒電流般傳遍全身,有什麼東西被激活了——許多年前就已埋下的種子,此刻終於破土而出。
齊冬知道那東西一直在自己體內——現在她看清楚了,因為眼前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見到“自己”的瞬間,她就明白了一切,所有的事物都變得清晰可辨,回憶的細枝末節也由模糊乾癟變得豐潤充盈。
完整。
齊冬想到這麼一個字眼,來形容此時的自己。
過去的十四年中,她從未有過這般完整的感覺,她的人生是破碎的,她的記憶裡沒有細節……而現在,這塊失掉的拚圖重新長了出來——從她自己的身體裡。
在這個時空之外的純白之地,兩個齊冬就這樣麵對麵站著,如同鏡中一般。
“你好,齊冬。”對麵的那位“齊冬”開口了。
“有何貴乾?”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驚訝於語氣中的波瀾不驚,就仿佛早已料到了這位不速之客的出現。
“你做到了。”對方又說。那個“自己”的目光透著長久的寂寥和滄桑,那是無法在任何人類眼中看到的東西,如同古老文明崇拜的上蒼,以絕對的威嚴俯瞰眾生。
“是,我做到了。”齊冬平靜地回答,語氣淡漠冰涼。
“你知道,我不會向你說對不起。”對麵的自己說道。
“沒關係,我不需要。”
“你可以叫我女王,或者彆的隨便什麼。”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世人給我取了很多名字,將監察者一族寫入神話,但我永遠是,也僅僅隻是月族的女王。”
“無所謂,我是否聽話,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區彆不是嗎?”齊冬譏笑道。她現在什麼也不去想,她不認為自己離不開這個地方,因此肆無忌憚地潑灑著心中的情緒。
“我族作為監察者,無法了解你們人類所謂‘情感’,不過和你融合的過程使我的意誌產生了一定的變化。因此現在的你,正通過表達憤怒以求得答案——我對你做了什麼的答案,對嗎?”女王說。
齊冬沒有吭聲。
“齊冬,你是我選中的人。你的靈魂力量是所有人類中最強的,這個世界上無人能與你匹敵,因此,也唯有你存在和我融合的可能性。多年前,我將自己的一部分封入了當時你尚處於未成形胚胎的‘身體’,或者說,‘靈魂’裡,作為保護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道保險。人類走得太快、太遠了,乃至已經有一小部分危險的人發現了我族的存在,若不加以阻止,後果難以預料,甚至,人類可能親手毀掉他們自己創造的這個世界。”女王說,“我需要你的幫助,雖然你我尚未完全融合,但既然能來到這裡,說明你已在精神層麵克服了洞察之力對靈魂造成的副作用,並且……突破了‘閥’值。從這一刻起,你就已經不再是完全的人類了,你是人類與監察者的結合體,是唯一能夠拯救這個世界的關鍵之人,從這裡出去之後,你便能夠操控‘絕對現實’的力量。“
“原來從一開始,我就不屬於這個世界麼?“齊冬問道。
“未必,因為不久之後,我們就是同一個人了。”女王說,“我們都知道,這是無法逃脫的宿命,也是你必須承擔的責任,而你之所以能夠看見我,是因為你明白現實和虛幻的界限,在現實中,你有一個永遠不會迷失的參照物。”
“林唐。”齊冬說,“為什麼會是他?”
“那就得問你屬於人類的部分了,”女王輕笑道,身影逐漸淡去,隻留下宛如風鈴般的回音,飄蕩在霧裡,“記住,這是你最珍貴的東西,一定要保護好它。”
——這個世界是假的,而他是我全部的真實。
……
“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嗎?我能看透很多東西,但是唯獨你,似乎有某種無形的東西阻隔了我的感知,使我與彆人的感覺有輕微的不同,“齊冬說,“但也僅此而已,可能是我的錯覺。”
“我很高興在你心裡與眾不同。”林唐站在那扇破舊的門前,微微一笑。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此刻即將動身前往紐約城,準備自己的下一步計劃。
“可是這樣感覺很怪,就好像……我從來融不進你的世界。”齊冬撅起嘴,“不是說好要帶我走了嗎?反正現在還有時間,不如和我說說你的過去。”
“過去……”林唐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我來自的那個地方,叫做‘零界’,那裡麵的人從出生開始就被灌輸了一套名為‘零法典’的行為和思考準則。對外,我們是一個名叫‘ZERO’的組織,我隸屬於其中一個名為‘暗影’的分支,是那兒的首領。可即便如此,我依舊沒有辦法了解到ZERO的全貌,甚至連和暗影同一級彆的部門究竟有多少也難以查清,我們的運作方式就像一個個獨立且互不乾擾的程序,隻有在必要時才會收到主控中心關於‘合作’的指令,而各自卻無法逆向探知主腦。”
他繼續說道:“我花了兩年左右的時間利用篩除的辦法拚湊出了關於核心區的一些信息,然後……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一份文件,記載了二十年前一對名叫江燁和錢琳的科學家夫婦的實驗計劃,雖然內容非常細碎,而且我拿到的已是殘缺不全的版本,但是裡麵的內容足以顛覆我的認知。”
“於是他們派人來追殺你?“齊冬問。
“沒那麼簡單,”林唐苦笑一聲,“我的忠誠,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但是我違反了規則,就必須受到懲罰。”
“規則?……你是說‘零法典’?“
“沒錯,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而且……”他頓住了。
“而且,為什麼你作為一個已經被設定好的、類似格式化的棋子,會產生本不應該出現的違逆零法典的意誌?“齊冬見他欲言又止,於是接道。
林唐訝異地抬起頭,雖然過去幾周裡齊冬已經無數次展現出了她無限接近讀心術的能力,但他還是會吃驚。
齊冬無視了他的目光,繼續分析道:“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是我猜測,從概率學上來說,你是其中的一個不可控變量。當一個總量足夠龐大的群體進行無數項錯綜複雜的任務時,不管計算再如何精密,都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總體數量越多,這種誤差發生的可能性也越大。而你們的那個奇怪的體製……“齊冬微微蹙眉,即便是她,也有碰壁的時候。
“我隻知道,‘零界’裡的每個人,一出生即被賦予了既定的等級次序,因此我們的名字也是那時就已經取好了的。第一階層首字母是X和Y,Y代表家主之位,我所知的共有兩位,分彆叫做林雲和林逸,後者是現任話事人,以X為首的是頂尖科研人員,掌握著ZERO最高的核心機密以及科技成果,並將之運用到我們所有人身上,我極度懷疑的一點就是他們對基因的排序做了手腳,不過這一點無從考證;以R、S、T結尾的名字是第二階層,也就是我所在的那一級,分彆代表了參謀、副官和首領;接下來是第三階層,M和N,他們的名字不像我們那樣嚴格,因為他們屬於‘劣等血統’,所以受到的約束也相對較少,至於再後麵……我也不是很清楚了,我說過,即使是同一階層的人也處於相互隔絕的狀態,我們會時不時出來活動,這就成為了我逃跑的契機。“
“那麼,你發現的那份文件裡,到底說了些什麼?“
“裡麵有一份計劃書和部分數據缺失的郵件往來信息,”林唐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名為‘破鏡者計劃’,其中提到的實驗似乎暗示了聯盟也牽涉其中,具體的情況我尚不明確,但有一點是肯定的,ZERO內部不止我們這一批團隊成員,還有隱藏得更深的那一麵,他們所從事的都是一些反人類的活動。至於郵件,我還來不及深度閱讀,隻不過裡麵提到了一個很關鍵的人物,他被稱為‘破鏡者’,但我所知道的也僅僅隻有一個代號而已,剩下的一切都是未知數。”
“我明白了,”齊冬說,“我知道你大致在想什麼,你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性命,在你背後,一定有無數我所不知道的犧牲和背叛,所以,隻要你活著,就永遠不會停止對ZERO的反抗。“
“是的,”林唐垂下眼簾,“我不會讓他們繼續這種瘋狂的行為,即使不是為了自己。”
“你一定會成功的。”齊冬輕輕擁抱了他,“我相信你。更何況……還有我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