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1 / 1)

2103年,深秋,泰蘭境內某條擁擠不堪的小巷中。

托馬斯·雷恩慢吞吞地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雨絲微涼,促狹地擊打在他的臉上,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輕響,說不出的愜意悠閒。

他出生在21世紀的前期。那時,年輕的他成長在令人眼花繚亂的科技爆炸之潮當中,那也是個美好而平靜的年代,還有在他出生前不久爆發的一場全球性病毒……不知為什麼,這些都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也許是自己這一代的通病吧,過於依賴那些並不成熟的電子設備和令人無法自拔的娛樂世界,導致了習慣性的……什麼來著?總之,有所謂的專家提起過這一現象的專業名詞,隻不過他忘了。

老湯姆轉過一個堆滿垃圾的拐角,映入眼簾的並不是他所熟悉的場景,而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瘦骨伶仃的,頭發微微泛著棕色,顯然是有些發育不良。此刻她正半蹲著好奇地望向自己地下室兼發明室的老式門鎖。

小姑娘的身上穿著附近某個公立學校的校服,但顯得灰頭土臉,乾枯的頭發稻草一樣蓬起,未等湯姆走近,她便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轉過身來,令人驚訝的是,她的神情淡然自若,甚至有些傲慢——老湯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不過對方看起來既不像泰蘭本地人,又完全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隻是用那雙如水的深沉的眸子盯著他,他隻好硬著頭皮打破這份頗為尷尬的寂靜,畢竟不論怎麼說,對方都隻是個孩子而已:

“呃……你……你好啊,你在這兒……玩嗎?”

雖然中文是自共同體建立後世界通用的語言之一,到了地球聯盟成立之時已經普及了整整一代人,而這個小女孩也是亞裔,但老湯姆還是懷疑對方能否聽懂,幸好這些年長期在這邊生活,否則鐵定把那些古怪的語法全忘光。

他的顧慮沒有變成現實。那女孩很快站了起來,但她說的第一句話並不是在回答老湯姆的詢問,而是提出一個新的問題:“你是戰爭時期的工程師嗎?”

老湯姆頓時神情一凜,知道聯盟戰爭的人不多,親曆者都對之三緘其口,而且有關的資料和檔案全都作為機密被封存,剩餘的也被儘數銷毀,再加上戰爭規模不大不小,以那時的科技水平和能力範疇來講,其實尚未達到世界範圍,年輕一代人幾乎從未聽說過曾經有這麼一回事。

人類總是健忘的,並且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

“為什麼問這個?”老湯姆道。

女孩想了想,稚氣的臉上露出認真的神情,說:“為了準備即將到來的另一場戰爭。”

老湯姆和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神秘女孩成了朋友。從對方並不多的話裡,他知道了她叫齊冬,除此之外,對於她的年齡、家庭、生活之類的種種,他全無概念。

他隻知道齊冬天賦異稟,學習能力驚人,很多東西不需要點撥就能無師自通,這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仿佛一位老人對待自己聰慧的孫女,日子過得快樂而充實。

很多時候,他都會想起許多年以前那個驚鴻一麵的名叫凡妮莎的女人,那種熾烈而深刻的愛,以及她的莫名消失,不知所蹤……這些都是戰爭遺留下來的東西,不論怎樣洗刷和粉飾太平,這個世界必須有它的陰暗麵支撐,否則就會像一張薄薄的紙片一樣脆弱。而他,還有他所生活的地方,就屬於不為人所知的那一麵。

“托馬斯爺爺,你知道地球聯盟成立的目的是什麼嗎?”有一次,齊冬這樣問他。

“喲,這道題可不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會問的東西。我猜……大概是某個政治人物又想不開,緊接著煽動一堆人配合他的宏偉藍圖吧。”老湯姆隨口玩笑般地說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十多年前的那場莫名其妙的‘戰爭’,它的真正意圖。”

老湯姆誇張地皺起臉來,試圖用鬼臉衝淡嚴肅的氣氛:“不會吧……那時候你還沒出生……不對,你的父母甚至都還沒計劃造你吧?為什麼一副好像經曆過並且了如指掌的樣子?”

“我隻是問問,”齊冬聳了聳肩,“順帶一提,戰爭結束後將近兩年我才出生。”

“你還真是……這種事情,對於我們這樣的底層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即使真正知曉了答案,也無力去改變什麼。“老湯姆哂笑,眼底有一抹光亮一閃而逝,他並不覺得齊冬這個問題很值得人去深究,反正在多年前,自己心裡的那把火就已經熄滅了。

“那麼人類在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造物者設限的情況之下,又為什麼拚命地想要夠到這個‘閥’值呢?明明,他們從來無力改變什麼,因為此時他們麵對的不是自己的同類,而是更高的存在。麵對同類尚還有一線希望,但如果你麵對的是彆的什麼東西呢?你會永遠止步不前嗎?“

——這是老湯姆所聽過的她說的最長的一段話。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眸子比平日裡更沉靜幾分,顯得愈發清澈明亮,但是裡麵多了一種讓人心悸的東西,冷酷而哀傷,仿佛一個人獨自行走了千百年的孤獨歲月。

後來他終於明白,這種神情他曾經見過,在一位神祇的淚水中——那是對世間一切原罪的憐憫,是神性在墮落的人間流浪時不滅的希望。

……

那是二十二世紀的第一場雪。細碎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下,落在老湯姆的肩上,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冷。

事實上,關於“冷“,他並沒有多少清晰的概念。

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已將地球的氣候攪得一團亂,人造的舒適完全泯滅了人們對於外在溫度的感知。雖然在本世紀中後期以及地球聯盟成立後采取了大刀闊斧的補救措施,但地球終是不能恢複到一百多年前那種冷熱分明的狀態下了。

現在的它,全年都處於一種模糊而難以區分的固定溫度段之間,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暴露在真正的“外界”的時間越來越少,自然也不會過多關注這些了。

右側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齊冬一瘸一拐地從另一頭走來。最近這些日子,她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也更加陰鬱和敏感,老湯姆有意幫她,可又不知道從何下手。

她太善良了,柔弱的近乎愚蠢。

老湯姆親眼看見那些人是怎麼對她的,孩子們的拳腳總是不知輕重且任性,但齊冬隻是淡漠的平視前方,從不還手,任由那些肮臟的鞋印落在自己身上,如同一個旁觀者般觀看著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就在這時,她突然停了下來,將目光轉向街道的另一邊。那是附近貧民聚居處堆放垃圾的狹窄通道,被稱作“暫轉點”,就是那種擺得高高的垃圾桶,定期會有人將滿溢出來的黑色塑料袋掛在特製的清潔車上拖走,然後再將空桶送回原處。顯然,這種古老而且低效的辦法經常造成此時臭氣熏天卻無人拉走的尷尬局麵,即使此時地球聯盟已將基本普遍且環保的生活方式普及了幾乎每一個國家,但許多貧困的低等公民聚居區仍然保留著這種使用成本低廉的垃圾處理方式。

那條小巷被垃圾塞得水泄不通,雪還沒有積起來,濕答答地糊在那些散發著惡臭的黑色塑料袋上。老湯姆正欲開口詢問,卻隻見齊冬快步走向巷子深處,開始費勁地將一些擋在她麵前的大塑料袋拖走。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想乾什麼,但他還是上去默默地幫她移開那些障礙物。

“車。”齊冬突然說。

“啊?”老湯姆一愣,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你的車。”齊冬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要……找什麼東西嗎?”他的車是上個世紀的老款了,沒有花裡胡哨的全自動駕駛係統,連動力都是最基礎的燃料型,更彆說那些複雜的手動操作了。

老湯姆之所以搬到泰蘭來住,就是因為這裡對於載具的限製相對較為寬鬆,方便他做各種改造,而且街道縱橫交錯,很適合與那些所謂聯盟的環境執法者鬥智鬥勇。

這可是他的寶貝,連平時教齊冬那些機械運作原理時都舍不得拿它出來做示範,齊冬對此心知肚明,同樣也不會輕易碰它。所以此時她在做完一連串古怪的舉動後突然提起自己的寶貝疙瘩,老湯姆不由得有些心慌。

“幫我個忙。”齊冬終於站定,在她的前方是一個巨大的掀蓋式垃圾箱。

“需要我的車對嗎?”老湯姆顯然意識到了什麼,神情漸漸嚴肅起來。他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也知道齊冬不是那種愛大驚小怪的女孩,此時對方的神情更不像在開玩笑,於是又加了一句,“告訴我怎麼做。”

“救人。”齊冬伸手“嘩啦”一聲掀開桶蓋,隨即看也不看裡麵就迅速轉身,“我幫你拖住追兵,要快。”

老湯姆朝那黑色巨口內看去,一下子驚呆了——一個約摸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身上隻穿著像是襯裡的黑色單衣,幾個猙獰的傷口分布在全身各處,鮮血正不斷地流出。他的臉半埋在垃圾堆裡,身體因為寒冷和失血緊緊蜷縮成一團,不斷地微微顫抖著,幾縷亂發粘在額頭上,嘴唇蒼白如紙,若不是他口中還有隱隱約約嗬出的白氣,老湯姆幾乎不敢相信受了這麼重的傷的人還能活下來。

他轉頭,看見齊冬的身影快速消失在街角,咬了咬牙,使出當年服兵役時用過的扛沙袋方式將那個男人扛了起來,一邊感慨自己這把老骨頭竟然還撐得住,一邊暗自祈禱能夠順利把這人搬到車上。

在這種情況下,他也顧不得碰不碰到傷口的問題了,隻管死命向前衝去。而兩條街外的某處,齊冬朝著相反的方向指了指,告訴三名“便衣警察”,有一名渾身是血的黑衣男子跳上了開往另一個方向的廂式貨車。

兩個人都不會想到,此時此刻,他們所作出的選擇,將永遠改變他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