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陣”後又過了三天,王後的侍女通知我,要準備巡禮了。
這三天裡,我知道大主教們在巡禮後一周會到達王城,在這之前,所有被選中的公主會率先抵達,在這之後,公主們會成為“神侍”跟隨大主教回到聖地。
這次被選中的公主,除了我出自北安三國,還有南安九國的五位公主,西安兩國的一位公主。
而東安十國,是這塊大陸上最強大的十個國家,十位大主教出身於此,他們占據著最肥沃的土地,布道施眾,聆聽神旨,加冕國王。
數十年前,其中三國的王室與教廷產生了劇烈的衝突,從此以後十位大主教變為七位,這三國也衰落下去,實力大減,在周邊國家中漸不聞其聲。
而這些,與我都沒什麼關係,對於北、西、南這些國家來說,即使是衰落的東安國家,也是龐然大物。
被帶走的公主要做些什麼,整個王室沒幾個人知道。公主十年一選,我所在的國家,上一次被選中還是百年之前。
主要因為,我是百年之後的第一位公主。
大主教們風頭正盛的那幾個世紀,北安三國是最多次被選中的國家,那時的北安三國,被稱為“小東安”,遊走在大街小巷裡,人們常常能聽到來自神祇的福音。
後來東安王室劇變,北安三國風頭也弱了下去,尤其“我”的國家,更是百年來未有公主誕生。
據舊史記載,公主們成為“神侍”後再未回過故國。書後附一遊記片段,曾有一行貨商人在東安見過某位公主,那位公主雪膚紅唇不似凡人,而那時,距離那位公主被帶走已經六十年有餘。
所以民眾們對“我”的誕生抱有極大的熱情,認為神明將重新回到這片土地,這種熱情在“我”被選為“神侍”時達到了頂峰。各種不相關的書籍都提及了這些盛況。
這一盛名,成為了我手中和頸邊的一把刀。
我握著它或它傷了我都在一息之間。
我不可能臨時逃脫或違背大主教們,而未知的遠方,又絕不是“與神相伴”的祥和寧靜。
人心恒久不變,斑劣如初。
人心轉瞬而易,逐欲望生長。
我警惕著,卻一時無計可施。
我等著那掌控全局的“選項”再次出現,告訴我規則和方向,它卻遲遲未現身。
就這樣,巡禮要到了。
巡禮是即將離開的公主為這個國家所做的最後一件事,走遍王城內曾布道的每一寸土地,昭告神明,祂的侍者即將從這片土地離開,請庇佑於此。
第七日的巡禮,在第四日的傍晚就要開始準備。
王後派來兩個白發老嬤,將我引至一處老舊的閣樓,閣樓位於城堡內最偏僻的地方,愈近卻愈奢華,壁畫、擺件,甚至地磚、燈具的把手都比彆處考究。
打開沉重的金屬門,這扇門色澤很難形容,不知混合了什麼材質,黑灰色中閃過彩虹一樣的流光,我多看了幾眼,又覺那門上布滿了漩渦,打著轉要把人吸進去,我趕忙跟上老嬤。
老嬤讓開身,露出閣樓的全貌,一大片開闊的空間裡,正中的地上放著一張軟墊,有些像我醒來時的房間,不過沒有垂掛紗帳。繞牆三麵是呈半圓形的黑木壁櫃,櫃子被劃分成同等大小不規則排列的封閉小格子,上有花樣繁複的浮雕,格子與格子的空隙間是各種大朵大棵的乾花野草,我看見了那天的黑柳枝。
在這滿牆乾枯的植物裡,那些黑盒子看起來隻像點綴。
老嬤們上前拂拭黑盒子,這裡不久前應該打掃過,沒什麼灰塵,但有種腐舊的味道。她們高舉雙臂,輕輕落下的動作,更像一種虔誠的儀式。在最低處拭過一遍後,兩老嬤彎腰後退幾步,朝三麵拱拜。
她們臨走前交給我一把鑰匙,渾濁的眼神從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盒子上望過去,落在其中一個上,對我說:
“這是你的。”
老嬤讓我將一件隨身物品放入黑盒子內,她抬手不知觸動了哪裡,那原本封閉的黑盒子緩緩地轉動起來,露出帶鎖扣的小抽屜:
“靜禮守己,潛心祈禱。”
“天亮後巡禮隊會來接你。”
老嬤對我說。
“再見,公主。”
她們關上門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和那聲公主一樣,是第一次,也像是最後一次。
也就是說,我有一個晚上的時間要獨自待在這裡。
門外是國王的侍衛隊。
大門厚重而……大概隔音吧?
我拿著鑰匙敗北而歸,甚至找不到將盒子翻轉過來的方法。
哦,當然是彆人的盒子,雖然這鑰匙大概率隻能打開老嬤指給我的盒子,但……試試吧,萬一呢?
這間各處都在叫囂著“我有秘密”的房間,若不仔細探究豈不錯失良機。
現在的問題是,我明明看到她輕輕地——就這樣——這樣——盒子就……
“啪!”我一巴掌拍在毫無動靜的盒子上,盒子不聽話,多半是……拍拍就好了。
巴掌剛落我就懊悔,那可是彆人的盒子,你怎麼能隨便拍呢?
剛要鞠躬道歉接著拍,那盒子就吱吱呀呀地自己轉過來了。
對不住了,你是個好盒子。
一番嘗試無果,我輕輕地推推盒子,回去吧,咱倆沒緣,它又吱吱呀呀地轉回去了,通人性得可怕。
我一驚,知道那老嬤為什麼拜得如此虔誠了,於是也雙手一拱,四麵賠禮,然後才接著冒犯各位公主們。
“啪啪啪——哢哢哢——”我拍得心灰意冷,盒子轉得百無聊賴時,終於有一個盒子向我敞開了它無私的懷抱。
我扭動順滑的鑰匙,啪嗒,開了。
是一隻玉雕的小鳥,小鳥的翅膀上刻著兩個小人兒。
玉的成色很一般,像也刻得歪歪扭扭,像是稚童的手筆。大概是從小陪伴的用心之物,臨行前卻將它留了下來,若不是不需要了,隻能是……既知前路非福,難斷故人牽念。
我輕輕合上抽屜,在盒底的夾層裡摸到了另一串鑰匙。
快天亮時,我終於打開了所有黑木盒。
這間閣樓裡的盒子打開方式像解謎似的,一把鑰匙能打開兩個盒子,第二個盒子裡的鑰匙能打開第二和第三個盒子,卻打不開第一個。
我對比了半天鑰匙也沒搞明白怎麼回事。
埋頭拍了半宿又開了半宿後,我總覺得,應用某種數學公式或者規律組合能精準定位,可惜……
笨蛋總是要麻煩一點的。
我撥過擋在眼前的頭發,看著指尖沉默了。
彆脫……不會變聰明的。
盒子裡沒什麼特彆的東西,大多是金玉之物,也有一些書籍文稿畫作。
有些附帶了寄語,對家國子民的祝願,對神明的向往,對未來的憧憬。
有些盒中空空一張紙,有些卻盛滿稀奇的玩意兒。
那是各不相同的公主們各不相同的人生,熱鬨有之冷清有之,最後都收在小小的一方盒子裡。或許不會有人再開啟,可她們站在這裡望向自己的人生時,還有滿滿的話要說,還充滿希望。
我在一本書的尾頁再次見到那句:
“不管是什麼……救我脫離苦海吧。”
想回頭去找先前見過這句話的發簪時,門外傳來了有節奏的叩門聲。
天似乎亮了。
我隻能把書先帶上,這是一本科普各種花草植物的書,其中有介紹聖春丹的部分,我還沒來得及細看。
它恰好在我盒子的前一個,如果按順序擺放,那麼,就是百年前最後一位公主留下的。
巡禮隊的人呼呼啦啦地將我挾持到一片樹木合圍的小廣場上,白紗到我身邊來,看我哈欠連天,滿臉欣慰地道:
“公主真是用功,竟一晚上沒睡。”
我含糊地點點頭。
隊裡的年輕人們一臉興奮躍躍欲試,年長些的人拿著張圖紙在一旁研究。
我尋思著這是要在這兒建個什麼東西?就見一個大罩子被抬了過來,哐當一聲把我罩上了。
罩子像個沒頂的葫蘆似的,我站起來剛好露出個腦袋。拿著圖紙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走過來,他肚大頭圓,看起來更適合塞這罩子裡,曲線貼合。
他對我說:“公主,我們從下麵開始,最後再封腦袋,您好自在些。”
我招手要來圖紙,看著上麵所繪的神聖公主像,海浪一樣的裙擺、巨大潔白的翅膀和頭頂的圓環,這……多少和天使有點兒關係?
我把圖紙還給他,同意了他的施工方案。
他又說:“那些年輕人啊,就知道考慮自己方便,哪想過公主的辛苦。”
我老神在在地附和:“辛苦啊。”
他看看我:“那……我們就從下麵開始?”
那充滿希冀的小眼神兒急得要離眶而飛,我總算明白了他繞這車軲轆話做什麼:“那……謝謝?”
他托著肚皮笑起來:“公主言重了。”
這才笑眯眯地拿著圖紙回去,一手叉腰一手盤著腦袋,抑揚頓挫地道:“嘿,我就說,沒了我可不行。”
青天白日,我坐在罩子裡,如同一隻坐在枯井裡的青蛙。周圍逐漸暗下來,隻有頭頂的圓洞將陽光和樹影帶進來。
一層又一層的泥土,一下又一下刷在透光的罩子上,盯著看時,有種直接刷在身上的錯覺,慢慢地,你能感覺到,泥土在皮膚上蒸發、凝固、堅硬起來。他們塑一座神像,用泥封身。神像告誡像中人,說不要言語,似人非人,可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