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湧之下(上)(1 / 1)

桃花源的禁忌 冷潮 4218 字 2個月前

夜雨滂沱。

聖湖廣場高台上的那根頭戴皇冠的龍柱頂端,掛著一盞孤燈,雨幕下,閃爍著微弱的光,仿佛是在暗夜中等待著什麼。四周被黑暗吞噬了所有的聲音,唯有雨聲與偶爾的雷鳴響徹夜空。夜風發狂似的搖晃著樹枝,樹影在廣場的角落遊走,時而似人影,時而如怪獸的輪廓,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黑夜中注視著一切。

高台之上,孤燈之下。濕漉漉的大理石地麵,反射著微弱的燈光,水珠在石板上四散飛濺,空氣中依舊彌漫著一股難言的味道。

男人漸漸靠近高台,他的白袍在黑夜裡顯得蒼白而落寞,就像是一朵在風雨中搖曳的曼陀羅華。

身穿白袍的男人,正是今天早上痛失愛女的劉醫生。當他走至高台後側,便停下沉重的腳步,向台上絕望地看了一眼,眼神中透露著無儘的悲涼。回頭再看看眼前一片漆黑的湖麵,他隻想一躍而下,可是他的內心又是如此的矛盾和恐懼。

劉醫生緩緩地癱坐在聖湖岸邊,手裡的兩個黑色陶罐,在大雨的拍打下,發出怪異的聲音。

聖湖在大雨滂沱的夜晚顯得愈加幽深,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水麵上翻滾的雨滴激起一陣陣漣漪,仿佛暗潮在深處悄悄蠕動。遠處寺廟的輪廓若隱若現,仿佛被遺落在人間的孤島,但在這樣的夜晚,它更像是來自陰間的地府。

空中烏雲翻滾,雷電劃破長空,照亮湖麵的一瞬,白光閃過,湖水瞬間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寺廟也在那一刹披上銀紗,卻又隨即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不可以……不可以,”劉醫生喃喃自語,“我要讓你們永遠都不能在一起……”

他蹲下身,將陶罐擺在左右兩邊,接著將腳下的一塊大理石地磚扣將出來,然後瘋狂地用雙手刨著下麵的黑土。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雷聲隨之響徹雲霄,讓聖湖顯得更加空寂。以前,幽湖鎮對他而言,就是人間的桃花源,世界的儘頭。現在,它簡直就是人間煉獄,痛苦的源頭。

劉醫生將左手邊的黑色陶罐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輕輕摩挲。罐子上寫著“劉薇”二字的紙條,已經被雨打濕。他的神情漸漸扭曲,分不清是在抽泣還是狂喜,臉上的水珠滾滾而下,根本找不到半顆眼淚。

他的眉頭皺起,將黑色罐子放進剛刨開的小土坑,輕輕埋好之後,再將地磚嚴絲合縫地蓋好。接著,他拎起右邊另一個罐子,然後瘋狂地朝西北方向跑去。

黑夜裡的白色雨滴在夜空狂舞,耳邊響起一陣轟隆之聲時,他就到了通幽橋。

劉醫生站在石橋之上,看著橋下溪水咆哮,他的嘴角一陣獰笑,正準備打開罐子往下傾倒之時,突然停住,“這條幽林溪的下遊還有一條高聳的瀑布,這該死的骨灰要是順著底下的瀑布衝向外麵的世界,豈不是遂了他的心意?!”想到此時,他冷哼一聲,又將蓋子擰緊,繼續朝前走去。

此時幽林森森,不遠處的林子在風雨中搖擺怒號,似乎這就是它們的狂歡之夜。

抬頭便是幽林入口的牌樓。劉醫生從路邊順手撿起一根木棍,接著蹲在牌樓旁,將罐子扔在一邊後,兀自又刨起土坑來。他渾身濕漉漉的,手上,腳上,衣服上,滿是汙泥,但他渾然不在乎,此刻唯有憤怒才能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

劉醫生一把抓過罐子,狠狠地扒開蓋子後,竟將裡麵的骨灰悉數倒進坑內,他甚至還仔細察看了一遍罐內是否有骨灰殘留。然後捧著陶罐,接了半瓶雨水涮洗了兩遍,連著瓶中的水一齊倒入坑中。最後又將罐子上麵寫有“錢思遠”三字的紅色紙條撕得粉碎,再將碎片一齊放入坑中。而後,他隨隨便便將小坑覆上一層泥漿,站起身猛踩了幾腳,又啐了兩口之後,這才拿起空罐子,誌得意滿地離開了。

大雨傾盆,通幽橋前的瀑布奔騰呼嘯,男人歇斯底裡地將手裡的罐子朝溪流遠處拋去,“撲通”一聲,罐子迅速消失在視野之內,而幽林溪的溪水依舊洶湧向前。

次日,碧空如洗,微風輕拂,仿佛昨晚的那場雨從未到過人間,也許那一場雨,就是來自地獄的吧?!

幽湖鎮的百姓生活如常,昨天的事情,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鎮民們默契地緘口不提,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有一塊記憶橡皮擦,能將一切痛苦的記憶擦除,在腦中隻留下標準的快樂。

幽湖鎮並不算大,這裡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騎著自行車,最快用時一個小時,就能從鎮西的通幽橋騎到鎮東的懸崖邊上。小鎮以聖湖為界,分為兩個村落,聖湖西岸為西村,東岸為東村。小鎮的縣學學校就在聖湖東岸的聖湖廣場邊,縣學東南方向便是小鎮集中的工業區,許多皮革廠、化工廠、冶煉廠等都集中於此。

方趨之則住在聖湖南岸的一棟小彆墅。每天早上七點,他的妻子孔幽上縣學教書的時候,都會騎著一輛綠色自行車,載著他們的女兒小書一起到學校上課。而方趨之享用完自己準備的早餐之後,便會一個人躲在書房內,開始一天的寫作時光。

他是幽湖鎮唯一的作家,寫的故事也多以幽默文學為主。他的書在小鎮也必然受歡迎,因為在這個數十年如一日的地方,看這類書籍,是全鎮老幼唯一的排遣方式,甚至他的書都成為小孩子們的睡前讀物了。

方趨之每當寫得累了悶了,就會拿起那台最新的相機,到小鎮的各個角落拍照。有時候他還會到學校幫忙給孩子們拍照,這是他寫作之餘,最享受的事情。

今日天氣不錯,方趨之寫完最後一章小說,於是拿起桌旁的相機搗鼓了片刻,插好膠卷後,便準備去工業區看看是否有不錯的光和景。

小鎮的街道跟建築一樣,都是整齊劃一的。好在工業區離他的家不算太遠,步行半個小時也就到了。

第一家就是小鎮最大的製造廠,是妻子孔幽的三叔孔季開的。

方趨之拿起相機,正準備拍照時,迎頭走來一個人,朝著方趨之打招呼。

“嘿,方大作家呀,去我辦公室坐坐嗎?”說話的男子,是小鎮化工廠的董事長趙潛。

方趨之放下相機,笑說:“謝了趙叔,我還有事兒呢。”

趙潛體型微胖,臉倒是白淨,一小撮胡子格外顯眼。他用左手拇指捋了捋八字胡,說:“那就不打擾了,替我問你父親好。”

“好的,謝謝趙叔。”方趨之點頭示意。

趙潛擺擺手,便背著手踱步離開了。

方趨之在工廠門口拍了兩張照片後,便徑直走進工廠大門。

工廠內的機器轟鳴,工人們熟練地操作著手裡的工作。他們見是方趨之來了,都很恭敬地打著招呼。

“喲,方少爺來啦!”

隻見一個穿著整齊的中年男子,從東北角的一間辦公室走了出來,笑嘻嘻地迎上來問好。

“李鳴,隻有你嗎?”方趨之眼神四處搜尋,然後問道:“我三叔不在嗎?”

李鳴嘿嘿一笑,“董事長有事去找大爺了。”

“去鎮長那兒了?”

“沒錯,說是要討論接下來聖元節的安排。”

“哦!”方趨之這才恍然,“對啊,再有半個月就是八月初八聖元節了呀!”

“您找三爺有要事兒?”李鳴不置可否的模樣問,“要不要小的去叫他老人家回來一趟?”

“不用了,”方趨之一揚手,“聖元節和聖靈節是小鎮一年之中的兩件頭等大事,我這點小事兒不算什麼。”

李鳴知道其中意味,於是繼續恭謙地問:“方少爺有什麼事兒您儘管開口,隻要小的能幫得上,一定赴湯蹈火。”

方趨之哈哈一笑,晃了晃手裡的相機,說:“我這新相機是三叔送給我的,好像有些不聽使喚,我找不出問題所在。想著三叔自己造的這些玩意,他一定更了解,想請他老人家幫忙看看。”

李鳴尷尬地搖頭,“那小的可就沒辦法兒了。三爺是咱們鎮上鼎鼎大名的發明家,我比他不上,不如您就把這東西先放這兒吧,回頭我讓董事長給您看看?”

方趨之看了看手裡的相機,“也行。”

李鳴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相機,生怕給弄壞了,然後又將相機放回辦公室,繼續小跑到方趨之跟前問:“您這是要去哪兒?”

“嗯,去我爸爸那兒看看。”

“哦,我這有一件三爺的襯衫,他老人家正要我送去方老爺那兒縫補,您看方便嗎?”李鳴恭敬地問。

“好說好說,”方趨之很是爽快,“拿來吧。”

方趨之的父親方園,是幽湖鎮有名的裁縫,店麵就在縣學邊上。方趨之想著去找父親商量點事兒,等會兒妻子和女兒剛好放學一起回家。

縣學的房子半新不舊,原本是清初時期建的私塾,是幽湖鎮僅存的一棟四合院建築,幾經翻修,看著倒還結實。

方趨之站在縣學門口對麵,見大門口敞開著,不由自主地向院內看了幾眼,隻聞書聲朗朗,卻不見半個人影。他微微皺了皺眉,轉身向父親的裁縫鋪走去。

“方老師……你來啦!”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照壁後傳來,方趨之回頭,隻見一個女子身穿清秀的鵝黃色連衣裙,臉上乾淨稚嫩,秀發烏黑亮麗,尤其那一雙黑曜石般的明眸,簡直顧盼生輝。女子笑靨如花,腳步輕盈,左手捧著幾本書,右手不住地揮動著,問:“方老師,您又來接孔幽姐啦?”

方趨之愣了一瞬,心裡莫名湧起一股溫暖的感覺。趙如意那明亮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趙小姐,你這麼早就下班啦?”

“這是鎮長要的材料,聖元節要用,孫校長讓我送一下給他。”趙小姐邊說邊笑盈盈地走到方趨之跟前,“還有,方老師以後就不要叫我趙小姐啦,叫我如意就好啦!”

方趨之微微一笑,趙小姐忽然走近,一陣倩女幽香,讓他不禁臉上一紅,“如意,老校長怎麼讓你送材料呀?”

趙如意天真無邪地回答:“孫校長腿腳不便,我想幫幫他。”

“你倒是菩薩心腸。”方趨之不禁誇讚道。

“舉手之勞,”趙如意笑說,“您今天來早了!”

方趨之眉毛一挑,“哦!?他們放學了嗎?”

“沒那麼快吧,這幾天他們都在帶學生加緊排練‘聖靈舞’呢。”

“那我回店裡等他們,你快去給校長送材料去吧。”方趨之囑咐道。

“方老師,那我走啦。” 趙如意笑著揮了揮手,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眼中閃過一抹興奮,“方老師,您寫的書真好看,下次有新書提前跟我說哦。”

方趨之隻是微笑點頭不語。

趙如意再次揮手,微笑著離開了,她的背影像是永遠沒有憂慮的少女,明媚而燦爛,仿佛什麼煩惱也無法觸及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