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當繁星綴滿天空後，窗外街道上的霓虹燈不甘示弱地紛紛亮起，迎合著街邊路人的喧鬨，撐起一片獨屬於夜晚的光景。

相比之下，偌大的Scola醫院則顯得空曠而又寂靜。

蘇熙依舊像往常一樣，在大廳內的電子表閃爍到二十點整的時候匆匆踏進了醫院。

此時的谘詢台前隻有一個仿生機器人靜默地站著，臉上默認設置的微笑表情在此時的氛圍中顯然有些格格不入。

門口的這位工作人員敏銳地感應到了正疾步走進的女孩。

在分析了來人的體貌特征後，“她”小幅度地抬起手臂，禮貌地向對方揮了揮，與此同時，一道女性機械聲在沉寂的大廳內突然響起：

“晚上好，蘇熙。”

“……”

女孩先是努力平複著有些急促的呼吸，她抬手將臉頰邊垂落下的一縷黑發撩到耳後，隨即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她”。

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毫不在意地略過這道明顯是設置好的程序性用語，蘇熙唇邊微微揚起一抹笑意，語氣輕快地回應了“她”——

“晚上好，Sila小姐。”

按照慣例與“同事”進行了每日寒暄之後，緊接著，女孩徑直走進了其中的一條走廊，而大廳內又重新恢複了寂靜。

“來了？”等待換班的Beta護士透過隔離窗口看到了她，熟稔地打了聲招呼。

“今天沒有剩下來的檢驗項目，晚上你也可以輕鬆一些了。”

“好的，我馬上就去換衣服。”

蘇熙朝她禮貌地笑了笑，將自己肩上的挎包塞進儲物櫃，走進單人換衣間關上了門。

經過嚴格消毒的寬大白色防護衣包裹住少女嬌小的身體，淺藍色的一次性發帽與口罩將她的長發與下半張臉儘數遮去，隻餘下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與它下麵掛著的一圈淺淺泛黑的烏青。

“嘖……黑眼圈又加重了。”

蘇熙轉頭看見牆上鏡子倒映出的自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本想伸手摸摸眼眶，但在意識到自己已經帶上手套後又連忙放下。

她用手肘推開換衣間的另一扇門，氣壓調整裝置帶出的風朝她迎麵吹來，緊接著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便湧入她的鼻腔。

之前的Beta護士已經走出了檢驗室，但在路過窗口的時候又特地停了下來。

“我剛才消過毒了，你要是覺得太悶的話，就把排氣模式打開。”

“沒事的，我還能接受。”蘇熙連忙擺擺手表示自己並不在意。

Beat護士笑了笑，她知道這女孩雖然性格內向，平時也很少主動跟彆人交流，但做事勤勉細心，加上又是兼職的學生，所以便忍不住時不時地主動關照她。

“那我先走了，你一個人值班注意安全。”

“好的，林姐路上小心。”

目送著對方收拾好東西離開後，蘇熙才在前台坐下。

“唉……好累……”

知道整個檢驗科現在隻剩她一個人，蘇熙這才恢複了本性，仰頭攤在了椅背上。

雖然目前處於放假的時間，但她其實相當於沒有假期：白天不僅要去學校忙實驗，晚上還要來醫院做兼職。要不是上午還有時間讓自己補覺，她估計真要直接倒下了。

不過幸好這個時間段基本沒有人會來這裡——他們大多都是去急診部門。

蘇熙閉上眼睛，企圖在這個並不舒適的靠椅上找到一個能讓自己放鬆下來的姿勢。

而就在這時，玻璃窗外的大廳牆上正播放的新聞吸引了她的注意。

“……據最新一次的人口普查結果，帝國人力社會資源部門表示，目前就各性彆分化比例而言，局勢並不樂觀。”

“……Omega的分化數量突破曆史新低，與上次調查的數據相比，減少了近百分之四十一點七。為此，Omega權益保障協會會長稱，將加強對目前適齡Omega的婚姻分配管理，以避免未來Omega人口數量的持續降低。”

“查爾斯議員認為，應當取消基因匹配製度在AO婚姻分配中的決定性地位，他指出，繼續延續此製度隻會加重Alpha與Omega間的比例不平衡，甚至引發加劇性彆對立事件的發生……”

蘇熙睜開了眼睛，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對麵牆上投出的光屏。

畫麵中，一名男性Beta播報員正喋喋不休，不禁讓她的大腦也緩緩放空起來。

確實……就近幾十年來說，Omega日益減少的分化量讓帝國政府傷透了腦筋，而更讓人覺得意外的是，就連向來與帝國井水不犯河水的聯邦星域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

關於性彆分化的極不平衡幾乎已經影響了整個社會，政府不斷加大對Omega的保護及補貼製度，而為此賬單付費的幾乎全是Beta——數量最多，承擔了社會全部中低級勞動力的Beta。

蘇熙漫不經心地想著，點開前台桌上的固定光腦，開始虹膜掃描進行今日份的工作打卡。

如果不是為了維持以後最基本的生活，她也不會出來兼職——得到的獎學金隻能勉強支付帝國首都大學昂貴的學費與住宿費。而還有一年多她就要畢業了，在找到正式工作並且得到薪水之前，她總得先有一筆自己的存款吧？

畢竟，在首都星上，但凡是大一點的城市中，物價對她而言都高得嚇人。

而這也僅僅是在首都星上謀生的大多數Beta們生活寫照的其中一角。

儘管如此，蘇熙還是很羨慕其他Beta。

至少他們還有各自的家庭給予他們支持和依靠，而她自己，身邊能稱得上是親人的，也僅有一個一起在福利院長大的“哥哥”。

他隻比蘇熙大了七歲，卻支付起了從她開始上學到現在的全部費用。

她知道同樣身為Beta的他，要一個人承擔兩人份的生活開銷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所以至少在大學畢業之後，她想靠自己真正獨立起來，不想讓他再繼續再為她操心。

而這也是蘇熙一直以來努力讀書工作的動力，仿佛隻要想到這些，就算再辛苦，她也不會覺得累。

……話雖如此，但是蘇熙還是會感覺到困的。

就比如現在。

沒有事情做的時間意外地過得很快，蘇熙有一搭沒一搭地戳著麵前的工作光腦，在百無聊賴地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後，她才發現，電子表上的開頭的數字已經變成了二十三。

女孩忍不住眯起眼睛伸了個懶腰。

還有四十二分鐘就可以下班……不過，都這個時間了，應該不會有人再來了吧？

窗外的燈光依舊耀眼，但喧鬨的人聲卻早已散去，隻留下懸浮車靜默而快速地飛過，從蘇熙的位置上看去，恰好能觀察到車的底盤。

她還是沒撐住腦中漸濃的睡意，雙手忍不住隔著口罩托起愈發昏沉的腦袋。

就這樣眯著眼睛數了六七個經過的懸浮車後，蘇熙突然迷迷糊糊地聽見了幾道沉重而有力的腳步聲。

仿佛被獵人驚動的兔子一般，她倏地睜開眼睛，透過隔離的玻璃窗看向不遠處的走廊。

怎麼……還真有人來了？

蘇熙腦中的睡意頓時一掃而空，連忙站起來，但徑直走來的幾個高大身影卻顯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是五個身著筆挺軍裝的……Alpha，走在前麵的三個人製服明顯不一樣，比起後兩者黑金色軍服的莊重肅穆，他們的灰銀色設計看上去更顯得典雅颯爽。

是帝國首席軍事大學的……女孩認出了那身極具代表性的製服，忍不住抿起唇，心裡略微有些緊張起來。

幾名Alpha很快便走到大廳內，但他們並未主動開口，反倒是位於後方的一個Alpha軍官率先走上前。

她突然很慶幸中間有扇巨大的玻璃窗隔開了他們，至少沒有讓她直接單獨麵對Alpha們那凜冽的壓迫感。

蘇熙不動聲色地抬眸看了一眼對方胸前與肩上的標誌，隨即便冷靜而禮貌地開口：“您好，請問是來做采樣檢測的嗎？”

軍官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先拿出個人終端，點開其中一個界麵舉到她麵前，沉聲詢問:“腺體精密檢驗，能做嗎？包括上麵這些指標就行。”

“……”

他們這種身份的人，會特地來一個私立醫院做檢查嗎？

雖然有些疑惑，但出於職業禮貌，蘇熙沒有再多想，老實地朝光屏看過去，但上麵顯示的字對她而言有些小，讓她不得不微微眯起雙眸。

“可以的先生，不知道是哪幾位需要檢測。”

Alpha軍官微側過身，讓女孩得以看到他身後的那三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這三位。”

蘇熙循著方向看了過去，或隨意或筆直地站在大廳中的Alpha軍校生們身上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介於少年和青年、學生與上位者之間的一種既矛盾又和諧的氣質。

高傲、矜貴、冷漠——很明顯，他們的背景都不一般。

倏然間，其中一個Alpha鋒利而冰冷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與她對上，蘇熙愣了一瞬，雖然看不太清對方臉上的表情，但這實質性的視線還是讓她忍不住低下了頭。

“好的。”蘇熙伸出手在光腦上記錄起來。

“請各位用個人終端掃描一下窗口旁的萬維碼，填寫星網賬號相關信息與檢測項目，支付成功後就可以開始抽取檢測樣品了。”

“嘖……真麻煩……”

隻聽一名少年抱怨的聲音響起，蘇熙眸光微動，隻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但很快便裝作沒聽到似的轉過身，開始準備檢測的用具和儀器。

“特洛伊。”

隻聽一聲溫潤的少年嗓音響起，另一位Alpha似乎是略帶提示般地稱呼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好了好了，我掃還不行嗎？”

棕發的Alpha少年撇了撇嘴，開始漫不經心地操作起來，但在剛點開填寫界麵後，他才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驀地抬起頭，皺眉詢問道：

“我說，你們這……不會也是用機器檢查的吧？”

聞言，蘇熙操作光腦的手一停，但平心而論，她對於這個問題的出現好像並不感到意外。

在這個自動化機械經濟大大超過勞動人群經濟使得消費成本極不平衡的社會下，有能力獲取人力製造品和服務逐漸成為階級和財富的象征。

這也是蘇熙為什麼會來到私立醫院兼職的原因——公立醫院的服務人群絕大部分麵向的都是Beta，他們支付不起高昂的人工診斷服務，隻能選擇相對廉價的智能機器診療與仿生人服務，因此公立醫院對於醫護人員的招聘也少的得多，更彆提支付的工資了。

很快她便轉過身，一邊將剛拿來的工具整齊地擺放在操作台上，一邊秉持著職業操守為他解釋起來：

“先生過慮了，我們Scola醫院是曆史悠久的私人醫院，任何的項目檢查與診斷都是人工服務，這一點請不用擔心。”

女孩清澈柔軟的聲音透過口罩與玻璃屏傳入特洛伊耳中時顯得有些失真。明明她的語氣毫無波瀾，也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但他卻莫名覺得心臟上的某處仿佛被一根羽毛輕飄飄地掃過。

Alpha少年抬起雙眸，饒有興致的目光鎖定了玻璃窗內那被全副武裝地包裹著、隻露出一雙眼睛的Beta少女。

“那這裡怎麼隻有你一個人，不會是由你來給我們做檢測吧？”

蘇熙忍不住愣了一瞬。

這個人……是在明晃晃的嫌棄自己嗎？

確實，這些用鼻孔看人（物理意義上）的Alpha，對Beta們似乎都不怎麼客氣。

“先生，這個時間段隻有我一個人值班。”她微微抿起唇，答複他的聲音比之前弱了幾分。

雖然隻是兼職，但蘇熙仍然想為自己辯解一番：“我經曆過專業的培訓，請您相信我的工作能力。”

“嘶……看你這麼小的樣子，聽起來很沒說服力啊——”少年意味深長地拖長尾音，目光雖一直注視著她，但其實早已在終端上完成了支付程序。

蘇熙：“……”

冷靜一點，冷靜……他們可是身份不一般的Alpha……她在心裡不斷勸說著自己按捺下躁動的鬱氣。

而此時，一道明顯不耐煩的低啞聲音響起，在蘇熙唇瓣微張欲言又止的時候出聲打斷了他。

“……廢話真多。”

她順著聲音看了過去，發現是一開始與她對上目光的那個Alpha。

德裡安抬手，煩躁地扯了一下領結，表情滿是冷漠，在察覺到女孩的視線後，軍帽下那雙碧綠的眼睛瞥過她那張被口罩包裹住大半的臉。

“現在可以取樣了麼？”

對方毫無情緒的聲音傳入蘇熙的耳朵，她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彎腰查看起來光腦上的訂單記錄。

“可以的，那就先請……德裡安先生到這邊房間裡的取樣窗口。”

Alpha微微頷首，邁開長腿向裡間走去，軍靴在金屬地板上踏出沉重的響聲。

“不就多問了幾句麼，至於嗎……”

特洛伊鬱悶地揭下了頭頂的軍帽，氣呼呼地給自己扇起風來——醫院裡的溫度調控係統對於Alpha來說似乎並不足夠。

再加上……此時湧散在空氣中的、滿是侵略意味的，氣味各異的信息素，讓他本能地更加煩躁起來。

池禮好笑地看著旁邊的同級，與對方明顯不羈放縱的姿勢相比，他挺拔俊秀的身姿顯得格外優雅，仿佛根本沒有受到來自同類信息素的影響，似乎無論身在何處都如同在宴會廳一般的從容出眾。

“你好像對那個Beta有些在意。”

他細長的眉梢微微挑起，黑眸中有些意味深長的打量與幾不可察的疏離，但唇角卻依舊掛著無懈可擊的笑容：

“這可不像平時的卡萊爾少爺。”

“你想多了，我隻是有些好奇而已。”

特洛伊語氣微涼地開口：

“畢竟……那也隻是個Beta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