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級時的我們,似乎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耀武揚威地走進少年時代,迫不及待想要擺脫稚氣,卻還是會盼望兒童節時發下來的裝滿文具盒的糖果。
可我仍然喜歡我的六年級。那時,我擁有著愛我的父母,擁有著驕傲的成績,擁有著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動。
——摘自江伊慈十五歲日記
九月伊始,三伏已過。
按津北市往年的氣候規律,這時候第一場降暑的秋雨應該落下了。今年卻有些反常。
秋天不知被什麼絆住了腳步,沒有音訊;醞釀在空氣裡的濕燠遲遲凝不成水滴,漚得天氣異常悶熱。
天氣陰晴雨晦,生活卻按部就班。
9月1日,實驗小學如期開學。
早上,屈慧堅持開車送江伊慈上學。車卻不知犯什麼毛病,啟動後走得慢吞吞,油門踩也踩不動。
已經七點鐘,再這麼耗下去,上學的和上班的都得遲到。
屈慧泄氣,熄火正準備帶江伊慈打車,副駕上傳來清涼降火的一句:“媽媽,這個是不是要放下來。”
江伊慈指了指手刹,說的是問句,語氣卻充滿肯定,因為她記得她爸江平錚每次開車前都要做這個步驟。
“......呀,媽媽給忘記了。”屈慧不好意思的尷尬一笑,連忙放下手刹。這次車啟動得很順利。
“好啦,我們出發!”
屈慧剛拿到駕照兩個月,除了江伊慈這個親生女兒,還沒人敢坐她的車。
江伊慈其實也不敢,但架不住屈慧想送她上學的熱情。
江伊慈念的實驗小學在金灣區,她的家住在茂灣區,兩個地方距離很遠。
屈慧和宋平錚工作很忙,以前家裡沒車時,兩個人很少有時間接送江伊慈,江伊慈就自己坐公交車上下學。
坐公交算上倒車時間,單程大約需要50分鐘。
也許是年紀小的緣故,江伊慈不覺得這有什麼辛苦。
除了倒車時偶爾趕不上第二班車要等很久以外,坐公交車沒什麼不好的,她正好能利用這段時間背誦語文古詩或英語課文。
可屈慧心疼得不行。
尤其到了冬天,外麵冰天雪地的時候,她看著女兒裹得像個小圓球,天不亮就要睡眼惺忪地出門,簡直心酸得要掉眼淚。
去年家裡買了車,江平錚因生意忙碌還是沒辦法接送江伊慈,屈慧這才下決心自己考駕照。
屈慧是個護士,常要倒班,也不能每天接送女兒,可她想,能讓女兒少遭點罪也是值得的。
今天是屈慧第一天開車送女兒上學的日子,她很興奮,江伊慈很害怕。
一路上,她們的車以30邁的速度在路上飛馳,收獲鳴笛、超車無數。
屈慧感覺不錯,開著車不忘勸女兒睡一會兒。
“不了媽媽。我不困。”江伊慈緊緊攥著身前那根安全帶,也不像坐公交車時那樣背課文了,隻是目光炯炯盯著前方。
屈慧見女兒這副緊張嚴肅的模樣,心裡覺得好笑,安慰她:“媽媽都開車上下班一個月了,一點問題都沒有,你不用怕。”
“嗯嗯。但媽媽你先不要看我,你快看路。”江伊慈第一次在坐車時覺得危機四伏,剛剛前麵又有人突然超車,她嚇得不輕,趕緊提醒屈慧。
等警報解除後,她才補充道,“從家到你們醫院隻有一條直路,而且走路也隻需要15分鐘就到了。”
“......”
7:50,車終於停在校門口。
江伊慈心想,好像沒比坐公交車快多少。
可她明白屈慧學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自己,所以,她其實覺得很幸福。
見屈慧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江伊慈甜甜一笑:“媽媽的車開得真棒!我後來一點都不害怕了。坐自己家的車上學的感覺真好。”
屈慧笑得溫柔而滿足,江伊慈推門下車,她還不停地囑咐著:“中午好好吃飯。晚上媽媽接不了你,你自己回家小心,回家要是餓了就自己先吃點東西墊墊,媽媽回家給你做好吃的。”
“知道啦,媽媽再見。”
進了校門,江伊慈一路小跑向六年(一)班教室。
她不想新學期開學第一天就遲到。
班裡同學基本已經到齊了。江伊慈坐到位置上,喘勻了氣兒,忙著從書包拿出第一節語文課的課本和筆記本放到桌麵,忘記和同桌打聲招呼。
旁邊的人在她入座時似有若無地打量了她一下,也未主動說話。
上課鈴聲很快響起,門被推開,四周霎時一片寂靜。
班主任胡老師走了進來,一身紫棠色緞麵鬱金香裙套裝,氣質端莊;一頭微卷的烏黑長發,依舊溫柔。
如果江伊慈不認識胡老師,在校外遇見這樣一個優雅的女人,絕對無法想象她會站在講台上秀發狂甩,叉腰發飆,氣吞山河。
見胡老師手裡捧著三遝厚厚的試卷,班級氛圍直接從寂靜變成肅殺,大家心驚膽戰地觀察著老師的臉色。
不用想也知道,胡老師手裡的肯定是昨天下午開學測驗的試卷。
這個測驗是學校專門為剛升入六年級的同學們準備的,昨天上午返校臨時發布了通知,下午就進行考試,且沒有劃定任何考試範圍。班裡同學一片哀嚎,江伊慈也罕見的有些許緊張,好在題答得還算順手。
胡老師不露聲色,把試卷分給第一排幾個同學發下去,走到講台站定:“昨天考完試,年級老師們集中閱卷,加班到晚上八九點,才把所有試卷批完上好分數。這次考試,我們班整體情況還可以,看得出大部分人暑假沒光顧著瘋玩,還是學了習的。”
眾人稍稍鬆了口氣。胡老師麵露欣慰之色,看向江伊慈,和藹地說:“全年級唯一一個語數外三門全滿分的學生就是江伊慈。很好,繼續保持。大家要多向她學習。”
同學們紛紛鼓掌,江伊慈靦腆地微笑,發卷子的同學這時正好傳給她一張語文試卷,她接過,下意識以為是自己的。
低頭去看,卷子上方的“59分”碩大而鮮紅。
她不由得一愣,隨即才看清試卷左上角姓名欄裡的名字:謝恣洋。
江伊慈連忙把卷子放到旁邊桌子上。
胡老師語氣一轉:“當然,還是有極個彆同學落後,”她咬重‘極個彆’幾個字,目光移向江伊慈旁邊,眼神暗藏風暴,“我叮囑過務必重視這次考試,有些人還是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考試態度極其不端正,題答得亂七八糟,成績一塌糊塗!這些人自己想想清楚,已經六年級了,你們這樣怎麼上初中!”
雖然說著“有些人”,可胡老師的眼神就沒離開過謝恣洋。
江伊慈悄悄側頭看向旁邊,59分的試卷仍大喇喇擺在桌上沒被認領,謝恣洋百無聊賴的身影近在咫尺,她仍沒有適應。
她和謝恣洋是昨天重排座位後才成為同桌的。
此前,他倆雖然同班,卻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
謝恣洋家境優渥,性格張揚,是文體活動的積極分子,在年級裡很出名,周圍都是和他一樣“拉風”的人;
江伊慈文靜內斂,成績優異,看著就是典型的“乖乖女”,朋友圈子簡單,隻和沈筱西等幾個同一小飯桌吃飯的女生關係最好。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江伊慈和謝恣洋是兩類完全不同的人,因此沒產生過什麼交集。
江伊慈印象裡,胡老師對謝恣洋十分看重,也十分頭疼——他成績浮動很大,好的時候能衝到班級上遊,壞的時候名次直逼倒數,而且考砸的次數比考好的次數多得多。
既然有考好的能力,說明本身不笨,但經常考得很爛,說明不太用功。明明哪兒都挺出色的學生,偏偏對自己的主業不上心,尤其令老師難以釋懷。
因此本來有機會成為老師心腹的他,最終卻成為了老師的心腹大患。
江伊慈不覺得和謝恣洋同桌是個偶然事件。連平常大大咧咧的沈筱西都對她說,這絕對是胡老師的有意為之。
但她並不排斥和謝恣洋做同桌,如果真是胡老師有意安排的,她就更沒有意見了。
因為胡老師一直對她很好。
有一陣,津北市流感肆虐。學校為了防控病毒傳播和交叉感染,要求學生中午一律回家,不得到小飯桌或餐館等人員密集場所吃飯。
班裡包括她在內的幾個學生家離得遠,不方便回家吃飯。
胡老師給其他幾個人分彆安排去彆的同學家裡,唯獨叫她去辦公室和自己一起吃飯。
一整個星期,胡老師每天帶兩份飯,一份自己吃,一份給她。
江伊慈不善言辭,卻始終銘記老師對她的好。
如果胡老師希望她和謝恣洋一座,她絕對接受。
卻完全沒考慮到另一種情況。
直到下午自習課,胡老師輕輕叫起江伊慈出去談話。她起身準備往外走,被旁邊的人一把拽住袖子。
她用略帶疑惑的眼神扭頭瞧謝恣洋。他湊近了些,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清的聲音對她說了第一句話:
“跟老胡說,你不想和我做同桌,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