聃夔大廈43樓,聃夔集團實控人鐵藍的私人休息室裡,金屬屏上正在投放一部電影短片。
鐵藍按下暫停,將遙控器輕輕放在茶幾上。畫麵停在女人望向攝影機的那一秒。鏡頭聚焦於她泫然欲泣的眸子,淚中的不甘、不舍和自憐就要溢出屏幕了。
鐵藍略偏頭,嫵媚地拿上眼角去找米久的眼睛,笑道:“她很喜歡你。為什麼分了呢?多可惜啊,她這麼漂亮。”
米久在沙發裡坐得更靠前,上身向前傾,嘴角拉起的笑容多少帶著僵硬,“也許是她演技好。”
他倒不尷尬,畢竟時間久遠得生不出感慨。他是緊張。因為他在麵試。
麵試他的人,鐵藍,是他年少時傾慕的女生
——女人。那對曖昧中的高中男生和大學女生,已經過去了十六年。他們今天的關係,是正在招聘導演的投資人和剛回國的求職者。
米久留學數年後才明白,自己對鐵藍有些雛鳥情結。不知道她對自己殘存了多少感情,從她禮貌的笑容、從容的姿態以及眼底的距離感來看,也許不多吧。
鐵藍坐正,慢慢搖頭,溫柔地期待道:“你不該這麼說,你該說你作為導演,引導得好。”
“你說得對。”米久為鐵藍表現出的積極而輕鬆,給她續了一杯茶,“我想謙虛一點兒,給你留一個好印象。”
鐵藍捧起茶杯,慢悠悠的節奏和玻璃杯口飄蕩的水汽柔和了她的不讚同,“爭取機會的時候不要謙虛,要努力給自己添彩,表現出自信給我看,儘可能地說服我。”
米久其實對自己真沒什麼信心。在大洋彼岸折騰十幾年沒見著水花,少年時代那些莫名其妙的自視甚高早被磨沒了。
他瞄了她一眼,見她的眼睛穿透了水汽、上挑的眼尾正勾出更多期待,心底剩下的那點兒傲氣讓他忐忑。憐憫嗎?
他低聲笑笑,“雖然這些年我一直在阿米,不熟悉家鄉這邊的行情。但,你知道的,拍一部好電影不便宜。鐵藍,”米久直望過去,“你不會是因為從前那些無聊的舊事,才想拉我一把吧?”
鐵藍放下茶杯站起身,牽動裹緊她的藍絲絨裙子,嫋嫋向窗口走了兩步,一頭漆黑的秀發打著大卷垂至腰間,跳躍著,左耳一式兩枚金耳環反過兩道金光。
待她站定回頭,笑得滿麵春風,“你想多了。在商言商。我給你投資,當然是為了可以預見的豐厚收益。我喜歡你的作品,感情豐富、敘事流暢。真是太好了,米久,你就是我在等的東風。”
是的,她有一個計劃。但這個計劃的內容並不需要米久知道。她隻要他按著她的想法去做就好。
鐵藍看了看時間,對米久笑道:“我還有客人,這會兒不能陪你了。阿玄在樓下,你去找他吧,他很想你。你等我兩天,我會仔細讀你的劇本,等法務草擬合同出來,咱們再敲條款細節。”
米久欠身告辭。鐵藍送他出了休息室,回到辦公室,拿起電話讓秘書去請穆懷琛,目送著米久離開。
他比高中時候更高了,背影頎長,目測快一米九了,肩膀也更寬闊。他樣貌倒不曾大改,依舊是劍眉星目十分俊朗,而性情裡已染上成年人的沉穩,來見自己選了規矩的灰西裝。
果然歲月最無情。白月光合該永遠籠在舊照片上,籠住一團完整的夢。彆驚醒才美。
米久走出鐵藍的總裁辦公室,正遇見穆懷琛身著棕色夾克從候客室走過來。兩人目光交彙時一同愣住。他們曾有過一麵之緣,他們誰也沒想到時隔多年再遇見還能認出彼此。
更年長的穆懷琛先反應過來,很紳士地伸出右手,笑道:“好久不見。米先生一向可好?什麼時候回來的?”
米久輕握回去,也笑道:“穆師兄,你好。真是好久不見,穆師兄越發風度翩翩了。”
“米先生才是玉樹臨風。咱們改日敘舊。”
兩人指頭搭住,隨即鬆開,擦肩而過。米久隨意笑笑,明知這是他們無舊可敘結束話題的客套。
如此看來穆懷琛和鐵藍沒能談成啊,不然他不會在候客室等她的請。他有些高興,笑得更真了些,快步走向步梯間。
那年家裡要送米久去留學,米久去找鐵藍,想說隻要她留他,他就哪兒都不去。但鐵藍沒見他,而是搬出了這位穆師兄送客。
穆懷琛和米久在鐵藍的宿舍樓下各說各話地聊了幾句,穆勸阿久聽家裡安排,阿久說你算老幾讓鐵藍下來。
之後米久疑惑了很長時間,穆和鐵藍到底什麼關係,身在異國也沒攔住他心裡的糾結。
穆懷琛長鐵藍一歲,是同大學同專業的同門。要說當初,他對鐵藍是有好感,不過現在,兩人之間隻剩下友誼了。這些年他們走動也不頻繁,能遇上米久純屬偶然。
穆與秘書許文慧打了個招呼,推門走進鐵藍的辦公室。
鐵藍剛換了一壺茶,手撐桌麵靠在班台邊,斟了一杯,柔柔笑道:“快來。你有口福,剛到的新茶,一會兒給你帶上兩包。”
“多謝。阿藍,你總有好東西偏我。”穆接過茶杯,在班台前的椅子坐下,展手示意鐵藍也坐下,他有話說。
他先向窗外望去,鐵藍的辦公室在43樓,陽光極好,視野開闊,一眼能望見遠處的青鼎山。今天恰是晴天,深秋時節,山上綠、黃、紅、紫,暈染在藍天下,分外豔麗。
他在想該從哪兒開始說,開口先指山頂繞了一句,“藍,你會常常望著聃夔青峰生態園嗎?這樣的好天氣。”
鐵藍也望去,心裡挺驕傲的,那山她經營已久,是聃夔集團裡她很有感情的一處產業,“偶爾,習慣了,不覺得是風景。有空閒我更喜歡去附近的街邊公園坐坐,看看人來人往。”
“哦?看人不覺得孤單嗎?”
“孤單啊。能讓我想早點兒回來工作。”
穆懷琛憋不住笑了出來,正視著鐵藍,漸漸收斂笑意,“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懷琛素來無事不登三寶殿,而且先繞話題要說的事多半不愉快,鐵藍深吸口氣做個心理準備,重重點頭望回去,“說吧。”
穆遺憾地說:“我在接受停職調查,追捕阿明的事,一時半會兒我怕是幫不上忙了。”
鐵藍一愣,心裡納悶,“停職調查?老馮停你的職嗎?”說著她打開電話翻通訊錄,“他是腦子出了什麼毛病?等我問他。”
穆趕緊欠身抓過鐵藍的手機,淺笑著搖頭,“不怪他,檢查組正在他辦公室聊著呢。老馮有難做之處。上次圍捕阿明,我在遠處狙擊他,時機的確不好,調查是正常程序。隻可惜……”
隻可惜沒擊中,讓阿明跑了,不然也不會有後麵的麻煩。穆懷琛又對自己搖了搖頭,坐回去,“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辭職了,等調查結束就移民。”
這個更出乎鐵藍預料,她皺起了眉,連語氣都沒修飾,透露了她性情深處的冷硬,“為什麼。如今不好嗎?”移民出去一切都要重新開始,要二十來歲也值得闖闖,如今懷琛已經是四十有一的人,家業都在這裡。
穆懷琛踱步到窗前,陽光曬在身上,讓他暖和,甚至有些刺痛。過猶不及,他是真的萌生退意。
他語重心長道:“藍,急流勇退也是一種選擇。你有沒有想過,這時代與你發跡時已經不一樣了。從前的許多生意,到如今生存空間越來越小。不如走吧,”他回頭,向她伸手相邀,“一起走,出去了也有個照應。”
鐵藍一直望著穆懷琛,走動的側身、佇立的背影,邊聽他說邊思索懷琛是不是真的老了。四十一歲的男人,正值年富力強,舉動利落,身體毫無老態。那就是心裡的緣故。懷琛這人做事妥帖,許是想太多了。
她扭動總裁椅,轉向南,兩隻高跟鞋噠噠地敲在地磚上,敲得穩當,帶著她也走進陽光裡,陽光讓她的藍絲絨裙子流動著高亮。
她抱著胳膊,麵向她的山而笑,溫和似有清風拂麵,“新時代有新時代的玩法,走了才是沒的玩。懷琛,你知道我在洗白。我也很喜歡曬太陽的。”
成者王侯敗者賊,才是她所認可的遊戲規則。她踩著多少人的頭頂一步步走到今天,可不是為了急流勇退一走了之縮起來當個安穩的老太太的。
穆懷琛見鐵藍不回應他,收回伸出的右手。回到陰涼處。鐵藍有今天的想法,他有責任,他是她走上涉黑這條路的第一塊墊腳石。
他自責,卻不知道該不該後悔,當年的處境,他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他幫了她,也許將來的某一天,她會恨他。可當年他不幫她,她已經恨自己到現在了吧。
“藍,對不起,這邊我幫不到你了。但你隨時可以去找我。我希望儘早。”
他們選了不同的前路,是他們對人生的期待不同而已,鐵藍笑道:“不必道歉啊,懷琛,你又沒做錯事。真走的話一定要提前告訴我,給你餞行。”
她今天第二次目送舊友走出辦公室了。一個寄托著她的想象,一個勸她說回頭是岸。太陽又向西走過一段,光裡開始摻入夕陽的懶散,眼前朦朧起來。
她覺得今天很荒謬,讓她恍惚。一個灰西裝、一個棕色夾克,一個將近一米九、一個一米八出頭,一個走得謹慎、一個步伐灑脫。
她不可能看錯,到底哪裡讓她覺得阿久和懷琛是一樣的?好像世界卡了bug,她眼睜睜看著相同場景重複了。
——250105—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