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牆壁上的劇照(1 / 1)

南海虹 豫風 5632 字 2個月前

羅嬌拿著菜單本子一頁一頁地仔細地看著。

“我的千裡馬,你推薦的這個蒼蠅館子,菜還挺全,高檔的低端的都有。”羅嬌一邊翻看,一邊問馬千裡,“你想吃什麼?”

“彆的我不要,就要一份橋頭地瓜,烤的。又糯又甜。彆的店沒有,隻有這家有。”

“橋頭地瓜,好有名氣嘛。”羅嬌抬起頭,斜眼看著馬千裡說,“我說你大小也是個白領吧,怎麼愛吃這種東西,不上台麵。”

“沒辦法,天生的土包子。”

“好,給我的親親土包子點上。”

“你身上的傷還疼嗎?”馬千裡關切地問。

“沒事,基本上不疼了。”羅嬌放下菜單,看看外麵,“這劉大小姐也該來了,去接接她?”

“你坐著彆動。”

說話間。劉美齡風風火火地進了包間。

“今天怎麼找個這破飯店?”劉美齡大大咧咧地坐下,翹著二郎腿環顧四周,“什麼老爸美食彙!看這牆上,六個壁燈瞎了一半,一片一片的潮濕印子,歪歪斜斜的惡俗的風景畫,竟然還貼著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劇照,確實夠老!眼看就要掉下來的紙糊頂棚,踩上去那麼粘膩的地磚,還有滿屋子燒柴禾的煙熏火燎味兒——oh my God,這純粹就是要倒閉的敗象!”

“劉總,雖然這家店的店麵裝修很低調,但具備了海南特色的最高水平,尤其是文昌白斬雞最為有名,是正兒八經吃榕樹籽長大的,蘸料汁調得那是一絕,無人能比。”羅嬌邊倒酒邊說,“來這裡吃飯都要提前一周預定的,這還是老關係戶才給我們安排的。你看看這餐桌,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式,八仙桌的紅漆磨得露出了原木色,鋥光發亮,一塵不染,多乾淨。這裡的飯菜衛生絕對有保證的。再說,這裡很隱蔽,方便說事情。”

“吃什麼倒在其次,主要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說清楚。”劉美齡拿出一支煙點上,狠吸一口,張開嘴,待嘴裡的煙霧剛冒出來來個頭,再猛然一吞,把煙霧全部吸回去,憋了一會氣,才慢慢吐出來,然後語氣沉重地說,“事情不太妙呀。”

“沒什麼不好吧,你爸還是董事長嘛。”

“你懂什麼?”劉美齡氣惱地把打火機往桌子上狠狠一拍,“股東大會,大決戰,大潰敗,兵敗如山倒,徹底翻車!好像有人泄露了我們的計劃,被人算計了!檢察院竟然在股東大會上把我舅舅弄走。我舅讓我上位當總經理,我爹地竟然讓我辭職出國,就在投票的前一天,我還在猶豫,到底投不投我爹地的票。林英倫的一巴掌讓我最終徹底下定了決心,哪時我想,我不辭職,我也不出國!我不跟姓林的走,我姓劉!我雖然承諾了一定投我爹地的票,可股東大會上我就是不投他的票。隻要我爹地進不了董事會,我劉總監還是劉總監,甚至是劉總經理。現在,鬨到現在這個地步,即便我爹地放我一馬,林英倫也不會答應,絕對要搞我的事情,為了搶當接班人,他一定會逼著我爹地處理我。撤職,我已經不在乎了,但他肯定會去查shit分銷公司和shit廣告公司的事情,這就嚴重了,我爹地也不會保我了,他也保不了我了!”

“你哥又不是公安局,又不是檢察院,他怎麼能查你?”羅嬌問

“林英倫搞業務不行,整人鬼得很,他用的手段壞得很,好像什麼事都能查出來,他竟然跟蹤定位我,壞我的好事。”劉美齡從提包裡拿出幾遝錢放在桌上,往羅嬌跟前一推,“如果林英倫問到你頭上,我相信你知道怎麼回答他。”

“請劉總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但是這些錢我不能要。”羅嬌看著那些錢,並不把錢推回去。

“羅嬌,你要是不拿著,那就fucking不仗義了。”劉美齡把剛端起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沉下臉說,“我和你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誰還不知道誰的屁股上有多少屎?”

“羅嬌,拿著吧。”馬千裡打著圓場說。

“哎,這就對了嘛。”劉美齡一口把酒喝光,用紙巾擦擦嘴,居然站起來給每個人都倒上酒,用緩和的語帶雙關口氣說道,“一條船上的人嘛,誰也彆光想著自己洗乾淨。”

“來來,喝酒吃菜。這裡的菜還是很有特色的,值得一品。”羅嬌殷勤地招呼說。

“這是什麼菜,烏漆嘛黑的?”劉美齡指著烤地瓜說。

“這是烤的橋頭地瓜,這家的彆有風味,劉總你嘗嘗。”

“唔,確實不錯,香,甜。我還真沒想到,烤地瓜會這麼好吃,竟然還有一股奶香味兒。”劉美齡很快就吃完了一塊。

三人頻頻舉杯,一瓶酒很快就見底了。

“唔,這裡的菜色確實不錯,不錯。這酒喝得也差不多了,事兒也交代完了。老規矩,開個票報銷,恐怕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劉美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剛才我已經考慮好了,還是走吧,去國外,免得招惹是非。——羅嬌,叫代駕。”

羅嬌站起身要送劉美齡,馬千裡暗裡止住了她。

劉美齡走到門口,又站住了,回過頭來,指著馬千裡。

“馬秘書,上次我讓你辦的那個事,最後沒、沒有結果。你是不是再辦一次啊?”

“劉總監,有沒有結果,有什麼結果,我不知道,也不關我事。你讓我辦,我已經辦了,你和羅嬌已經算兩清了吧,事可一而不可再。再說了,你覺得人家還會相信我嗎?”馬千裡指了指桌子上的錢,“大家都要生存,都是互有所求,也給人留點兒活路嘛,現在你這樣,就有點兒強人所難了。”

劉美齡看了看桌子上的錢,很無奈地搖搖頭,又點點頭,犟著脖子,一搖三晃地走了。

“怎麼不送送她,給她叫個代駕?”羅嬌問。

“你覺得還有送她的必要嗎?還和她套近乎嗎?你沒聽她說,一條船上的人誰也彆光想著自己,她已經在拉你入夥了。”馬千裡輕蔑地一笑,“快完蛋的人了,還當自己是大觀園裡的人上人呢,還在那裡擺譜。可笑,可笑之極!還想走?嘿嘿,恐怕是有點晚了。”

“怎麼說?”

“這個家夥,膽子簡直比天大。她舅舅竟然允許她把新樓盤的認籌款和預售款不入銀行賬戶逃避監管而私下挪用,就是為了拿她作為擋箭牌,不讓林敬宗來追究他乾下的那些違規違法的事。她也真敢拿去辦自己的公司,現在已經開張了。等著吧,離完蛋不遠了!”

“什麼什麼,她公司開張我怎麼不知道?”羅嬌急頭怪腦地問,“她不是答應讓我當代理人麼?”

“你,在她眼裡算老幾?她也隻會在遇到麻煩時才給你這點兒東西。”馬千裡指指桌上的錢,說,“幸虧她沒叫你去當代理人,算你運氣。”

“這個臭家夥,她媽的不是人!”羅嬌氣鼓鼓地罵道,“難搞!”

“這家夥竟然把我點的地瓜吃了個精光”馬千裡苦笑著說。

“土包子的東西她也搶。”羅嬌憤憤地說,“貪吃蛇。”

“那麼多地瓜她吃完不難受麼?等著吧,吃進去多少,得吐出來多少。”馬千裡把兩人的酒杯倒滿,咬著牙恨恨說,“他們不光吃地瓜,他們還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

又喝了幾杯悶酒,兩人坐在那裡,看著桌上的錢,誰也不說話。

“這些錢是多少?”羅嬌指指那幾遝錢。

“連她弄的百分之一都沒有。”馬千裡先開口,“封口費嗎?玩呢?”

“我有點害怕。”羅嬌小聲地嘟囔著,“這樣搞下去,公司會不會垮?”

“早晚都要完蛋。”馬千裡放下酒杯,“我問你,你來公司乾什麼來了?”

“那還用問,掙錢來了嘛。”

“我再問你,”馬千裡指指桌上的錢,“這些錢,加上廣告公司和分銷公司送來的錢,還有那些你經手的七七八八的非正常收入,過去你在公司乾上三年也掙不來吧?”

“以我現在的收入,怕是十年也掙不了這麼多。”

“那你還管它公司垮不垮?”馬千裡把桌上的錢裝到羅嬌的提包裡,“這種事不是長事,這種錢也不是能長來的錢。你手上的錢,不要再買高檔衣服和高檔包了,還是按照我們上次說的,搞投資吧。你現在開始辦了沒有?”

“我已經找趙小茅問了怎麼出租房子的具體事項,也在看房子,隻是還沒找到合適的房源。”

“這就對了。”

“為什麼這麼急?”

馬千裡沒有回答,又打開了一瓶酒,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仰脖一飲而儘。

“小時候,我阿爸對我一直很嚴厲,稍微調皮貪玩一點,成績稍微下降一點,就會招來一頓打。”馬千裡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破敗的頂棚上的一片蜘蛛網,回憶著,“從小我都是好學生,規規矩矩做事,老老實實做人,學習成績從來都是名列前茅。長大後,我才明白,阿爸知道我長相奇特,又是窮人家的孩子,沒什麼背景,也沒什麼資源,隻能好好讀書,將來才能有出息,所以才對我嚴加管束。可是,上了名校怎麼樣,是個高材生怎麼樣?照樣被歧視,照樣不得誌,照樣被人欺負。”

“可是,我看現在他們對你還行吧?”羅嬌不以為然地說,“你看,又給你委以重任,又給你錢,還許願讓你當董秘。你有沒有想過對他們感恩?”

“還迷呢?你天天穿名牌衣服拿名牌包包就以為自己是白富美了?你看見我天天穿西裝打領帶就以為我是公司高管了?你以為咱倆和劉美齡吃了幾次飯喝了幾次酒就進入他們的圈子了?醒醒吧,我們隻不過是從奴隸變成了奴才!再說一遍,是從奴隸變成了奴才!在這裡,你永遠是他們的丫鬟!在這裡,我永遠是他們的馬仔!在他們的眼裡,我們就是頭驢。他們騎在我們的背上,一隻手握著鞭子,一隻手握著另一端綁著青草的長杆。我們,時時刻刻被被他們騎著,被他們鞭打著、驅趕著,伸長脖子竭力地去夠那難以吃到的青草。過去他們打了我,現在他們又打你,都是他們乾的!”

“倒也是哈。他媽的難搞!”羅嬌氣憤地說。

“對他們感恩?因為他們要我和他們一起乾壞事,我才從一個低三下四的跑腿變成了一個出謀劃策的門客。對他們感恩?他們讓我從一個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變成了一個卑微猥瑣的皮條客!想起他們對我家的傷害,我一輩子也不會對他們感恩,隻會仇恨!劉國強勾結村霸克扣我家的補償款,林敬宗叫保安把我打得頭破血流。我永遠忘不了他們那不可一世蔑視我的嘴臉。也永遠忘不了我阿媽上訪被定為釘子戶,被強行遣返,生氣得了大病,臨終前那怨恨的眼神!”

馬千裡狠勁地連連捶打著桌子,碗盤一陣叮當亂響。

“你想過你的今後沒有?我好擔心啊!”羅嬌按住了馬千裡的手。

“你不要擔心我。從頭到尾,我都隻是動動嘴,隻是動動嘴,我從來沒有乾過任何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情,除了那次為了救你,被劉美齡逼著,昧著良心去、去……,最終我還是儘了我的畢生之智和洪荒之力才避免了不好的結果,讓她劉美齡沒能乾成壞事去禍害彆人。我曾用隱秘的方式告訴趙小茅,招商的價格是假的,但還是沒能阻止劉美齡黑心的下三濫操作,進而在高層的默許下開除了趙小茅。我還竭力阻止了劉美齡要強製農民工參與非法集資的意圖。丁點兒傷天害理壞良心的事情我都沒有乾過!我做虛假廣告欺騙消費者了?沒有。我收受賄賂吃回扣了?沒有。我掏空公司中飽私囊了?沒有。我暗中操作投票選舉了?沒有,——當然我也沒那資格。我聯係基金公司搞資本運作,那是上司指派給我的工作。本來我可以從中獲取利益,撈他一票,最後想想,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汙一起完蛋,還是沒有撈,最終還是放棄了。”

“馬千裡,現在我多少有些明白了,我覺得就是你給劉美齡他們出了那些主意。那些主意,短期看有好的效果,長期看就是死路一條。而且你還把劉美齡推到了她舅舅那一邊,成了對付她父親的幫凶,挑起他們的家族內鬥。一環套一環,就是你把他們一步一步引入大海深處的!”

“我?我哪有那本事?我推著他們了,我威逼他們了?都沒有!一切都是他們自己做的,為了錢,為了那滴著血的錢!”

馬千裡舉起手要捶桌子,又慢慢地放下了,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酒。

“你剛才說放棄了利益,你可真行啊!有多少?至少有幾百萬吧!”羅嬌惋惜地說。

“有的驢,會趁他們不注意時偷吃一口草。有的驢,會在懸崖邊上把他們甩下去。我們做奴隸,那是為生活所迫。如果你要是做奴才,那就是心甘情願的,你就從一頭驢變成了一條狗,一條走狗。” 馬千裡低垂著頭,一隻手支著額頭,一隻手向外揮了揮,“你,我建議你拿著那些錢,辭職,遠離這是非之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現在嗎?”

“在股東大會上,麥玉珠大鬨一場,當眾羞辱咱們倆,她已經知道了咱倆的事情,矛盾已經公開化,她對你絕不會善罷甘休。再說你也根本不適合在這種地方混,為了避免傷害,現在走還不晚,等哪一天你徹底地上了他們的船,完全成了他們的人,想下船,想回頭上岸,就晚了。”馬千裡閉上眼,重重吐出一口酒氣。

“我怕什麼,這錢是她硬塞給我的。”羅嬌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說。

“這是她硬塞給你的船票,等著你上船伺候他們,做他們的殉葬品呢!”馬千裡閉著的眼睛微微張開一條縫,嘴裡含混不清地說,“他們已經抓住了你的把柄,按劉美齡的話說,就是隨時夠你喝一壺的。聽話,走吧。三十六計,走、走為上。”

“那你呢?”

“我,很可能會被他們送進去。”

“送到哪裡?”看馬千裡沒有回答,羅嬌又追問了一句,“那你怎麼不走?”

“我?我要等著、等著呢,看……”馬千裡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要看什麼呢?”

馬千裡不回答,抬手向前方胡亂地指了一下就放下了。

羅嬌順著馬千裡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過頭來疑惑地對著馬千裡。

馬千裡仰著頭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羅嬌再一次扭頭看過去,看見斑駁的牆壁上那革命現代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劇照,吳瓊花穿著藍色的工農紅軍製服,身體前傾,一條腿向後高傲地翹起,一條腿足尖點地筆直地站立,右手高舉著係著紅綢的駁殼槍,左手狠狠地掐住狼狽地單腿跪地滿臉驚恐的南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