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下看,端木夏灰色的瞳孔更偏藍灰色,光進入那個微小的成像入口,反射出玻璃質感,這讓她的眼神比起室內無光時的冷淡顯得更柔和明亮一些。
但也僅此而已了。
灰色,為她的眼睛籠上一層朦朧的霧氣,也讓她與這世界之間隔上一道蒙層,好似婉轉的戒備。
她說話前習慣低垂雙眸,似乎在思考又似是在斟酌用詞。而後抬眼看人,帶一絲漫不經心的疏離。
她的五官明豔,高挺的鼻弓在鵝蛋臉上劃出一道驚豔的弧線,眉毛如黛,美好宛若春日杏花,令初見之人心生向往和愛憐。而那雙灰眸又時刻沾著冷靜,呼吸間拉開與人的距離,便更有奪人心魄的能量。
瞳色亦她心。她祖上的確有混血基因,但這灰瞳卻並非天生所有。她幼年時瞳孔顏色分明更接近普通的深褐色,隻在陽光下偶爾呈現淡淡的灰色調。而後,仿似一夜之間,她的瞳眸忽然改色,最終定格在這深邃幽靜的灰。
而那個關乎這一切流變的關隘,便是她父親的離世。從此天地異色,顛沛流離。
時至今日,她已經很少想起童年那段往事。與其關心自己異於常人的瞳色,她更願意將目光投向當下
——錦繡大樓前,武宮聖早已等候。
武宮聖穿一件白色羽絨服和黑色休閒褲,站在門口的光影之間。
他見端木夏到來,露出好看的笑迎了上來。
他走進光線之下,在冬日的暖陽裡,周身仿佛畫家用鈦白色斑點狀的筆觸利落地畫出的線條,流暢靡麗,有巴洛克的華彩。
他走到端木夏麵前,一米八五的身高將端木夏籠在身前。
“夕婭,辛苦你跑一趟。”
武宮聖是為數不多的,現實中知道端木夏網絡身份的人。
“還好。你今天在訓練?”武宮聖是錦繡的練習生,平時沒課時他都在錦繡訓練。
“嗯,剛好下課了。”武宮聖注意到端木夏的臉頰有些紅,似乎是在室外凍著了,他這才注意到端木夏隻穿了一件薄棉衣,在數九寒天的日子裡屬實有些單薄了。
他沒有多問,隻自然地說道:“進來喝杯茶吧,等下回學校我順你。”
端木夏感動於武宮聖的體貼。
雖然隻短短一段路,但她的確太冷了——她唯一一件羽絨服前兩天剛剛洗了,又很不湊巧趕上寒潮降溫,她祈禱千萬不要感冒,否則看病又要花一筆錢。
武宮聖領她到一樓職員茶水間。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又叮囑她在茶水間等他一會便上樓去了。
樓裡開著中央空調,暖和的空氣包裹住她,褪去她身上的層層寒意。她喝了兩杯熱茶,總算緩了過來。
錦繡她已來過數次,但工作區還是第一次來。茶水間擺放了一些沙發和小圓桌,有一張茶台,上麵放著茶包,也有一台咖啡機。
間或有一兩個錦繡的職員到茶水間接水,有人注意到她學生打扮,揣測著她是不是門外的粉絲——錦繡常年有粉絲混入,職員也時刻保持警覺。
端木夏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打算到外麵大堂等武宮聖,但意外就是這樣發生的,她轉身時先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隨後便感到一股熱流順著她的肩膀流下,原是和身後的女人撞上,那人手裡的杯子被撞翻。
“眼睛呢?”那女人呼喝一聲。
“對不起。”端木夏顧不上擦去自己身上的水漬,趕緊道歉。又見地上掉落幾張a4紙,她蹲下去撿,看到上麵的曲譜已經被水打濕。她掃了一眼曲譜,趕緊撿起來,遞給對方。
“你有病吧,走路不帶眼睛嗎?曲譜被你打濕了!”女人見到曲譜打濕非常緊張,並沒有接過。
“我拿去吹一下。”端木夏不想節外生枝,忽略掉女人刻薄的話,好言好語道。
“我現在就得用!”
“那我再幫你打一份?”端木夏給出解決方案。
“這是手稿你眼瞎嗎?”
“那就再寫一份吧。”
端木夏心裡這樣回懟,但想到眼下這句話定然會進一步激怒眼前的女人,她到底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她二十年的生活經驗教會她,遇到問題解決問題。但像麵前這女人這般,隻談問題不談解決辦法的,她確實感到費解和難辦。莫非對方還要她跪下謝罪不成?這……一張曲譜也不至於吧……端木夏腹誹著。
此時,從走廊一側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怎麼還沒回來?”
隻見一個男人穿一身黑色西裝,戴一副金邊眼鏡朝這裡走來。
“王寧寧,這是怎麼回事?”那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一眼端木夏,“不是叫你去複印嗎?”
“哎呀夜星,你可要幫我,都是她,這個人走路不長眼睛把老師的曲譜都弄濕了。”
叫夜星的男子看一眼被水打濕的曲譜,這才將目光落到端木夏身上,而後閉了閉眼,露出不耐煩的樣子:“錦繡真是不行了,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來。”
端木夏捕捉到對方言語裡的輕蔑,她眼眸低垂,思索著要不要繼續忍讓。眼下她在陌生的環境,聽對方的話也並不是錦繡的人,她不清楚對方底細,如果鬨起來,引來眾人圍觀,是否會給十字星或武宮聖帶來麻煩。
“不說話?”那個叫夜星的男子一臉不可一世的樣子,冷笑著出聲道:“不說話就以為這事兒過去了?你是錦繡哪個部門的?”
“對哦,你是哪個部門的?”王寧寧順著夜星的話問:“不對,看你的打扮還是學生吧?你不會是混進來的粉絲吧?”
“哦?又是一個混進來為偶像獻身的腦殘女?”夜星不屑道。
“你不會還在這裡偷拍了吧?手機拿出來我看看!”王寧寧說著便去搶端木夏的手機。
端木夏想要躲開對方,怎料對方壓根是虛晃一槍,借著看手機的由頭狠狠推了端木夏一把,端木夏連人帶手機摔倒在地,手機也飛出去好幾米遠。
端木夏著地的瞬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倒在地上,看到王寧寧得意的笑,才意識到對麵的人是帶著一種怎樣的惡意。她鬨不明白,自己和對方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何至於此。
但自童年那件事後,她便窺見了人性的一角,強者必對弱者開刀,媚上者必然欺下,跟紅頂白不過人性。她意識到,此刻自己倒在這裡,並非自己做錯了什麼,不過是因為自己露出了弱者的樣子。
“你們這是在乾什麼?”就在此時武宮聖出現在端木夏身後。他掃視一眼現場的狀況,深邃的眼神落在端木夏被扯得有些淩亂的衣服上,眼神微頓。他走上前,輕輕扶起端木夏,又拿紙巾輕柔地拭去端木夏肩上的水。
“沒受傷吧?”武宮聖的音色帶著低沉的磁性,有一種安撫人心的溫柔。
聽到武宮聖輕言細語的安慰,端木夏瞬間紅了鼻子。就在剛才,被王寧寧和夜星兩人刁難的時候,她也不曾如此委屈。但當武宮聖扶起她,溫言細語關切她的感受,她才意識到自己並非鋼筋鐵骨,她心底某處也渴望被人保護和溫暖。
尤其是,這個人是武宮聖,那個謙謙君子溫如玉的武宮聖。她心裡的某一塊地方早已深陷在對方的溫柔之中,而今另一處也不爭氣地塌陷。
“沒事。”她強忍著眼淚輕輕搖頭,不想被武宮聖看去自己的軟弱。
“武宮聖?”那名叫夜星的男子似乎也認識武宮聖: “原來是你的相好……”夜星露出玩味的表情,而後眼神轉為狠戾:“你和你師父還沒滾出錦繡?”
“夜星,這裡是錦繡,不是大雅。如果你再這樣,我就隻能請你出去了。”武宮聖壓抑著怒火,冷靜地說道。
“在我麵前裝什麼呢?今天要不是宋許之求我們來,你以為我們會稀罕來這破地兒。”宋許之是錦繡的老板,若夜星所說是真的,也無怪乎夜星如此囂張。
“錦繡以誠待客,但並不意味著你可以在這裡隨便打人。”武宮聖道。
“打人?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打她了,那不過是她們兩個女生的爭執。再說,她把我老師手寫的曲譜打濕了,是她錯在先。現在老師的曲譜看不清了,我老師生氣了的話,待會合作還要不要聊?”夜星露出得意的笑,“還是你去和你們宋總說今天的會不用開了,注資的事下次談?”夜星步步逼近,他的斷眉隨著他說話的表情聳動。
“我來寫。”在夜星咄咄逼人的強勢中,端木夏壓抑心中的憤怒,走到武宮聖身前,一改剛才怯弱的模樣,直視著夜星的眼睛說。她的灰色瞳仁在白熾燈光下閃著一抹冷冽的氣息,竟然讓夜星感到一股寒意。
“你老師的曲譜是我打濕的,我來把完整的曲譜寫出來,這件事是不是就過去了?”端木夏問。
“你?”夜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又轉頭看了看那張已經被暈染得看不清楚原本模樣的曲譜,輕蔑道:“你要是真有這本事,我就放過你。要是你沒有……我就要你和武宮聖跪下道歉。”
“我可以跪下道歉,但武宮聖不行,這件事和他沒關係。”端木夏說。
“哼。”不知怎的,夜星竟因為端木夏身上的冷冽氣質而有一絲害怕,他掩飾著輕哼一聲,不置可否。
武宮聖想阻攔端木夏和對方打如此不公平的賭,卻被端木夏眼神示意勸阻了。武宮聖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沒有再說話。
端木夏從茶桌上的筆盒取出一支簽字筆,又抽出一張空白的a4紙,在圓桌前坐定。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沉靜下來。
她回憶起自己看到那張a4紙的場景,腦海中勾勒出曲譜的全貌。而後曲譜上的那些音符,如同擁有生命一般,被喚醒在她大腦的空間。每一個音符都閃爍著金屬的質感,低垂懸浮在她的心海之上。
她閉上眼,將音符收攏,歸整,那些音符漸次排成隊列,在虛空的五線譜上自動排列。她聽見了音符自動演奏的旋律,每一個節拍,每一個動態,每一個行進都清晰準確,栩栩如生,仿佛就在她的眼前一般。
她飛快地在紙上寫寫畫畫,不一會就將整首曲子默了出來。
但她並沒有將那一首默完的曲子給夜星,反而另拿起一張空白白紙,在上麵重新譜寫。在場的人注意到,她此番所寫的,似乎是對上一首默寫的曲子的改寫。
端木夏解釋道:“你老師的曲譜是一首r&b,他在裡麵加入了舞曲元素,倒也有些創新,不過曲式有些舊了,我想那是因為他並不擅長駕馭r&b。”
“intro(前奏)和verse(主歌)的旋律太平直,鼓點太單一,動態和節奏都不夠。如果是我,會在主歌的部分加更多小的音程跳躍,讓旋律線條更靈動。Chorus(副歌)的旋律倒是很大氣,但是衝擊力不夠,如果可以在最後那幾個長音上加入漸強變化,張力會更強。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問題,最致命的問題還是副歌結尾部分的旋律太平直,如果是我,這一段旋律我會這樣寫……”
端木夏飛快地在紙上寫出一長串音符,而後將那兩頁紙張遞給夜星,她看著對方驚訝的表情,一字一句道:“我寫了兩頁,第一頁是你師父的原曲譜,第二頁是我的改寫。應該夠了吧。”
“賤人。”夜星捏緊拳頭,怒不可遏。
武宮聖不著痕跡地擋在端木夏身前。剛才他沒有阻攔端木夏,是因為他也好奇夕婭是不是能默寫出夜星師父的曲譜,他當然知道夕婭在音樂上的天賦,他曾親眼見識過。但……或許是某種私心,他想再次見識這個女孩所能帶給他的無與倫比的驚歎。
現在眼見夜星被挑釁到暴跳如雷,武宮聖也責無旁貸必須站出來保護端木夏。他心裡盤算,如果自己護不住,以“夕婭”的身份向宋叔求情,對方應該願意平息此事。
端木夏看著站在自己身前的武宮聖有些感動。她與武宮聖相識不算太深,但自武宮聖出現在她生活裡,便總是給予她幫助。她剛才並非沒有想過自己這樣做會激怒夜星,若是以往,她也許會繼續選擇隱忍和沉默,但現在武宮聖被牽扯進來了。
武宮聖,這個自出現在她生命中就以無限溫柔照耀著她的人,她不容許任何人對他有所詆毀和傷害。
“吵死了。”就在幾人劍拔弩張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茶水間後麵的隔間傳出,打破了僵局。
幾人朝聲音的源頭看去。
隻見一個一身黑衣的男子從隔間走來。那男子身高頎長,一邊走一邊用手掩著嘴打哈欠。他頭發微長,黑色的劉海遮住他的眼眸,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直到他將手放下,露出那張囂張華麗的臉龐,眾人才認出——此人竟是哲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