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女士(1 / 1)

希臘神話裡的法厄同因為偷騎了赫利俄斯(第一任太陽神)的馬車而給人間帶來了一場災難:

孟戀華站在軍訓隊伍的後排,覺得自己或許正處於這樣的災難裡。

她哀歎了一聲,隨之而來的是前排教官那充滿警告意味的口哨聲,那架勢就仿佛像童話裡狼外婆要把豬的房子吹走一樣。

她滿腹怨氣時,融化的防曬霜突然流到眼睛裡了。

“嘶!!” 她痛出了聲,那教官隨之注意到了這點沒有芝麻大小的動靜。

他頓時一展肅氣:“給我安分點!!”

如果這位帶著墨鏡、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的教官手裡有個鞭子,他一定會像好萊塢西部電影裡的牛仔對著印第安原住民那樣威風凜凜地甩起鞭子 。

雖然這個教官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殖民地英雄”,但他確實想把這些學生的人權問題拋之腦後呢——畢竟俗話說得好“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

孟戀華心裡有些惶然,想著咬咬牙忍下去算了。

她把眼皮撳在一起。這時,旁邊不期出現了一隻遞著紙巾的手……

“你們在乾什麼!”

教官瘋狂地咆哮起來,他之所以這樣氣勢洶洶,原因不在孟戀華違紀與否,而在於她們竟然對自己剛才的真言灼句置若罔聞。

孟戀華輕歎一聲,哀婉得像在感時懷傷。

她雖然知道了局麵的緊張性,卻心想自己反正橫豎都是要被罰的,那還是把眼睛擦擦、解了燃眉之急要緊。

於是她微微一笑,從女孩手上的紙巾包裡抽出一張帶有劣質茉莉花香精氣味的印花紙。

在教官的張牙舞爪、其他學生的側目中、以及身旁這個女孩的娟娟笑容中,孟戀華從從容容、婷婷有致地用紙巾揩著眼睛。

她用手帕抹眼睛時,很像在擦眼淚。就好似一個話劇舞台上的悲劇性角色在哀悼自己那並不存在的“傷痛”,使整個場麵非常魔幻。

那個教官有些愕然,以為自己果真那麼力拔山兮氣蓋世,竟能將這個少女嚇哭?

他這樣想著,就為自己的男子氣魄而感到自戀,同時不假思索地讓孟戀華和另一個女孩被罰跑了。

孟戀華是與“李玉嘉”共患難、一起被罰跑的。

李玉嘉有著一雙黑滃滃的荔枝眼,笑時施施然。可她跑步像是個病秧子,上氣不接下氣的。

孟戀華為對方的步律感到無奈,為了和對方跑得齊平,她隻能放輕了步子跑,期間偶爾慰問對方幾句。

僅僅在一圈結束後,李玉嘉就完全頹頓下來了,仿佛半條命都被蒸發了。

孟戀華一麵擔慮地拍著她的背,一麵心驚地看著她臉上那些霧騰騰的冷汗。

李玉嘉曲著膝,雙手撐著膝蓋,臉上的血色都褪淨了,整張臉呈現出一種脆弱的釉白色。

孟戀華望著她這病孱孱的模樣,心裡有點憂然。這時前頭卻突然躥出來一句:

“現在的學生啊,體質都不行的,才曬那麼點太陽就這樣了,嘖嘖嘖——”

孟戀華原以為那尖酸刻薄的話語是針對李玉嘉的,可她定睛一看,原來那邊的隊伍前排有個男孩子倒地不起了。

一個撐著遮陽傘的婦人正對那男孩側目而視,一副十分瞧不起他的樣子。

“那遮陽傘也太浮誇了吧?!” 孟戀華心下納罕。

那婦人撐著的是一把洛可可風格的粉色緞麵傘,傘上綴滿了緋金色的桃金娘花紋、流金色的蕾絲花和流蘇。那些花紋在日光下閃閃發光,讓人感到起膩。

婦人的臉上有種獨特的刻薄之情,短小身材上套著一件黑色圓領式的麥斯林紗長裙。

她瞥瞥那個倒地不起的男學生,傲氣地對教官說:“得看看他真昏了還是假昏了——”

那教官即刻奉命行事,利索地跑過去,半蹲在這男孩麵前,摣開手指去撥弄他的眼皮。

在看到男孩的的確確翻著白眼後,教官才放心地說:“薑老師!的確昏倒了!”

薑老師道貌岸然地頻頻歎息,仿佛在表示恨鐵不成鋼:“現在的學生,體質都不大行,遙想當年我們軍訓的時候……”

就這樣,她在眾學生那不解的目光中講述起了自己青蔥歲月裡的事情。對她來說,逝去的青春永遠是寶貴的,很值得拿來說道說道。

學生們可都風華正茂呢。所以他們一個個的都恨不得像奧德修斯過海妖三姐妹所在的海峽時那樣——用蠟把耳朵堵上。

等薑老師用一堆話去浪費了大家幾分鐘的時光後,她才愕然發覺地上正有個昏迷者,於是她癟癟嘴,仿佛這個昏迷者把她那美好回憶的滋味汙染了一樣:“你們有誰肯把他抬到醫務室去呢?”

孟戀華與李玉嘉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都狡黠地暗想著:“這不是個好機會嘛!”

當她們流星趕月地奔過去後,李玉嘉兀自氣喘籲籲的,孟戀華則中氣十足地說:“我們來幫她吧!”

薑老師看這兩個女孩滿臉通紅得喝了啤酒一樣,不禁覷了覷眼睛,好似覺得她們和醉鬼一樣神誌不清。

她們臉上的熱汗一下使薑老師清醒過來。她嫌棄地退後兩步,好似生怕自己的衣服會因她們的汗水而受潮:“嗯嗯嗯嗯嗯,你們把他抬到醫務室去吧——”

薑老師為了儘快打發她們,緊接著追加了一句:“醫務室在A樓二層,到時候你們自己看指示牌就行。”

這副拿腔做派的樣子像瑪麗安托瓦內特一樣……

直到孟戀華把這個“傷員”轉移陣地了,她都嗤之以鼻地覺得那個薑老師的師德或許也應該像那個洛可可皇後一樣上斷頭台。

醫務室有股淡淡的來蘇水的氣息,複古的木櫃上擺著爐石灰洗劑、碘伏、蒙脫石散、布洛芬等藥品。

那個男孩被放在潔淨的鋪子上,依然不省人事。

桌子上擺著一盆肥滿的多肉,正對著窗戶。一陣暖風從窗外吹進來,使條紋布窗簾連連澹然。地上陽光隨之燦瀲瀲的。

孟戀華見桌上還擺著一瓶葡萄糖,而李玉嘉口乾舌燥得咽了咽口水,她便不假思索地問醫護老師:“葡萄糖多少錢一瓶呢?”

“捌塊錢哦。”

醫護老師的眉眼是柔和的,舉止也婉然,模樣也美麗,像是個希臘女神——然而古希臘的女神總是動不動就詛咒彆人不得好死,總是刻薄的。她待人接物也是這樣,語調尤為尖酸。

“拿兩瓶吧。”

李玉嘉看孟戀華這樣大大方方的,不覺露出一個親和的笑靨。

“我也要喝!” 鋪子上的男孩驟然挺起了半個身子,仿佛恐怖電影裡“借屍還魂”的光景,把所有人嚇得目瞪口呆。

“你一直在裝病嗎?” 孟戀華有種受騙的感覺,但轉念一想,自己最初本就心懷鬼胎,好像也沒資格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去當審判者。

男孩輕嗽了兩聲,期期艾艾的:“我,我剛醒的……”

孟戀華白了他一眼,想了想說:“我可以請你喝葡萄糖,但你喝完之後得繼續裝傷員,萬一那個討厭的薑老師找上來,我們也可以說是為了照顧你才留下來的,事後你還得替我們遮掩,知道嗎?”

“你的要求也太多了吧?!” 男孩瞥了瞥她,很不情願的樣子。

孟戀華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讓你假裝傷員,是因為你現在已經不是傷員了,你還想找什麼借口躲避軍訓呢?”

男孩頓時撟舌不下,聲音像打了結一樣:“這這這這這……”

孟戀華想他應該明白退無可退了,心知自己奸計得售,不覺露出自滿的笑容。

這些事件儘入醫護老師的眼簾,她不由得讚許著:“你可真夠鬼頭鬼腦的。”

“謬讚謬讚!” 孟戀華做出一個假模假樣的抱拳禮。

“你就不怕我告訴薑老師嗎?” 醫護老師麵露一個陰險的笑容,悠遊地架起了胳膊。

孟戀華反過雙手做出一副乖馴之態,可臉上卻浮著一層狡黠之色:“你知道我說的‘薑老師’的廬山真麵目嗎?”

“這個嘛……” 醫護老師把眼睛望上翻了翻,好像若有所思,卻又在下一秒目光流轉,發出了容光煥發的輕笑:“那個薑老師是不是拿著一把浮誇的洛可可款式遮陽傘呢?”

“咦?!” 孟戀華有些警惕地看著對方,仿佛對方像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一樣持著弓箭瞄準自己。

“但我其實沒有惡意哦。作為一個心懷蒼生的醫護老師,我得提醒你一句,你以後可千萬彆在那個薑老師麵前耍滑頭哦。”

孟戀華見對方豎起一股食指,有種師長式的鄭重其事的架勢,倒真像在真心告誡自己要在那個薑老師麵前不越雷池半步。她不覺好奇心大起,旋即問:“那個薑老師很可怕嗎?”

醫護老師俏笑著說:“你知道曆史上有個著名英格蘭皇後,外號叫‘血腥瑪麗’嘛。”

“瑪麗一世,是以迫害新教徒而臭名遠揚的,據說為人殘暴。”孟戀華皺皺眉,覺得有點荒誕不經;李玉嘉和那個男孩倒有些納罕的樣子,屏息斂聲地望著繼續發言著的醫護老師:

“你知道薑老師的原名叫什麼嗎: 薑瑪麗——Ms.Mary哦。”

“什麼?!!!” 孟戀華吃了一驚:“這世界上還有人把瑪麗一世當成自己的精神領袖?!”

“真是這樣呢,所以我才叫你得小心處世。”

孟戀華緘了口,望望旁邊那兩人。他們臉上的憂愁也傳染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