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至日正。風禾儘起,暖陽明夏。搖椅上的穆遊被照地暖洋洋,原本直立的脊背悄然歪倚。
“你如今困嗎?”柳元透過庖室的窗戶望向陽光照拂下的人。
“不,不困。”似乎忘記廳中還有旁人,穆遊輕抽一口氣,雙手撐著擺正不小心坐歪的身子。隨即他看到柳元走向西房,出來時手中拿了一條長寬板凳。
“不困的話正好給你洗一下頭發。不過你的頭發太短了,等下就躺到板凳上,我先去煮皂角。”這種事情尚未出現在穆遊的往日經曆中,拒絕?接受?手在身前空懸良久,不知如何開口。直至看著柳元端著一盆皂角朝他走來,無處安放的手在空中輕攥放下。
穆遊小心翼翼背靠長板凳躺下,“身子再慢些前移一點。”瞬乎,便感覺自己枕上一處柔軟溫熱。當他意識到柳元在用手托住他時,他努力支撐欲減輕頭部重量。溫流傾落,一陣酥麻從發梢傳至心口,穆遊瞪眼緊盯住天上一片濃雲。
“閉眼,皂角水進眼睛會很辣。”又是那樣慵倦輕盈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過於緊張,總感覺那人仿佛在笑。
“阿柳,你們半月前帶回的種子發芽啦!”
正在屋中給草藥切段的穆遊循聲望去,隻見屋外晨光熹微,一個身著橘褐窄袖短衫的少女跑入內廳,神采飛揚,雙目含笑。
穆遊隻覺得有些熟悉,但又記不得她是誰。向外喊道:“師傅已經外出三日,歸期將近,女郎有事可晚些再來。”
“小穆遊,你的腳傷可好的差不多了?”
穆遊本以為她聽到便會離開,誰知那人竟徑直走入內廳並且進來便熟絡地問及傷情。他顧不得手中的草藥,斂眉深思。忽然想到,“你是程璧阿姐的妹妹嗎?”
女郎聽到隨即眉眼一彎,“我就是你程璧阿姐,小穆遊。”
穆遊屬實大驚,雖然先前隻見過一麵,但絕對不是自己遺忘的緣故。實在是麵前的橙色女郎與當日沉穩內斂的黑衣少女過於不同,幾乎大相徑庭。
雖然不解,但回想師傅出行前對自己說過:“倘若前堂有病患前來,你便找章兄,要他帶你進燕穀置找程璧。倘若有人直奔內廳而來,你認識的就讓他進來陪你聊會天,你不認識的隻管告訴他們我有事出城,不日便歸。放心,你且安心住著,有任何麻煩儘管找章遠鍚,有章遠鍚在應該也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既然章前輩尚未阻攔,那來人一定並非歹人。況且,倘若將這張笑意盈盈的眉目儘數撫平,也的確像極了程璧。穆遊頷首喊了聲程璧阿姐,“傷處已經無礙了。”
程璧一把按住想要下地走給她看的穆遊,“現在已經在幫阿柳處理藥材了嗎,好生勤勉。怪不得她收你做徒弟,你今後是要在平山堂幫忙嗎?”
“嗯,師傅收留我,我理應為她分憂。”
“真好。”程璧俯身拍拍穆遊的肩膀。
抬眸間,陣陣旋風由一襲寶藍圓袍擁進房內。穆遊連忙以身護住桌上輕薄草藥,轉身看見一人自庭中款款而來,朗朗青天自房頂翻牆而過,除卻章遠鍚還能有何人。
“可是我帶來的那胡瓜種子發了芽。”章遠鍚闊步長身湊到程璧麵前,穆遊在旁看著,隻感覺他極像一隻將周身毛發打理地順滑光亮、昂頭挺胸以待人來誇讚撫摸的小馬駒。
程璧興奮地轉身:“是啊,剛開始隻長了兩片小圓葉,後麵便生出手掌一樣的寬葉,我細看如今仿佛展開了一兩條絲蔓,許是要攀爬的,我打算今日晚些時候在旁支起幾條木藤。”
章遠鍚像已經習以為常,對著俏皮率真的程璧時不時或睜大雙眼或附手稱讚,配合應答地妙趣橫生。
“嗯?這是什麼草藥。”對話結束,章遠鍚彷佛在原地打了一整套動作不甚到位的五禽戲,伸手來取桌上綠茶,俯身才注意到這滿桌青綠。
“是荊芥與薄荷。”被兩人忽略一旁的穆遊突然被人問到,無助地有些措手不及。單單回答這幾個字總感覺似乎有些無禮,但他委實不知該如何加入這場熟絡的談話,日常、溫暖且可愛。反觀自己,意外的加入就像潛入彆人家舍的梁上竊賊。身下是滿眼豔羨的窗燭團圓,抬頭卻發現自己身旁仍還是漆暗畏光的蛛網塵埃。
他怯生低語又道:“師傅走前讓我切段晾乾,我切的,是不是有些長了?”
章遠鍚半點不懂醫術,與穆遊大眼瞪小眼片刻,兩人一齊轉向彷佛走神狀態的程璧。程璧看著穆遊手中的薄荷以及整齊擺放在桌上已經切好的荊芥和地上的那一竹編上的小堆百部,思及前些天章遠鍚找她拿去的一包鹽,一個預想在心中隱隱浮現。乍看到兩人投來的詢問目光一時恍惚,“啊,沒錯,這樣就好。”
穆遊鬆了一口氣,隨即低頭去整理方才吹亂的草藥,並未發覺身旁兩人眼底的暗流洶湧。
對上那雙鮮活靈動的明媚秋目,章遠鍚便知程璧心中已然洞悉。他尚不知程璧是如何發覺的,心裡隻想將柳元交代給他的所有事情儘數和盤托出。話至嘴邊,恨一咬牙,又轉了話題。轉身抽出穆遊手中的一節綠草,對上穆遊抬頭探來的雙目:“方才你見到程璧時,認出來了嗎?”
程璧看著眉頭險要擰成祥雲結的章遠鍚,當然知道他在跳轉話題。
“未曾。”
章遠鍚頓時嘴角上揚,眉頭飛挑,說話間帶上了十足十的自得語調:“整個北原也隻有我和置嗇夫兩人沒帶半分遲疑地認出。每當在田裡耕種完她總是很開心的,所以我也很喜歡給她尋各種各樣的種子。你不知道,一開始柳元都嚇了一跳,還以為程璧誤食了什麼毒物。”
章遠鍚未斷的話語似乎還想要說他是如何如何認出程璧,以及彆人看到與往日沉靜形象大相徑庭的活潑少女的各色反應。程璧秋目一橫,他隨即乖巧噤聲。“讀史自當肅穆,田間乃是生活。”程璧笑著向自己解釋。語罷,兩人一齊離開,穆遊看著他們的背影似還在交談,鮮活平常。
輕雲浮日,白晝將移。穆遊鋪放好最後一節薄荷,想起上午程璧離開前一臉篤定地對他笑著說:“我猜你師傅最遲明日回來。”開始隻是伸頭盯著窗外,或許是因一時無所事事,穆遊站起,踮踮左腳,拎著擺在案下的板凳打算去門口坐一會兒。
穆遊坐好甫要閉目,隻聽柴門吱嘎,傳來嗷嗚一聲。
沒待穆遊睜眼,一團絨毛猛地跳到他的身上。
穆遊先是一驚,片刻後眼神中隻剩茫然。但見一隻合掌大小的橘色小貓,正在用它那頂圓茸腦袋用力蹭著自己的臂彎。
“哈哈,看來它很喜歡你。”
穆遊呆滯抬頭,方才還尚停留在心頭的那抹淺綠影像此時正在麵前斜靠著門框彎腰笑著看向自己,右手似乎還提著一個小圓木桶。
“師傅,這是,狸奴?”穆遊抽出尚未被壓的一隻手指著還在懷中堅持不懈左右挪拱的毛團。
“是,還是一隻‘金被銀床’,城外好友回信說家中狸奴生下一窩團茸,等到可以養下時,選好良辰吉日,我便攜著鹽糖立刻出發前去。一眾團茸中,就屬它精氣神最足,最能折騰。”
柳元看著少年笑眼彎彎,輕撫橘貓圓背。俯身蹲下:“你喜歡它嗎?”
少年看向她的眼睛裡似含了流天滿星,“嗯,喜歡。”
“那給它起個名字吧。”
穆遊舉起懷中的茸毛,小貓隻嗷嗚一聲,又開始蹭頂他的手背。
“陳皮,叫它陳皮吧。”
柳元意外地撲哧一笑,蹲在原地像不倒翁一樣前後仰合。輕點那隻橘色腦袋,“背橘肚白,陳皮,好名字,小陳皮。”
兩人帶著四處好奇的小陳皮拜過灶神,一一認過屋舍草木。小陳皮在吸食幾塊熟肉後,輕躍進穆遊懷中大翻圓肚,自顧酣眠。
若說剛才那潔淨圓鼓的肚皮還像新鮮的橘絡白,沾染上青草塵埃後,可就真成了不知放置幾年的陳皮了。對坐的兩人忍不住相視一笑。
“你是去找過遠鍚請他教你武功嗎?”安置好小陳皮回來的穆遊聽到柳元如是問道。
他點點頭,“我也想要像他那樣厲害。”穆遊真切地用著近乎乞求的語氣應答。
柳元見他此時並不想深談,本想說的話止於嘴邊。思而開口道:“可以,他應該會先教你一些強身健體的拳法,配合先前教你的養生功法可助你牢固根基。你的身體現在還不大好,切記不可急於求成。”
“嗯!”
柳元看著麵前少年,一雙圓眼流光溢彩,笑意卻藏得極深。抬眼之間,春深鎖絮。
在城外看到那團橘貓時,柳元心裡滿是初見那日的穆遊。她第一眼看到瓦堆一般高的穆遊,以為他隻有十二三歲,細看其骨皮卻發現那人竟將滿十五左右,待到真正將人抱入懷裡又驚覺如此之輕。少年能夠宣之於口的經曆已然令人唏噓,但看向他眼底凝結的寂寥悲涼,尚不知那些無法言說的過往要沉重幾何。
當柳元問及是否願意在平山堂學習醫藥時,少年隻是點頭。其實柳元並不缺幫手,她在北原尚是一片廢墟時開了這唯一一家醫館,如今居於北原的大部分百姓都曾被柳元救治過。那時平山堂每日來回的人要比如今燕穀置的商客還多。
北原撐過那段好似無主的灰暗日子後,戍兵耕田、驛置重興,醫館藥鋪也陸續開了十幾家。柳元一度欲關閉平山堂,眾人皆是擔憂恩人遠走,請命北原令保留平山堂。令長與柳元商討,將平山堂作為官用藥鋪,以備戰爭疫病。此後,柳元便熬些簡單的方子,於冷熱更替時分發百姓。
平日柳元便居於平山堂的後院,中庭晾曬草藥。平山堂總會不時關閉旬餘,眾人皆認為柳元是因當年過度操勞而身積舊疾,故而需要休養。程璧與章遠鍚卻知道那人一旦消失便是去暗中查一個奇怪的花紋。每當平山堂重新開張,前堂總是堆滿北原百姓送來的各色時令瓜果蔬菜。柳元平生吃的第一串蒲桃便是那時百姓送的。
他們將柳元看作泰逢吉神,柳元也為他們在北原羈留日複又年。
她反複回想穆遊喊她師傅時的模樣,理不清自己當時在心裡想著什麼。是在想那日在人群圍裹中低身抱頭、緘默不語的陌生少年?或是在自己懷中蜷縮的輕硌骨骼?抑或是午後盛在手心而觸碰到的柔卷軟黛?
日薄西崖,飛霞散天。明朗柳元此刻心緒:為無係之舟,擇一臨岸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