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皓月隨雲流動,忽明忽暗。
甘泉行宮內,葉鏡一身夜行服,屏息潛伏在牆頭的枯草叢中,如同一條伺機而動的蛇,悄無聲息等待獵物經過,再一擊致命。
而她等待的獵物,正是當今大祈皇帝。
皇宮守衛森嚴,皇帝造訪行宮,是她最好的行刺機會。
一想到半年前那一戰中慘死的萬餘眾南疆百姓,葉鏡扣在弩箭扳機上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著。
目中怒火愈盛,仿佛要將世間一切不公與壓迫燃燒殆儘。
憑什麼,他們可以高高在上,南疆的百姓們卻備受欺壓,甚至無辜枉死?
葉鏡不服,也不甘。
甘泉宮的無邊月色,照不到那一日平城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嫋嫋梵音中她分明聽到曠野之上的聲聲嗚咽與呢喃……
怎麼能不恨呢?
他們隻是南疆的普通百姓,卻被當權者冠以叛亂之名,亂箭射殺於平城之外。
城樓之上的一身華服,談笑間、枉送了多少無辜性命。
所謂的援兵,從頭到尾都是揮向自己人的屠刀!
既然朝廷不仁,她便來為族人們討一個公平道義!
——就從始作俑者皇帝開始。
她倒要看看,弩箭之下,天子的命是否也和螻蟻等賤?
轉角處,一行人走進視野。
當前的中年男人身著龍袍,肩寬背厚,自帶威嚴。
正是祈國當今皇帝,建元帝。
葉鏡臉上露出殘酷的笑容。
她悄無聲息地將弩機調整方向,箭尖赫然正指建元帝的心臟。
而細看寒鐵箭矢之上藍光幽微,淬了見血封喉之毒“既悲生”。
再往三尺,就進入了弩箭的射程。
葉鏡睫毛微顫,精神極度緊繃。
一步,兩步……
一行人離自己越來越近,葉鏡全身血液開始興奮。
隻要自己輕輕扣下機括,造成南疆一切不幸的源頭就會消失。
葉鏡這麼想的,也這麼做了。
她的手極穩地射出連射三箭,一箭快似一箭。
改良過的小型弩機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
見血封喉的箭矢,如毒蛇吐信,從隱蔽的高處射出,直取建元帝要害。
月光下白羽攜著寒光一閃而逝,令人驚心。
隻要被箭矢傷及,半息之內,建元帝必死無疑。
三箭射畢,眼看第一箭已至皇帝周身一尺內,頃刻間就能取了對方性命。
然而,這本是出其不意、挾著破空之勢而去的一箭,卻被建元帝身後一名侍衛平平無奇的揮刀擋下了。
接著第二箭,以更加淩厲的姿態朝建元帝麵門襲去,被另一名侍衛振刀打偏,斜斜插在地上。
第三箭,以近乎可怖的威能、極其刁鑽的角度射出,兩名侍衛都來不及回刀抵擋。
隻見當前的侍衛如臨大敵,毫不遲疑,以身作盾擋在建元帝身前。
另一人人也反應過來,將建元帝嚴密地擋在身後。
葉鏡眸中泛出冷意。
弩箭以疾、巧取勝,力度不足,這一箭落實侍衛必死,卻不足以傷及皇帝分毫。
不必遲疑,手再度搭上扳機,射出了第四箭。
風雷萬鈞的箭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穿透空氣,直逼第三箭而去。
然第四箭後發先至,卻是生生將第三箭打偏——
箭矢折向,深深沒入左側牆上,尾羽震顫不絕。
冤有頭債有主。
她的箭,不殺無辜。
“來人呐!護駕!”
嚇得失去神智的內侍如夢初醒,尖著嗓音呼喊。
說時遲,葉鏡果斷棄了弩箭,身形驟然躍起,一柄峨眉刺朝建元帝襲去。
身影翩躚,鋒芒畢露。
建元帝似有所感,踉蹌回望:
蒼茫月色下,黑衣蒙麵女子仿佛修羅化身,峨眉刺的倒影在他驚恐的眼瞳中不斷放大——
吾命休矣!
這是建元帝此時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然而就在他近乎絕望之際,暗衛趕到了。
葉鏡原本直斬龍蛇的攻擊,被為首灰衣暗衛以劍擋去。
短兵相接之後,對方劍勢未收,反而以愈強勁力道朝她襲來。
不遠處數名暗衛也已趕至,從各個方向包攏著向她合圍。
葉鏡情知皇帝今日是殺不得了。
她當機立斷,在灰衣人又一劍淩厲淩厲攻勢下,轉守為攻,峨眉刺擦著灰衣人的劍而過,以巧勁化解劍勢。
又佯裝回身斜刺,實則錯身拉開距離。
她毫不戀戰,腳下運起七星踏月步法,身輕如燕,飄然如風,足尖輕點躍上牆頭。
此時趕來的弓箭手齊齊放箭,葉鏡變換步伐側身閃躲,卻還是被利箭劃破左臂。
灰衣人和一眾暗衛隨即追出,可他們輕功哪裡及得上葉鏡?
隻能眼睜睜目睹黑袍身影掠過簷角,月光下長發翻飛,直到徹底消失在眼前。
*
皇帝遇刺,行宮戒嚴。
梧桐苑中,四皇子蕭旻原本正在燈下看書,聽到外麵傳來的動靜,問身邊侍候的人道:“外邊怎麼了?”
“咳咳咳——”
許是說話急了些,他不住咳嗽。
一旁的老內侍趕緊給主子輕拍順氣。
“哎呦,我的殿下,就算天塌下來也沒有您的身體重要啊。”
“不早了,早點兒歇吧。”
老內侍遞上熱水,苦口婆心勸道。
蕭旻緩緩喝罷熱水,無奈道:“好,依你。”
暖黃燭光下,男子麵色蒼白,顯得嘴唇越發紅潤,眉間一點朱砂更添幾分悲憫的佛性。
此時雖是夏暑,但早晚微涼,他身上還披著薄披風,在老內侍攙扶下起身。
葉鏡看到的就是這情形。
四皇子,蕭旻,建元帝唯一的嫡皇子。
傳聞這位皇子自幼病弱,在京外甘泉行宮休養。
果然不虛。
與此同時她悄無聲息地折下一片樹葉,倏而素手輕抬,注入內力,將葉片擲出——
葉片霎時成為鋒利的武器,輕而易舉穿破窗紙,切中焰心,
燭火一晃,瞬間熄滅。
青煙起,人已至。
手中峨眉刺抵在蕭旻纖弱的脖頸上,隔著薄薄的皮膚,她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在躍動著。
“彆亂動。”
涼苦的氣息湧入鼻間,似艾蒿叢中散不去的霧,混合著血腥氣。
女子聲音低低在耳邊響起,音色清冷又極儘魅惑,似無情似多情。
蕭旻身形一僵,呼吸頻率無意識加快,眸光變得隱晦不明。
“你你你……你是誰?!你彆傷害我家殿下!”
鄧公公緊緊捂住嘴壓抑住自己的驚叫,身體害怕得直抖,說話也帶顫。
“殿下?”
葉鏡峨眉刺沿著蕭旻脖頸往上劃,順勢挑起他的下頜,語氣玩味道:
“皇帝我都不放在眼裡,區區皇子又算得了什麼?”
此女不是善茬。
鄧公公心中悲憤,然一腔忠誠,當下為了保護四皇子也不管不顧了,拚儘全力朝葉鏡撞去。
察覺到身旁人的動作,蕭旻麵色大變。
不要!
但鄧公公不知對方身份,他卻能猜出一二。
此人一身戾氣,鄧公公危矣。
蕭旻伸手要去拉,沒能拉住,卻被的力道帶著身形一歪。
脖頸處刺痛傳來,蕭旻下意識去觸摸痛感的來源,入手一片黏膩。
他後知後覺,自己的脖頸險些被峨眉刺洞穿。
葉鏡蹙眉,心中煩躁。
一個個非要撞來。
適才若不是她收得及時,這脆皮皇子怕是要去了半條命。
他還不能死。
自己挾持他才好脫身。
“殿下快跑!!”
雙腿被人環住,老內侍的聲音吵得她心煩。
聒噪。
葉鏡化掌為刀,反手將其劈暈。
“怎麼不跑?”
葉鏡起身回頭看向蕭旻,似笑非笑。
夜色深重,昏暗的室內隻有透進來的月光。
男子坐在桌邊,往杯裡添茶水。
他蒼白的脖頸邊,一道鮮紅的口子往外滲血,格外刺目。
“旻料想應是跑不過的……咳咳咳……”
葉鏡身形隱於陰影中,逆著光看去:
銀白月光仿佛為他渡上一圈光暈,本應沾染病氣的臉上卻隱隱帶著笑意,如佛陀拈花,聖潔凜然,讓人自慚形穢。
可越是這樣,她越想剖開看一看,生來就在權力漩渦的人,內裡是否當真如外表高潔無暇?
這樣的人,和她同流合汙才好。
心隨念動,葉鏡移步到蕭旻身後,將他整個人覆蓋在自己的陰影下。
峨眉刺再度抵上他的喉間,打破他的優雅從容,生硬逼迫他仰起頭。
蕭旻被迫仰視,冷白月光下,隔著黑紗隻見對方麵容朦朧,一雙清冷的黑瞳神秘幽邃。
淩厲與柔和,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在她身上巧妙融合。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麼…?”
黑色麵紗之下,紅豔的唇微勾,語氣冷厲道。。
“你會嗎?”
蕭旻垂眸,聲音平穩,溫和而篤定道,
“聖女閣下。”
片刻沉默後,葉鏡笑得愈發肆意。
“聖女不敢當。我更喜歡聽你們叫我……妖女。”
葉鏡試圖從對方的反應中看到他的懦弱、恐懼。
然而蕭旻蓮台高坐,仿佛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輕輕放下手裡原本端著的水杯,沒灑出半滴水。
蕭旻輕歎道:“你若想殺我,方才就不會收手了。”
“我應該還有點利用價值。”
“你說得對。”
葉鏡手下力道加重,低頭在蕭旻耳邊輕聲道:
“與我合作,我饒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