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掌上齊眉 孤涉水 6233 字 2個月前

寅時,已是上朝的時辰。

外麵的天已經有些亮了,謝含章揉了揉額頭坐了起來。

屏風上映出了一道黑壓壓的影子,有人輕聲道:“殿下。”吉祥雖是太監,但也顧及娘娘在裡麵和殿下同榻,沒有繞過屏風說話,極有分寸,免得惹殿下不喜。

謝含章自行披好衣物出來,遮好床上帷幔免得燭光吵醒簡白芍。

“怎麼?”清峻的聲音傳來。

吉祥向外移了幾步,抬頭看了看太子的臉色,他依舊是寧靜平和,低聲說:“皇上在養心殿大發雷霆,鎮國公被禦史官彈劾,說是他勾結異族,懷有二心。今日上朝,殿下您要多加留意。”

吉祥越發恭敬,這折子實在來的蹊蹺,殿下並沒有下令讓護安司的人動手,誰要公開與太子一派作對,還是不得而知。

畢竟太子妃擱那擺著呢,太子妃的堂姐可是嫁給了鎮國公府世子爺,他們明麵上效忠於太子殿下,可背後的那些彎彎繞繞哪能說清,他怕一會上朝會有人借此攻擊殿下,還是小心為好。

謝含章整理著袖口,倒沒多大反應,好似早已預料。

墨色眼眸微沉,手下的護安司籌備了兩個月,竟被人提前翻了出來,不過這事也該有個結果了,必將萬無一失。

吉祥見太子齊整好了,便對外使喚道:“進來吧。”

殿門外的幾個宮人早已等候多時,他們捧著衣物進來伺候太子穿朝服。

謝含章抬起雙臂,係好腰封,臨走了,餘光瞥到床榻上的帷幔輕輕動了幾下,被角垂落在床榻前,他揮手屏退無關緊要

的奴婢。

撥開帷幔,骨節突出的手低覆在她的背上,輕聲道:“阿奴。”

一美人側躺著,在微光中看見她略不安分的微微扭動,衣襟淩亂鬆散,黑色發絲柔順的鋪在床榻上,鋪了滿床。

“嗯?”她翻身回應,似是沒有睡醒。

蓋在身上的薄裘露出了白皙纖細的雙腿。他視而不見,轉而摸向她的臉,道:“孤要去上朝了,你再睡會兒。”

說著握住她露在外麵的腿放進被子裡,一手可握的足腕上綁著兩條紅繩,紅繩上還有幾顆金色鈴鐺,香豔十足。

借著屏風外昏黃的燭火,他打量著這個陪伴他五年之久的女孩。

他身為太子,必須保持兩方的平衡和穩定,此番勢必會拔除某些人的利益,不是太子妃一人能改變的。

即使他愛她……希望今天之後,她不要怨他。他有自己的立場,那條線誰也不能觸碰,他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燈光落滿帷幕上的纏絲合歡花,映在她的臉上,就見她唇色有些蒼白,謝含章頓覺不對。

簡白芍容貌甚豔,氣色一直很好,嬌豔欲滴。

貼近她也隻聽到了不甚清楚的幾句話。謝含章皺起了眉頭,彎腰探進了床榻,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好像有些涼。

“可是不舒服?”聲音竟是少見的溫柔和體貼。

吉祥在側聽了個清楚,睜大了眼睛,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娘娘成親五年,他還是不習慣這樣的殿下。

他認識的太子殿下,在外總是不近人情的性子,唯有在太子妃娘娘這裡是不一樣的。雖然這幾個月他們生了罅隙,但殿下依舊寵愛娘娘,將她視若珍寶。

簡白芍感覺到眼前有模模糊糊的一道身影,但是睜大眼睛也是看不清。

“殿下.......彆走。”似嬌似泣,額間香汗淋漓。

他一靠近,簡白芍就撲了他滿懷,烏發堆在了纖腰處。

謝含章感覺抱住了一個脆弱易碎的娃娃,輕拍她的後背,以為她做噩夢了,放低音量哄著她,磁性的聲音貼著她的肌理,“乖寶,我不走,彆怕。”

“孤該去上朝了,你安分些,下朝了孤來看你,嗯?”他伸手扶住簡白芍的身體,和她商量著。

簡白芍知道上朝耽誤不得,更何況是一朝儲君,可是現在,她真的不想讓眼前的這個人走,一走就見不到了。

聲音帶著哭腔,眼淚更是流了出來,嬌泣道:“臣妾......不舒服,殿下,你能不能陪陪臣妾。”說完抬起臉龐,如往常一般撒嬌,求他心軟。

謝含章也知道簡白芍不是無理取鬨的人,不會拿早朝開玩笑,回頭吩咐吉祥:“宣太醫。”

“是。”吉祥笨拙的身體滾出門外,吩咐兩個腿快機靈的乾兒子趕緊把太醫接來。

“真拿你沒辦法。”說完輕歎一聲,似是無可奈何,抬起骨節分明的大手給她抹眼淚,那雙大手與她的嬌麵形成了鮮明對比,“好了,彆哭了,眼睛都紅了。”

“嗯,臣妾不哭,夫君,多陪陪臣妾吧。”她說完就耗費了所有力氣,窩在了他的臂彎。

謝含章的手撫摸著她的額頭,一些冷汗融進了他的肌膚,把她散亂的青絲縷到耳後,他問:“阿奴,哪裡不舒服?”

簡白芍隻搖了搖頭,如水的眸看著他,虛弱道:“肚子疼……比來月事還疼……”說完冷汗又冒了出來,好似費了極大的力氣。

他坐在床榻上,把簡白芍環著抱在身前,給她輕輕揉著肚子:“孤給你揉一揉,很疼嗎?”

昨天晚上還好好的……謝含章回憶著。

謝含章極儘溫柔的語氣:“待會兒太醫就來了,再忍耐一會兒,好不好?”

簡白芍抬眸看他溫潤的雙唇,泛著水光的眼眸眨了一眨,用細弱的聲音道:“好,殿下給臣妾買糖葫蘆吃好不好?”

謝含章勉強露出一抹笑,又不忍在她麵前顯露脆弱,穩住聲線溫和道:“你想吃多少串,孤都買給你。”

謝含章握住她微微顫動的雙肩,親親她的額頭,輕聲哄著她:“過幾日,孤不忙了,帶你出宮多玩幾日,好不好?”

簡白芍頭腦昏沉,已經聽不清周遭的聲音了,“殿下,我好難受,疼。”

她雙唇艱澀,忍住上泛的惡心,好不容易才完整說完一句話。

“殿下......”簡白芍伸手摸他的臉,殿下自成親,一直對她這麼溫柔,她知道她有些恃寵生嬌,蠻橫無理,她以為殿下永遠不會生她的氣呢,但是,前些日子他還是生氣了,也是,這事不能怨他,是她的脾氣太嬌蠻了,沒人能受得了她,想到這,簡白芍又落了兩滴淚,愈演愈烈。

“是不是疼呀,阿奴,想哭就哭吧。”太子一向冷靜的麵龐也有些失態,看著麵前的女孩隱隱發抖的細腕,一直壓抑的情緒隱隱失控。

想哭就哭吧.......她不想死,不想離開太子殿下。

為什麼要這麼懲罰她呢?簡白芍不知道,所有人都強迫她,除了設身邊的這個。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抹鮮紅的血從口中吐了出來,血絲染紅了唇,染紅了素白的中衣,染紅了他繡有銀絲暗紋的太子朝服。

他讓她再忍耐一下,可是肚子裡像火燒一樣,真的好疼啊。

“阿奴,你是自願的嗎?”

謝含章看他手上那刺眼的紅色,腦中一片嗡鳴聲,似是不相信這是簡白芍的血。

他甚至更願意相信這是他的血.......巨大的恐懼席卷了他,眼前腥紅一片。

她的身體也微微顫抖著,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白皙的額頭冒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

“殿下......”她的纖手攥緊了謝含章的衣袖,想要解釋給他聽,但胸腔火辣辣的疼,躬身捂著肚子的手冒出細密的冷汗,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不要有事,我求你了,不要有事,好不好?”謝含章恨不得把太醫院那群廢物碎屍萬段,回身對著殿門大聲道:“吉祥,太醫呢!”

吉祥急的在大殿外來回踱步,聽到殿下的責罵就爬進來跪在地上,手中的拂塵都拿不住了,哭求道:“殿下,太醫快來了…快來了,奴才再去催催!”

說完就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心裡暗罵那群狗奴才,太子妃要是出事了,他們可都活不成了。

謝含章眼尾猩紅一片,緊緊的摟住她纖薄的脊背:“阿奴,你不要出事……你要是熬過了這次,孤什麼都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二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要為了她放過簡氏一族。

謝含章知道,他已經慌不擇言了,可是沒辦法。

他想不到能留住年輕妻子的方法了,懇求她把解藥拿出來,他想要太子妃回心轉意,不要再傷害自己。

這不是一個儲君該做的事,不過,貴為太子,也隻能用這種方法留住想留住的人。

太子妃一向粘人,近些日子,她的母族受到朝中勢力牽連,受人攻奸。

她頗為不安,在他麵前鬨了幾次,也是不歡而散,不過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不願放過那些人的把柄,兩人之間也有些隔閡,這也是好幾個月以來兩人第一次同榻。

想到這,謝含章心如刀割。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終於意識到,如果失去了她,他做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呢?

聽著他略顯崩潰的聲音,她已經無力去回答了,隻微微抬起自己的皓腕。

想摸摸他,告訴他,沒有辦法了,沒關係。

最終也是無力的把身體倚靠在他身上,迎接屬於她的死亡,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他身上的狐裘裹在她身上,傳出源源的熱量,隻覺得很溫暖…很溫暖……

他的頸側也有好聞的氣味傳來,像是雪鬆味,不是太子迦南香,而是她喜愛的薰香。

因為她的夫君知道她討厭那個古怪的氣味,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換了用慣了十幾年的香,偏向了她的喜好。

簡白芍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是她對不起他。

沒有她,他應該以後會找一個端莊大方的女子來做皇後,而不是她這樣的,敏感多疑,儘管不願意承認,她不適合當皇後。

殿下……待她是極好的,她知道自己不能成為他的絆腳石,她喝了那碗從宮外遞過來的藥,那些人已經逼迫她好幾日了,她不想成為無用的人,不想成為彆人的棋子,也忍受不了她和太子之間越來越生分的關係。

如果有下輩子......

簡白芍停止了無用的遐想,自嘲的閉眼,原來二人的離彆,如此容易,簡白芍內心一片荒涼。

簡白芍終是流出了兩行淚,最後抬眸看了一次她愛過的男人,貪戀著最後的幸福他們都是可憐的人,一個深陷權勢,一個深陷情愛。

她不想這樣,那如果最後的結果是他想要的,那就是她甘願。

謝含章意識到簡白芍慢慢閉上了雙眸,輕輕喊了她一句,“阿奴?”並沒有晃動她的身體,怕是擾了她。

沒有任何回應。

他撫著她的臉頰,輕輕摩挲,“阿奴,不要睡,你最後看我一眼好不好?”

“求你了…求你了……”

這一睡,他們知道,就是一世再也不會相見。

謝含章封為儲君後便會隱藏自己的情緒,悲喜很少外露。這一次卻再也忍不住,哽咽著喊著簡白芍的名字,一聲聲呼喚如同泣血,令人聞之悲傷。

吉祥領著氣喘籲籲的太醫院眾人,看著屋內寥落的二人,天底下尊貴的兩人都沒了生機。

清晨的第一縷光影透過軒窗,殿內卻是死一般沉寂,光影照在他們身上,明暗相接,空氣中的浮沉清晰可見。

他們相擁在一起,絕色美人烏發披散,癱軟在身形偉岸的太子懷中,鮮血染紅了她的唇,血色逶迤,已是了無生息,屋內溫暖如春,但是,他們二人的心都已經死去了,活著的人在贖罪,死去的人含恨終身。

一向高傲的太子癱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身體,淚珠掉落在她的手背。

雙雙不得解脫,名動京城的簡家幺女就此隕落。

之前那個待人溫潤有禮的太子也不複存在了,他變得喜怒無常,暴躁易怒,他當天就處死了太醫院失職之人。

待太子謝含章登基後,封年少發妻簡白芍為貞元皇後。

獨一無二的簡氏皇後。

他也沒有再娶任何人,後宮形如擺設。太子之位也隻是在宗室中挑選了一位孩子培養。

待時機成熟,後又斬殺了與太子妃命案相關的一切可疑人員。包括已有通敵證據的鎮國公府,兩樁死罪,幾個家族就此隕滅,為少年發妻簡白芍陪葬。

大昭在謝含章的治理下,海河晏清。

年號憶初,似是一直在提醒他,他永遠的失去了簡白芍這個妻子。

冬春相接,謝含章禪位於一宗室子弟,不久後南下途中病死,死後和貞元皇後合葬。

沒人知道,他這幾十年是怎麼過來的。他把簡白芍的死歸咎於他一人,即使下毒的不是他,他也覺得,那時的他太年輕,武斷專橫,總是把喜愛自己的人拒之門外,間接導致了簡白芍的死亡。

她被人毒害,是他造成的。

內心的空虛和寂寞,隻能整日用政事麻痹自己,身為帝王,他斷情絕愛,理性沉穩,終成一代傳奇帝王,流芳千年。

隻是感情上的挫折和創傷,能讓他在深夜枯坐一日,他無法自我療愈,也不願療愈。

隻能用時間抹平一切,但時間帶不走綿長思念,這思念隻會越來越深。

這時間的跨度,不是十年,而是幾十年。貞元皇後在宮中變成了一個禁忌,一個不可言說的人物,沒人有資格提及。

***

憶初六年一深夜,初春。

朕於崇肅二十三年九月,一皇家宮宴中見到阿奴。

那時的我不知道,遇到對的人隻一眼,就會心甘情願陷進去,一輩子都出不去。

見到她時,她隻安安靜靜坐在一側吃著糕點,吃相很好,也很可愛。

我一眼就相中了她,告訴了母後。

此後,我娶了她,她成了朕此生唯一的妻子。

與阿奴成婚後,我們天生一對。不過她總是暗暗諷我,參加宮宴的百餘女子,我一定挑花眼了,覺得每個女子都很好,那東宮過幾日要迎多少宮妃?

她說話的時候,手中還捏著孤外出辦事時給她帶的一隻糖葫蘆,一邊罵我,一邊吃的津津有味,真是好沒良心。

我知道,她是對我的忠貞保持懷疑,她不會相信,太子竟隻會有一個女人。

我聽後隻暗自失笑,宴中雖不下百餘女子,孤實際上也隻看到了她一人,也隻想娶她這一位太子妃,連側妃都沒有考慮。

雖然很不想承認,孤一見鐘情於她。

就算,她沒有參加這次宮宴,母後也不會強迫孤娶一個不喜歡的女子。

我們的母後也會辦下一次,再下一次,直到孤看到我們的阿奴為止。

可惜,這句話孤沒有親口告訴她。

孤沒有讓她安心,孤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