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前後腳回房,就見薑尋慢條斯理的坐在蒲團上整理衣服,然後從乾坤袋裡掏出龜甲和三枚色澤光潤的銅錢,紫檀木的桌上,香爐飄著淡淡的鬆月香。
沈明央插上門閥,坐在薑尋對麵,一雙漂亮的柳目輕閃,一臉期待的看著他。
“你這是要算姻緣?”薑尋兩指夾起銅錢,金屬光澤映得他眼尾淚痣妖冶,“生辰八字沒有,貼身信物沒有——”銅錢突然懸停在龜甲上方三寸“連人家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沈明央愣了愣,她啟唇欲說些什麼“嗯..就是,他大概八尺多高,鼻頭有一顆小黑痣,穿玄色的水紋衫,領子和腰間用金絲線繡著,繡著芙蓉花和月亮?”
哐當一聲,薑尋失手打翻鎏金香爐。
灰燼簌簌落在龜甲凹陷處,竟自發排列成星宿圖:“玄月峰內門弟子?你倒會挑人。”
他隨手撥亂香灰,指尖燙的微微發紅,七寶瓔珞叮當作響,“十二年前魔王夜襲王都,季晚寒孤軍守城——你不會不知道吧?”
“玄月峰?”沈明央一怔,怎麼可能不知道。
或許世人百姓對此宗門不甚了解,但武林中人,玄月峰如雷貫耳。
身為第一宗門,玄月峰坐落於中州王都的一座巍峨高山上,以劍正道,其內能人異士多如牛毛,而峰主季晚寒最負盛名,傳聞中,他一劍,可平山海,定乾坤。
但他神出鬼沒,江湖各項活動也都是長老們輪流參加,說是參加,其實也就漏一漏臉,證明玄月峰來人了而已。
百年來,玄月峰救世,平亂,一直是正道魁首,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薑尋撐頭看過去“也不怪你不知道,這幾年的武林活動你是一個也不參加,你說的那身衣服啊,乃是玄月峰內門弟子的規格,還是金絲繡的芙蓉月,你這位情哥哥,怕是玄月峰下任執劍人。”
“手。”薑尋攤開自己的雙手,閉上雙眼∶"問心要見真心,你最好沒騙我。"
問心,璿樞門獨門絕技,唯薑氏血脈方能催行。
算人心,窺天機,可知天下事,可曉萬物生。
沈明央將手放入薑尋掌心,隨後便感覺皮膚相觸的地方陣陣發熱,數根金色的脈絡從兩人合掌處緩慢滋生,爬向薑尋的心臟。
“萬法歸一,合一為整,天地同根,萬物同源。”
“一念永恒,逆轉乾坤。”
“天地昭昭,無所不知!”
薑尋閉眼輕喃出法決後,頓時金光大盛,有風不知從何處來,吹起他們未束完的長發,她隱隱聽見有雷聲盤旋,掌心燙的令人心慌,不對,不對勁,薑尋之前也經常用,可從未有過如此陣仗。
沈明央感覺魂魄被拽入湍急河流,無數記憶碎片劃過,二十歲的東方珩跪在太廟前淋雨,明黃衣擺浸透血水。
那是他登基前夜,先帝留下的十三位顧命大臣,被他親手斬殺九人。
“央央,彆怕我...”少年帝王將臉埋進她的頸窩,輕輕顫抖著。
...
沈明央掙紮著回過神來,用力想鬆開兩人交疊的手,卻紋絲未動,金色的脈絡在薑尋身上時隱時現,慢慢爬滿全身,看著他逐漸蒼白的臉色,沈明央掙紮著喊“停下阿尋,停下來!”
可薑尋仿佛聽不見她的叫喊,隻見他全身肌肉緊繃,似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錯雜的畫麵不停在他腦海裡晃著,滿身是血的沈明央和萬箭穿心的男人...
突然,風止雷停,金光似螢火般消散,薑尋麵色如紙,感到內臟翻湧,睜開眼,一口鮮血自嘴角噴出,落在華貴的地毯上,留下點點嫣紅。
沈明央向前撐著他無力的身軀,顫著手從乾坤袋裡取出一顆固元丹讓他服下,薑尋眼神迷惘,似還未從幻境中蘇醒,卻仍用勁全部力氣握住沈明央的手,艱難的一字一頓道“央央,彆去...”
沈明央擦儘他唇角鮮血說“好好好,你先彆說話,我這就帶你回去!”她迅速扛起薑尋下樓,直接給小二扔了一袋子錢“一輛馬車,要快!”
小二仔細的收好錢,殷勤的誒了一聲後就外出打點,不過半盞茶時間,就牽來一輛看著質量頗好的馬車。
小心的將薑尋扶進去躺下,隨後往拉車的大黑馬背上貼了張神行符。
她於車前坐定,馬韁一甩,黑馬如同離弦的箭朝城外狂奔,小販們隻覺得眼前有一晃的黑影,隨後是一陣風帶起滾滾塵煙。
不消半日,他們便到了南州邊境,薑尋還在昏睡,沈明央又進去給他喂了顆固元丹,見他仍皺著眉,夢裡都不勝安穩的樣子。
出了車廂,她從乾坤袋裡拿出一柄煙花,點燃導線,紅色的火花便在天際炸開。
黑馬不要命的狂奔,身側的景色卻逐漸熟悉,而璿樞門前,熙熙攘攘裡領頭的兩位,是門主薑淮,還有意外的她爹,沈雲洲。
“央央,發生什麼了?”薑淮不過而立之年,鬆灰色長衫的腰間掛著十二枚天機玉牌,一臉書生像,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金鑾殿上的探花郎。
紅色的煙花一亮起,他們就知道大事不好,這兩皮孩雖然小,但兩家長輩疼得很,身上的法寶堆得像行走的搖錢樹,不至於在外麵還受了欺負。
沈雲洲照舊是一身縹碧銀繡勁裝,皺著眉頭,不相熟的人不敢近身半步的樣子。
沈明央止住馬車,用力將薑尋拖出來,薑淮看到自己臉色蒼白的兒子,連忙上前探脈。
脈氣渾渾而濁亂,是氣盛之像,薑盛皺了皺眉問道“問心的反噬?”
沈明央馬上點頭如搗蒜,快速回複著“是的是的,問完之後就吐血了,之前從未這樣過,嚴重嗎薑叔?”
薑盛安撫的揉了揉她的腦袋說“他沒事,隻是反噬的有些厲害,得調養久些而已。”
璿樞門的弟子小心翼翼的將他們少主抬上擔架,沈明央終於鬆了口氣,控製了太久的神行符讓她心力交猝,倚著她爹就往地下坐。
還沒好好歇一歇,就被沈雲洲像提溜小雞仔一樣提溜起來∶“先給你薑叔說說咋回事,問了些啥啊傷成這樣。”說著手便搭上她的背,暖暖的內力似熱泉般流進她酸楚的四肢。
薑淮點了點頭說“無礙,進去說吧。”
沈明央感激的看了她老爹一眼,一齊向裡走去。
薑尋被弟子們抬到藥房,醫師診了診脈後便帶著藥童去後麵煎藥了,眾人紛紛落座,沈明央擔憂的看著仍在榻上昏睡的薑尋緩緩道“我和阿尋今日剛到扶風城,就看到大街上有...”
她躊躇了,阿珩的事還沒有定論,她怎麼說呢,見到上輩子的郎君了?
怕是他爹馬上就要拿桃枝跳起來抽她幫她驅邪,沒辦法,她隻能咬了咬嘴唇說“是遇到了些小問題...”
陰陽木鎏金小桌上,竹葉青散出淡淡清香,將眾人麵容氤氳成水墨殘影。
薑淮閒散的撐起頭,看著小女孩似有難言之隱,溫和的笑了笑說“央央,尋兒的天賦乃我薑家百年難遇,連他都被如此反噬,這個問題,世間怕是沒人能為你解答了...”
“聽說我那不孝子受傷了?”此時一聲明亮的嗓音從門外傳來。
尋聲望去,隻見一位身穿水紅桃花對襟長衫的美婦人款款而來,與薑尋七分相似的臉,妖豔。
沈明央連忙迎上去撒嬌似的叫了聲“嫵姨”,唐嫵故作嫌棄的瞥了眼堂下坐著的兩個男人,隨後轉頭對著沈明央的眨了眨眼。
等唐嫵來到榻前,薑尋仍安靜的躺著,醫師走前灌的幾粒丹藥想必是起了作用,至少臉色看著紅潤了些。
唐嫵放心不少,揉了揉他兒子白嫩的臉。
她乃本朝嘉榮郡主,逃婚路上碰到當時還是少門主的薑盛,後來又給他生了個少門主。
在江湖這些年風風雨雨的,小傷,男子漢的勳章,她也不太在意,轉身便摟著沈明央說“走,新來了幾匹蜀錦,剛剛給你兩做幾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