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玉躺在床上,心裡默默盤算。進了宮,就是家裡再有錢也伸不進手來,皇上再賞能有多少呢,隻盼著先過了這陣兒,讓這些人少出幺蛾子才好。
明就是除夕啦,希望進宮以來的第一個年,可以平平安安,無事發生。
這一方天空下人人都希望過個好年,可是真正意義上,與舜玉一樣希望這個年平平安安無事發生的,隻有延禧宮正殿居住的和嬪。
延禧宮各處具已熄了燭火,隻有正殿裡還有微弱的光亮。
月林是和嬪初封側福晉時王府撥給她的丫鬟,服侍她至如今已有十四載。此刻隻有她陪著散發的和嬪。
神龕擺在偏殿,案前敬獻的瓜果還散發著清香。菩薩低眉斂目,信妃虔心敬奉。
南無大慈大悲觀音菩薩,保佑信女輝發那拉延如,保佑大阿哥封為親王,信女願日日抄經供奉。
如此默念三遍,延如才睜開雙眼,把手中的香親自插到香爐中,複又跪回蒲團上。
她根本不擔心除了全嬪以外的人懷孕,珍貴人住在她手底下,至於祥貴人,她心思太淺,不是什麼值得發愁的人物。
月林遞過一卷紙,延如低頭打開,細細檢查了一遍,才慢慢的將紙頁扔到麵前的火盆裡。
延如算不上大美人,當年也不過是王府侍奉的宮女罷了,可她不甘心一輩子做個包衣。
那晚智親王醉在偏殿,她給微醺的皇子淨麵換衣。二十幾歲的少年,日日馬上搭箭,身形峻拔肌肉緊實,渾身上下都顯露著蓬勃的生命力。
她將人扶起來喂他喝醒酒湯,他醉眼朦朧,領口淩亂散開,吞咽湯水時蜜色的胸膛一起一伏。
即便後來殿下不喜她們母子,她也永遠不會後悔。
這是上天賜給她的機遇,她不抓住才是傻子。
延如細長的臉映在火盆搖曳的火光中,她垂著白皙的頸子,心裡期盼著。
心裡裝著事,年前和嬪連禦花園的戲也不曾看過幾次。倒是太後愛看,未時用了晚膳就來,不是皇後,便是祥貴人陪著。舜玉因此也勤快些跑去儘孝,畢竟太後怎麼看她是太後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儘好自己侍奉的本分。
皇帝也時常來,不過來了也是跟太後皇後說話,不太搭理她們,隻是趁空當兒常拿眼睛掃她,舜玉隻好時不時就低頭做乖巧狀。
祥貴人正是春風得意時,越是大場麵,她越是落落大方,便時不時說些討巧的話湊趣兒,見兩位主子都不太搭理舜玉,祥貴人的脖子越發挺得直了。
夏蕊跟著侍奉,頗覺得這位主子還是年紀小,沉不住氣。
她這幾日按下心來看,隻見鐘粹宮娘娘神閒氣定,舉止嫻雅,太後特意冷落,她也不曾扭捏,仍然日日來,謙恭和順,事事儘心,是個靈心慧性的人物。
如此品貌,倒叫太後也高看一眼。
翌日便是除夕,大家都沒什麼活計,預備著過年,因此幾個小丫頭都閒著,幾個人輪著跟舜玉翻花繩。
她本以為皇帝年前不再來了,沒想到用過晚膳,韓來玉便跑來通報,請全主子預備著接駕。
皇帝有幾日沒見舜玉了。因想著年後賜宴繁多,必不能早日來,便特意往鐘粹宮跑了一趟。
“今兒乾清宮不是有家宴嗎,皇上怎麼不好生歇著。”舜玉自覺善解人意地問道。
“難得今日得空來瞧你,怎麼聽你這意思,想必是有要事,忙得緊?”皇帝眉尾一揚,語氣玩味。
舜玉俏皮地眨眨眼,同他調笑:“皇上明察,奴才可不是這意思。”
男人微微一笑;“這是你入宮的第一年,除夕規矩多,朕不能陪你,便想著今日來看看。”
他牽著舜玉的手,不讓她坐到另一邊去,拉在自己身側坐下:“這鐘粹宮住的還習慣嗎?這些丫頭瞧著如此年輕,可有不儘心的地方?”
“奴才宮裡的人雖然都年輕,可都是勤快伶俐的丫頭。何況皇上如此關心,奴才再沒有什麼不如意的了。”舜玉今日戴了兩隻銀點翠嵌寶石珍珠的護甲,她摘了下來,露出水蔥似的指甲,皇帝便順勢握住。
“內務府打發太監去家裡,朕特意問了,你額娘和弟弟都好。”皇帝聲音和熙,偏頭去看舜玉倚在自己肩頭的臉。
她臉上的小絨毛在眼光下泛著一層淡淡的光輝,男人忍不住伸手去刮了刮。
這到底是不合規矩的,舜玉眼睛亮了一瞬,她坐直了身子,反手回握住皇帝:“奴才多謝皇上。皇上如此掛念,奴才惶恐。”
皇上見她高興,才放下心來,看著她一雙素手,十指纖纖,膚若凝脂,便不自覺想到一首詩:“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舜玉順勢接上下兩句,莞爾一笑:“隻是奴才並不善絲竹,恐怕要讓皇上失望了。”
“朕也愧以周郎自比,”皇帝語氣閒閒,話音慵懶:“不過,雖不擅長音律,卻略通丹青,若著以美人弄琴之姿,想必彆有一番趣味。”
他略一思索,開口道:“朕記得庫裡有一張高宗皇帝時候的琴,名曰湘江秋碧,不如叫他們尋了來,與你入畫。”
“皇上,”舜玉起身福一福身:“此等名器配奴才這等不通音律之人豈不可惜,正巧昨日內務府送了新開的梔子花來,奴才已精心修剪過,皇上若要入畫豈不正好。”
“也好。”皇帝聽她如此說,也覺得這樣更應景,二人便來了西側間。
舜玉將這間屋布置成書房,臨窗設了一張黃花梨的方桌,那盆梔子花就放在此處,正當地擺了一張畫桌,也是黃花梨木的,待福苓和芸惠將一眾紙筆水墨硯台等擺開,皇帝便執了筆。
墨色如雲霧般暈染開來,舜玉在一旁瞧著,心知皇帝是有些功夫的,便分了心神於他處。
前世時都說男人認真工作的時候魅力值都爆表,她這時才覺得這句話說的對。皇帝雖不是什麼仙人之姿,卻也位及人君,言行舉止克製而矜重。
一張老愛家祖傳的窄長臉,眉目疏朗開闊,瑞風眼似挑非挑,鼻梁挺直,雙唇卻極富特色。唇中央飽滿如一顆杏核,至嘴角緩緩收平,線條柔美利落。
如同一副工筆人物畫,作者有意將重點落於雙唇。
此刻窗外午後的陽光照進室內,他垂著眼眸,神色鄭重,雙睫微微煽動,不知為何,舜玉覺得他好像身處陽光下的玻璃罩子裡,渾身纏繞著一股莫名的暖意。
她一時看愣了,還是福苓悄悄提醒時候不早了,才回過神來。
“皇上畫技果然精妙,奴才自愧不如。”福苓送了茶進來立在一旁,舜玉提醒道:“歇一會兒吧。”
皇帝聞言放下筆,眼神意猶未儘地離開桌子,拿起來茶來輕呷了一口。他看著麵前這張半成品已經很滿意,一張臉含著淡淡的笑意轉過來,冷不防撞進舜玉的眼中。
隻這一刹那的對視,舜玉心弦猛地一顫,慌忙偏頭去看桌上的紙。男人見狀往後稍退了一步,讓出位置給她,等人順勢往正中站了,便自然地伸手半環著她。
舜玉去看桌上的畫,但見墨綠的枝葉交錯,連葉片上的紋理都清晰可見,花朵的位置卻隻淺淺勾勒,予以留白,墨色的濃淡變化恰到好處,作畫之人功力深厚可見一斑。
舜玉驚歎於他的畫技,忍不住道:“皇上真是妙筆生輝,這花不僅形似,而且神似,比之實物,更是多了一股光華氣韻。”
“幸虧方才奴才沒有多嘴,否則真是班門弄斧,惹人笑話了。”舜玉小嘴一張,彩虹屁不要錢似的往外蹦。
任誰也經不住這番吹捧,皇帝龍心大悅,朗聲道:“既然朕已作了這畫,不如就由你來題字吧。”
舜玉心中早想到一首,便不推辭,提筆寫下一首蕭綱的詠梔子花詩:
素華偏可憙,的的半臨池。
疑為霜裡葉,複類雪封枝。
日斜光隱見,風還影合離。
“甚好,正應了冬日除夕之景。”
“這畫皇上可是要賞了奴才嗎?”舜玉歪頭,眼神狡黠。
皇上斜睨她一眼,一副“我還不知道你”的表情,背著手自顧自走到東麵坐了,舜玉跟過去,兩人在這邊喝了一盅奶茶,皇帝才離開。
晚上便是乾清宮家宴。
皇帝、太後與內廷妃子們同聚一處。這是新帝登基的第三個除夕夜,比前兩年多了幾分人氣。
因著延如這一遭小計,臘月裡皇帝算是雨露均沾了,因此沒有人拈酸吃醋,臉上都洋溢著喜氣,說些吉祥話,姐姐妹妹互相敬酒。
舜玉閨中時曾與母親對飲,也還算有些酒量,趁著此時敬酒,不露聲色的打量眾人。
她與恬嬪坐在一邊,下首坐著珍貴人。珍貴人活潑,時不時與她閒談,舜玉心情也好,兩人便多說了幾句,好幾次轉頭時,眼睛被正對麵祥貴人頭上的珠寶閃了眼睛。
她與恬嬪坐在一邊,下首坐著珍貴人。珍貴人活潑,時不時與她閒談,舜玉心情也好,兩人便多說了幾句,好幾次轉頭時,眼睛被正對麵祥貴人頭上的珠寶閃了眼睛。
祥貴人今日特意裝扮過,光彩奪目。當中一個嵌寶石花盆麵簪,有一邊插了點翠穿珠流蘇,額前是銀鍍金嵌珠鈿口,珍珠流蘇垂在潔白的額頭上,該是進宮前家裡預備的陪嫁,翠羽明珠,顏色都極好,端雅而不張揚,很襯她。
舜玉便轉過頭去了,祥貴人卻愣怔了看她。見她臘月裡被分了寵愛卻麵色如常,見她執酒與恬嬪對飲談笑,見她身著香色團龍吉服袍,見她鈿子上不過廖廖幾處點翠團花,見皇帝時不時把眼神停在她身上,有時二人目光相對,全嬪微微一笑,溫婉大方。
她心上一陣得意一陣酸楚,得意自己也有壓過她的時候,失落費心得來的人家卻並不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