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百花宴薑府頗為重視,一連幾天,鐘醒都泡在庭院裡,幫花匠打下手,跑來跑去地搬東西,清理殘花落葉,腰杆都沒挺直過。
偶爾看見二少爺拿著卷書搖頭晃腦地背書,滿園清風送來花香,可把他美壞了。鐘醒有一次去庫房搬花盆迎麵撞上他,他拉著鐘醒就開始吟詩作賦,劈頭蓋臉地輸出了一大堆酸文,鐘醒敢怒不敢言,假笑捧場。
“好詩!好詩!”
“二少爺真乃奇人也!”
“此詩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哪!”
原本是想糊弄一下就跑,結果沒想到那二少爺還挺會順竿爬的。
他撓著頭,臉皮紅得像猴子屁股:“謬讚!謬讚!”
鐘醒以為快走完社交禮節了,腳底抹油就要開溜。結果下一秒,二少爺興衝衝拿出幾張紙:“我其實還作了其餘幾首詩,難遇鐘姑娘如此知音,就一起獻醜了。”
鐘醒:......
少爺,你的歲月靜好,其實是我的負重前行。
你不如多寫幾首詩來讚揚我這種勞動人民。
她在一片歌頌春光的誇張詠歎調的轟炸裡第不知道多少次悲憤地發誓:下輩子一定要投胎成有錢人。不僅經濟自由,還不缺人來提供情緒價值。
下次她再給這少爺捧臭腳,她......她就......
......就算了
唉,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對自己寬容一點吧。
和那愛掉書袋的哥相比,弟弟性格簡直不要太好。薑老爺兒女不多,香火不旺,後院常年冷清。嫡長女年紀近及笄,13歲的時候偷摸跟著舅舅投軍去了,常年不在家。二兒子剛滿12歲,是個整天念書的酸詞客,不耐煩應付弟弟。
——鐘醒早猜到這點,不然他怎麼會哄騙他弟弟去爬那麼高的樹。
老三薑遇性子靦腆,大概是從小身邊沒有玩伴,把他養得有點孤僻,在書塾也沒交到朋友。周圍仆役也不敢僭越,好不容易碰見鐘醒這種敢於以下犯上的混球,就纏上鐘醒了。
其實他臉皮也挺厚的。鐘醒下班了,擦著手往食堂走,身後傳來“阿鐘姐姐!阿鐘姐姐!”的喊聲。不用回頭都知道,身後有個八歲小孩邁著小短腿“噔噔噔”地在追她。
“怎麼了?”鐘醒慢悠悠地回頭。
“小狗,小......狗!”薑遇喘著氣,不忘費勁巴拉地把狗舉到她麵前。
她不認識是什麼品種,有點像白色的小土鬆,眼睛圓溜溜的,和身後小主人的眼睛如出一轍,包著一汪輕輕蕩漾的水。鐘醒蹲下身,認真與它對視,眼睛輕輕地眨,小狗不解她意,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大大的黑瞳孔清澈見底,把她過載的思緒原樣反射回她眼中,隻有鼻子輕輕抽動一聲。
......像羽毛在人心上輕輕地撓了一下。
嗬,鐘醒直起身,笑眯眯地接過小狗,抱在懷裡逗。喲,小女孩。
“你給它取名字了嗎?”
“沒!”薑遇這個小團子,一笑起來臉頰的肉把眼睛都擠沒了,誰還瞧得出之前在樹上時那個壞脾氣小孩的影子。
鐘醒又被萌了一下:“那你給它取一個唄。你們以後就是家人了。”
“我想讓姐姐取一個。”
啊?
“不不不......我是說,你給它取比較好,畢竟是你養的小狗,而且我是取名廢物。”鐘醒連連擺手。
她自覺在這個世界待不了多久,因此時時避免和這裡產生過深的羈絆,互通姓名就已經是她的最高社交禮節。但麵前這個小孩,對成年人的陰暗謀算一無所知,就莽撞地闖過她對外設下的隱秘紅線。
——然後朝她撒丫子狂奔。
給它取名字,某種程度上,她就共享了這個弱小生靈一部分的生存責任,不得不負擔起一些情感鏈接。也意味著,和這裡......和它的主人,水麵之下的根須冥冥中開始偏離軌道,彼此靠近,甚至相纏。
而她,不敢也不願意承擔任何未知的風險。
可是,看著眼前小孩著急又固執地重複話語,不甚熟練地撒嬌,搖晃著她的手,和小狗一起可憐巴巴地盯著她,鐘醒又感覺心臟某個角落潮濕起來,軟軟地塌方。
記憶裡,她也曾這樣一遍遍地搖著媽媽的手,帶了哭腔,比縮在籠子裡狗還可憐:“媽媽,我們帶它回家好不好?求你了,就這一次。我會自己養的!不然小狗就要被吃掉了......媽媽......”
女人隻是嫌棄地看著臟汙的狗,轉身甩開女兒的手,狠狠地斥責她:“我養你還不夠辛苦?還要給我添亂!真是不聽話!你要是真喜歡這條狗,我就把你留在這裡,反正你也不要我這個媽了。”
她無助地留在原地,眼淚混著鼻涕在臉上肆虐。一邊是嗚咽著的小狗,一邊是轉身大踏步離開的媽媽,嘴裡還在倒數:“五、四——要是我倒數到一你還沒跟上來,就彆回家了——三......”
幼小的鐘醒在那瞬間理解到名為“無能為力”的絕望,身後是催促的喊聲,像死神逼近的腳步,懸在頭頂的鍘刀刀尖冰冷地觸到頭皮,激得她從天靈蓋到尾椎骨冒出雞皮疙瘩。她流著淚,一遍遍撫摸籠子,一遍遍叫她給小狗取的名字:“寶寶,寶寶......”然後狠心地轉身,朝又一次勝利的母親走去,嘴裡泛著血腥味兒。
那天晚上,她夢到了那條小狗,死去的,內臟裸露的,被人殘忍分屍的,被人血腥分食的。它沒有生機的眼睛死死盯著她,似乎問她,為什麼沒有遵守約定,為什麼沒有帶它回家。
鐘醒從那時候就知道,不要輕易地給出承諾,不要擅自交換名姓。契約的締結如此輕易,完成所需的砝碼又是如此沉重。
她沒有那麼強大的念力,所以很多時候反而一語成讖,終不得善終。
麵前的小男孩委屈地看著她的樣子漸漸和記憶裡哇哇大哭的小女孩的身影重合,不同的是,麵前的小男孩眼底並沒有絕望,反而儘是胸有成竹的篤定——他篤定她會心軟。
完蛋了,鐘醒扶額。真被他猜中了。
沒關係啊,鐘醒安慰自己,就當這裡是個高自由度的RPG遊戲。反正玩遊戲也會給玩家寵物的命名權。對!就是這樣!
......就當幫幫小時候的我。
“好吧,讓我想想,但是我真的不會取名字哦!”鐘醒屈服了,盯著地上路都走不利索的小狗看,一臉高深地思考。
薑遇雙手合十,兩眼放光,期待著鐘醒的高見。
“叫小白!”
薑遇:......
看著薑遇嘴角弧度向下,整個人都蔫下去,一向厚臉皮的鐘醒也有點不好意思,摸著腦袋說:“我說了嘛,我不太會取名字的......”
“要不叫大白?白白?阿白?......”鐘醒開始試探性地報菜名,不出所料地看見薑遇的頭越來越低。她對天發誓,這小子一定是在後悔為什麼一定要找她取名字。
鐘醒急得團團轉了兩圈,甚至往外張望了兩下,看見藍藍的天和天上飄著的白雲。
白雲?!
哦!有了!
她激動得跳起來:“我知道了,小狗,你以後就叫——”
“雲寶!”
“雲寶?”
“對呀,就叫雲寶!”鐘醒十分得意自己的天才想法,“和雲一樣白,又是被寵愛的狗寶寶,雲寶雲寶,我真是個天才!”
“而且,我老家也有一個叫雲寶的小女孩,她是一匹善良又勇敢的小馬,她的名字會帶給你的小狗好運的。”
“雲寶”的“寶”也有沒有被我帶回家的小狗“寶寶”的份哦,雲寶替我的小狗好好活下去吧。
“是嗎?”薑遇把雲寶從地上抱起來,舉到臉跟前,和它對視,“雲寶你好,我叫薑遇。”
他把狗翻了個麵,正臉對著她“她叫阿鐘姐姐。”
雲寶朝她輕輕地嗚咽一兩聲,兩人哈哈大笑。
她又陪薑遇玩了一會兒,看著飯點快到了,就打發他回去吃飯,她也繼續朝著食堂進軍。腳步急匆匆的,低頭趕路,結果過回廊轉角的時候一個人迎麵撞上來。
她像是撞到了牆一樣,整個人鼻子生疼,腦瓜子被撞得嗡嗡的,不得已後退幾步。“啪”的一聲,她頭頂上的梳篦被撞掉在地上。
對麵著仆役衣服的男子沉默地蹲下,撿起了她的梳篦,攤開掌心伸到鐘醒臉跟前遞給她。
“謝謝啊。”鐘醒揉著鼻子,準備接過來,定睛一看,愣住了。
對麵男子見她遲遲沒有動作,沒了耐心,把梳篦往她手裡一塞就快步離開了。
鐘醒恨恨地嘟囔:“真是,也不道個歉。”
她轉過身,插好梳篦,繼續走,但腳步卻慢了下來。
那男的手上的繭子,她看著有點奇怪。
明明樣貌瞧著年紀不大,繭子卻像勞動了一輩子的莊稼漢才會有的一樣,特彆是虎口的繭子。
太厚了。
“阿鐘姐姐!”清脆的喊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是芷妹。
她歡歡喜喜地跑過來,親熱地挽住了鐘醒的手臂:“你怎麼才來啊,馬上開飯了!走啊走啊,吃飯啦!”
“哦,好。”鐘醒覺得自己肯定多想了,晃晃還有點發疼的腦袋,和芷妹一起往食堂走去。
“徐大娘說她今天燒了很好吃的魚哦~”
“是嗎?那我一定要嘗嘗!”